根據寶玉的言論，女兒一旦嫁人，就會沾染男人的氣息，從無價寶珠變成死珠；等到老了，還會變成魚眼睛。
寶玉這話並非空穴來風，紅樓夢當中描繪了眾多的已婚的和中年甚至老年的女性，她們中絕大多數確實有一些「魚眼睛」的特徵，令人很難喜歡起來。
僕人當中，幾乎所有的婆子、嬤嬤都不太討喜，尤其典型的是芳官的乾娘（也是春燕的娘）何婆子和她的姐妹（就是那個干擾鶯兒編柳葉籃子的婆子），以及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其餘不詳寫的婆子也有很多，也都好不到哪去，她們普遍都市儈、勢利眼，眼中只有錢，毫無生活情趣，人們很難想像她們在多年前也曾像襲人晴雯等丫鬟一樣，也是柔媚可愛的女孩子。
主子們當中的「魚眼睛」也絕不在少數，例如只知吃齋念佛，毫無趣味，而且還厭憎美麗姑娘的王夫人；慳吝異常，頑固左性的邢夫人；被黑暗的貴族生活挫磨得面目全非的趙姨娘（她太尷尬了，姑且算作主子吧）等等。
在劉姥姥口中，王夫人當初作為王家的二小姐，是那樣的明艷美麗，爽快又不拿大；而趙姨娘作為賈政的愛妾，當年也必然和她的女兒探春一樣美麗動人，也許像今天的晴雯一樣幹練爽利。
然而從曹公的描述，我們再也看不到她們的美好，只看見死氣沉沉的雙眸，和滿身的計較與疲憊。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如此令人恐懼的蛻變，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其實這整個由「死珠」變成「魚眼睛」的全過程，曹公憑藉一個案例寫得很清楚，也很扎心，堪稱把美麗的東西凌遲給觀眾看的典型——這個案例就是王熙鳳。
在第三回，觀眾初次認識鳳姐的時候，她還是丰神若仙子的美麗少婦，她身上那種明艷張揚，充滿生命力的美，在整個紅樓夢當中可以說獨樹一幟，使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可是，等到八十回附近的時候，鳳姐已經變成了一個潑辣悍妒、斤斤計較，乃至近乎歇斯底里的婦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疲憊和戾氣。
作為全書的重要角色，曹公傾注了大量的筆力，正面描寫，背面補敘，抽絲剝繭地記錄了這整個過程，而這也是千萬婦女從寶珠變為死魚眼的過程縮影。
令鳳姐逐漸衰敗的，首先就是賈璉的不忠。
婚姻之初，鳳姐自恃美貌和才幹，希望做丈夫賈璉唯一的女人，她為此用了許多小心機，將自己的陪嫁和賈璉最開始的房中人變著法打發走，只留一個平兒裝點門面。賈璉最開始也並不反抗，而是對鳳姐頗為忍讓。
這個最初的忍讓可能是出於真愛，但一時的喜愛不可能保住一生的忠誠，何況那個年代三妻四妾乃是貴公子的正常標配，賈璉不能免俗，便要偷腥。從多姑娘到鮑二家的，再到偷娶尤二姐，隨著他對鳳姐的不滿越來越重，他的胃口也就越來越大，最終還是與鳳姐走到了同床異夢的地步，雖為夫妻，卻像是仇人一般，時不時就拌嘴，互相提防。
更要命的是，鳳姐的生育戰況不佳。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鳳姐不允許賈璉納妾，她自己的肚子又不爭氣，先是小月，又失於調養，這使得賈璉成婚多年，膝下唯有巧姐一個女兒。賈璉藉此有了最後偷娶尤二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這也成了鳳姐在這個問題上孤立無援的重要原因，後來連薛蟠聽說賈璉偷娶了尤二姐，都說這是「舍表妹的不是」。
與賈璉夫妻不和，是使得鳳姐精神支柱坍塌的重要源頭，也是她在賈府生存的重要困境之一。
在這種愈演愈烈的夫妻矛盾之下，鳳姐對賈璉越來越在意，對他的偷腥和出軌越來越憤恨，不安全感越來越強烈，她的反抗和報復也就越來越瘋狂，人也變得越來越偏激，越來越不可理喻。
如果只是丈夫不忠，也許還不至於讓鳳姐這麼快就凋零頹敗，而失調的家庭關係則是另一重精神重擔。
賈府婆媳妯娌關係極為複雜。鳳姐不僅要討好賈母這個最高領導人，也要討好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和自己的工作頂頭上司王夫人。賈母雖然被鳳姐哄得高高興興，邢王二夫人卻並不是省油的燈。二人背後的勢力錯綜複雜，她們妯娌之間本也只是面子情，內里矛盾不少。
