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社交網絡,發生了一件奇妙的蝴蝶效應事件。
一位網友像往常一樣,在豆瓣將一部紀錄片標記為「想看」。
隨後竟然得到了該片導演的回關,並親自把資源私信到了他的手上。
該網友震驚於此番操作,發了一條微博。
這位「在豆瓣蹲著,誰標記想看,直接關注你然後私信你,再親手把地址遞給你」的很慘的獨立電影人,一時間引起了大量網友的關注。
於是幾萬網友將這部紀錄片——《礦民、馬夫、塵肺病》,頂到了豆瓣實時熱門第一。
不僅如此,這位名叫蔣能傑的獨立紀錄片導演,還在豆瓣公開發布自己電影的資源。
像個「白嫖黨」那樣提醒網友:「趕緊保存,之前的失效了,你們自己傳播吧!」
一位知名電影資源博主看完本片同步標記到微博,還收到了蔣能傑的私信感謝。
他啼笑皆非,「一般情況下,獨立紀錄片導演私信我都是版權警告的。」
這個短暫的小奇蹟,有點荒誕,有點心酸。
商業上沒市場,審查上404,中國的獨立紀錄片一直在夾縫中艱難求生。
但這個電影中的「瀕危物種」,每每出現,總能以其中樸素的真實,深深地打動和刺痛我們。
《礦民、馬夫、塵肺病》一片,源自蔣能傑從畢業後到現在,將鏡頭對準家鄉人民的十年跟拍。
從2010年開始,他用粗糲的鏡頭,記錄下湖南一個南方山村的礦民生活。
主要人物有三個——
90後小礦主小劉:
60後馬夫蔣美林:
蔣美林也是導演的父親
晚期塵肺病人趙品鳳:
在這個靠山吃山、以礦為生的山溝溝里,他們代表了當地老百姓的三種謀生方式:
一是進山採礦,二是出門打工,三是買馬送貨。
但無論是哪種出路,無論是礦上還是礦下,他們的生活都註定是一場「窮折騰」。
2010年左右,礦價飛漲。
面對高額的採礦許可證與昂貴的生產安全保障,一些私人礦主鋌而走險,召集附近的村民進山開礦。
男人進山洞採礦,女人在洞外拾礦。
而馬夫們則是山頂上的順豐小哥。
上山時為他們運送物資糧食,下山時把開採出來的礦石運出深山以賺取運費。
礦石之於他們,就像是農作物之於農民。
一點捨不得浪費,成色決定了售價高低。
礦價高的時候,意味著他們可以過個比較好的年。
因為是非法開採,礦民們最怕的就是遇上政府整頓。
監管者和被監管者之間,上演著貓鼠遊戲。
「都說山高皇帝遠,我們都住這麼高了,他們也管得到。」
說是政府整頓,但來的其實是政府花錢僱傭的「爛仔」。
三天兩頭來一次,機器被他們砸掉,礦棚被他們燒了。
而礦民們也只敢背後抱怨,過過嘴癮。
正常情況下,他們得巴結這些整頓的人,請他們喝酒,搞好關係。
礦上的生活很苦。
冬冷夏熱,十天半月不能洗澡,缺糧吃的時候拿老鼠加餐。
苦悶的採礦生活中,他們的談話內容倒與文學的兩大永恆母題不謀而合:
性與死亡。
男人們獨自在外工作,最想念的是家裡的婆娘。
互相打趣,嘴裡總繞不開夫妻之間的那點事。
有時候,他們也幻想別的女人。
掙錢了能想到的最佳放鬆方式和人情往來,就是「請小姐」。
冬天冷不能寐,就唱唱黃色歌謠開開葷。
有人進廟燒香,聽見旁邊的女人「求菩薩保佑自己老公在礦上不要掙到錢」。
因為一旦掙錢了,男人就在外面找女人。
男人們也明白,「有些女人確確實實被老公傷了心了。」
聊女人之外,他們也聽聽歌,雖然不知道名字。
還有精神嚮往遠方的人,會聽美國之音,會看奧運會、閱兵儀式這些看到津津有味。
採礦更是一個高危工作。
他們每天的新聞播報,就是交流哪個礦洞又死了幾個人。
言語之間,死亡已經是一個很輕鬆的話題。
由於買不到正規炸藥,自製的假炸藥中毒成為了礦難的主要致死原因。
其他的比如礦洞坍塌,高處摔滑,處處充滿風險。
死了幾個人,抬死人要價幾百,每條人命賠幾萬,老闆出幾百萬能讓上頭把事兒給壓住......
他們每天談論這些,直到厄運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這麼辛苦,如此危險,他們能用命換到幾個錢呢?
就像開頭一位大哥被人嚇唬政府來整頓時,他怯怯的那一聲抱怨:
「我累得半死,又沒賺到什麼錢。」
僥倖沒死在礦上的人,下礦後,很少能夠逃過塵肺病的宿命。
采了20年礦,時年50歲的趙品鳳已經進入塵肺病晚期。
救治無望,只能靠吸氧勉強維持生命。
礦上幾十年並掙不了幾個錢,得病之後只能靠務農維持生計。
病重之後,呼吸困難,不時咯血,什麼活都幹不了。
徹底失去了經濟來源。
趙品鳳36歲才結婚。
老婆是個「腦子不清楚的」,一兒一女都到了上學的年紀,家裡還有一個年邁的老母。
塵肺病晚期的他,幾乎都是靠在外打工的弟弟接濟過活。
在這個礦村,塵肺病是村民的常見病。
而貧病交加的趙品鳳也是很多人的命運寫照。
鄰里聚在一起,談論的不是低保申請就是治病報銷。
嚴苛的低保指標,承諾卻做不到的免費醫療,讓他們滿腹怨言。
上頭的扶貧政策落實到地方,基本上湯多肉少。
裡頭的小九九,老百姓們心裡葉門兒清。
但在政務評價時,他們卻被要求給上頭「打十分」。
在電話隨訪里說好話的,還有兩百元獎勵。
老百姓們不傻,「這不是在造假嗎?」
趙品鳳們,對自己的命運接受得很快。
面對導演的鏡頭,可以笑著要求他:
給我拍張壽相(遺照)。
唯一害怕的是,「我的崽太可憐了,我沒了,他們該怎麼辦?」
五十歲那天,儘管趙品鳳已經時日無多,弟弟還是堅持要為他辦壽宴。
壽宴是假,親戚朋友趁機給他送點兒錢救濟是真。
遠道趕回來的弟弟一家分別離開時,對趙品鳳說著安慰話:
少干點活,好好養身體。
趙品鳳無言沉默,十幾歲的兒子沒心沒肺地笑著,開始懂事的女兒則抱著堂姐哭泣不止,就連心智不健全的妻子也忍不住抹淚。
他們明白,接下來的時間,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要靠他們自己了。
死亡註定會到來。
因為一次停電,趙品鳳沒有吸上氧,救護車也沒叫到。
2018年5月14日,他迎來了沒有意外的故事終點。
這一家老弱病殘今後的日子該何去何從,我們無從知曉。
據民間組織估算,目前中國累計塵肺病人高達600萬。
是全國第一大職業病。
數據背後有多少在鈍痛中死去的生命,分崩離析的家庭,可想而知。
這個紀錄片之所以能夠引發大量關注,除了鏡頭裡的苦難的確能夠刺痛人心之外,也許,跟當前的疫情背景也有關係。
病毒打破了我們的安全感,提醒了我們人類有多脆弱。
而很多粉飾的太平,也被還原了它本來的面目。
當我們看到這些看似離自己生活很遠,其實與其同樣沒有多少選擇的人,我們更加理解了他們的處境。
前不久,《二十二》、《大同》、《四個春天》等知名紀錄片的導演們被召集起來,拍攝了一部抗疫紀錄片《人間三十日》。
曾經獲得頗多讚譽的他們,此次卻收穫了如潮差評。
有了官方的支持,鏡頭風格華麗了,內容情感卻變味兒了。
拍出過《高三》、《大同》、《書記》、《龍哥》等良心紀錄片的導演周浩,則隱晦吐槽道:
每個人都想做牛逼的片子啊,我也不可能運氣一直都那麼好,每次都能碰到龍哥、郭書記、耿市長......
我想,中國的紀錄片是永遠不乏牛逼素材的。
難的是創作者一直堅持獨立紀錄片的「不合作態度」。
它遠離主流敘事,從個體視角出發,去尋找和揭開被遮蔽的群體性命運。
它們作為主流、官方、權力敘事的補充,給我們看到這個世界的另一面真實。
獨立紀錄片的核心精神,就在於一種對下的悲憫和對上的反抗。
如果失去了悲憫和反叛精神,這部紀錄片斷然會失去它的民間地位。
當我們擁護《礦民、馬夫、塵肺病》,唾棄《人間三十日》,我們是在為一種生活的真相進行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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