所以，饒是鳳姐智計無雙，又有一萬個心眼子，也很難調和邢王夫人的矛盾，何況處理家事時本就極易顧此失彼。
王夫人對鳳姐並無實打實的寵愛根基，而只是暫時的利用，等到寶玉娶妻，自然會將管理榮國府的權力移交給寶二奶奶。而邢夫人則更加難辦，一方面，婆媳相處本就是千年死亡難題，另一方面鳳姐替王夫人管理榮府，本就有傷害邢夫人大房利益的基石，更何況邢夫人愚犟左性，唯利是圖。
鳳姐在這種關係當中，絕難立足。到了紅樓夢的後期，邢夫人已經對鳳姐生出非常嚴重的怨念，甚至開始當面給鳳姐難堪。而這個時候，王夫人卻心安理得地作壁上觀，沒有為鳳姐撐這個場面的念頭。可以看到，這時的鳳姐，處境已經非常艱難了。
一旦生存條件惡劣，人的得失心便會成倍加重，而性格自然也會更加急躁和執拗，再難有所謂「無價寶珠」的光華。
夫妻失和，家庭關係又逐漸惡化，鳳姐已是身心俱疲。然而還有第三層原因，為鳳姐這個變成魚眼睛的坍塌過程，添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這就是賈府的衰敗。
作為賈府的管家媳婦，鳳姐每天的重要日程就是管理家務。然而鳳姐這個一萬個心眼子的管家媳婦，也難以阻擋賈府傾頹的進程。她眼睜睜看著家族入不敷出，雖然盡心省儉，卻還是左支右絀，難以維持。
在這個過程中，她不僅煎熬自己的心血，還損耗自己的陰鷙來放高利貸謀取利錢，試圖填補虧空，更是得罪了里外被她「剋扣」過銀錢的家人僕從。
鳳姐因為這些瑣碎的損耗和挫磨，在錢財方面也越發計較，到了後期，就因為一二百兩銀子，她就和賈璉大吵一架，體面皆無，連夫妻之間最後一點遮羞布都幾乎顧不上了。
這時的鳳姐，像極了那個因為鶯兒折一點花柳而對春燕大打出手的婆子，像極了那個為了省點洗頭的水而吵得怡紅院沸反盈天的何婆子。她再也沒有了當初的驕傲和風度，再也沒有了當初的美艷和活潑，而徹底從一顆無價寶珠，淪為了一顆「死珠」。
鳳姐這隻冰山雌鳳，因為愛情的失意、家庭的失和、家族的衰敗，她的生存狀態不斷惡化，根基也不斷被摧毀，使得她的心態由最初的舒展自信，逐漸變得緊繃焦躁，勢利善妒。
我想，如果紅樓夢的故事繼續演化下去，鳳姐不被賈璉休棄，也沒有早死，給她機會在賈府留到中年或老年，相信她也會完全由這顆死珠變成一個只知道斂財的錙銖必較的老魚眼睛。
賈璉的花心和出軌會源源不斷，家庭的矛盾會進一步惡化，府中的瑣事也會成倍地挫磨她。現在逼死了尤二姐，往後還有張二姐李二姐；她這次擺平了邢夫人，下次她還會更加不依不饒；賈府的虧空今天被兩個金項圈填平了，下次還會有更大的虧空。一來二去，她的精氣會持續被消耗，也會變得更加醜陋和面目可憎。
其實，鳳姐面臨的這些，不僅屬於她自己的折磨，也是千萬紅樓女兒，乃至今天的女性都面臨的折磨和考驗。
今天爽利的晴雯，明天就會變成倒三不著兩的趙姨娘；今天端莊美麗的寶釵，等著她的將是槁木死灰，和李紈一般無二的人生；今天明亮可愛的芳官，來日如果她免於死亡，恐怕就要變成凈虛和馬道婆這類溜須拍馬，毫無底線之人——現實的折磨無窮無盡，她們會被迫放棄一切信仰，一切尊嚴，一切堅持，直到褪盡繁華，徒留衰敗的身軀和無神的雙眼。
面對這種細碎的折磨和消耗，她們毫無還手之力，幾乎全都會走過那場恐怖的蛻變，變成當初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其實，即便是今天的女性，有多少不會面臨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婚姻、耗費精力的家庭關係、乃至柴米油鹽的瑣碎事務？面對這些人間幾乎必有的矛盾，她們的衰敗與消耗，又豈止是物理上歲月的流逝所致？
為了抵抗這些侵蝕，自我意識覺醒的女性正在掀起一場恐婚恐育的思潮。有了經濟獨立的底氣和衝破父權桎梏的勇氣，她們不再囿於二門之內的生活瑣事和婆媳妯娌，而是試圖憑藉事業的成功與精神世界的豐足，來充實自己的價值和意義，這不失為一種非常有歷史意義的嘗試。
然而，在現實當中，不婚不育的女性畢竟並非大眾選擇。難道一旦進入婚姻，接受「男人的污染」，女性就一定要走上那條腐壞的不歸路嗎？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