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寂寞到無法獨自死去的人

2022-06-28   Lens

原標題:他是一個寂寞到無法獨自死去的人

在日本攝影家中,深瀨昌久是獨特的存在。他只對自己感興趣,始終貫徹「利己主義」。他的箭頭所向,永遠都是自己。

「洋子」「佐助」「烏鴉」不斷圍繞在深瀨昌久的周圍。在他的身體之中,還寄居著「F型DNA」。每一個都是自私自利的存在,每一個都是深瀨先生本人。

就這樣,深瀨昌久成了日本「私攝影」的先驅。

沒過多久,就像追尋深瀨昌久的嘗試一般,荒木經惟的《感傷之旅》登場了。這份以妻子「陽子」為題材的私人記錄,令荒木經惟被視為「私攝影家」之一。荒木經惟說:「深瀨昌久的鳥,就是深瀨昌久自己的化身。他教會了我,攝影也是一種嘆息。」

與此同時,這也是一個深受歐美影響、在同一時期出現大量不同風格的攝影家的時代。東松照明以被美國占領的沖繩以及長崎的原子彈受害者為主題,森山大道則拍攝了設有美軍基地的橫須賀......在那個年代,即便距離戰爭已經過去二十多年,日本攝影的主題仍被夾在戰敗與戰後重建的縫隙之間。

深瀨昌久就在他們身邊,身處基地、占領問題、戰後復興以及之後經濟的 高速發展之中,卻絲毫未對這些主題表露出興趣,他轉而拍攝屠宰場,發表「殺豬」系列。在這個系列中,也能看到後來成為他攝影主題的「烏鴉」 和「洋子」的身影。他的前行方向在此時就已與大家偏離。

很少看到深瀨昌久和別人在一起時會拍照。「深瀨先生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森山大道先生曾吐露出這樣一句話。

深瀨昌久對別人不感興趣,缺乏表情,很少說話,只會給人留下「難以理解」的印象。但是,他會對為數不多的熟人朋友親近,有時還將他們當作對手來敬愛。

1992年6月20日,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深瀨昌久從新宿黃金街的樓梯上摔落。他曾在這家熟悉的店裡、熟悉的樓梯上摔倒過兩次,老闆娘為此特意裝上扶手,但他還是滑倒了。這個不幸的事故,為他四十年的攝影創作生涯畫上了休止符。後來,直至二十年後離開人世,深瀨昌久都沒有再拿起相機。

直至深瀨昌久倒下的十八年間,瀨戶正人作為助手始終陪伴其左右,也作為專業影像輸出員為他印製了數百張照片。有關深瀨昌久的記憶,浸染著他們共度過許多時光的、僅有四十厘米寬的酒吧吧檯。

瀨戶正人回想了與深瀨昌久有關的點滴,並將它們書寫下來,這是有關深瀨昌久生前的記憶。

在摔倒前半年左右,深瀨先生交給我兩箱「死亡通知明信片「,共二百張。

深瀨先生緩緩打開箱子,取出最上方的一張明信片,放在「南海」的吧檯上。是鑲有黑邊的死亡通知書。

深瀨昌久製作的死亡通知明信片

深瀨先生說這是「在附近快印店製作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僅有四行冰冷的文字,清楚地寫著「深瀨昌久死亡。 「如果我死了,你就寫上日期,替我寄出去吧。」他說。

深瀨先生原本就對周圍的事物漠不關心。某天下午,我前去公寓找他時,無意間翻看了放在枕邊的筆記本。這本筆記本既是訪客的留名、留言本,也是深瀨先生的塗鴉本。

「狂、狂、狂、狂、狂、狂、狂、狂、狂、狂、狂......」 在筆記本的中間部分,這些文字占據了整整三頁。這毫無疑問是深瀨先生的字。我很驚訝他竟了解自己的處境,同時也感到不安。醫生說,深瀨先生因為腦挫裂傷, 他的大腦部分受損,記憶也只殘留了一部分,並且喪失了重返社會所必需的「意志」。他應該是無法意識到自己這一狀況的。事實上,相機已經在他的床頭放置了多年,卻從未有過使用痕跡。不知在什麼時候,深瀨先生就像明白了自己的狀況一般,在筆記本上潦草地寫下這些。

「人生是無聊的,攝影就是消磨時間。」

1989年,不滿六十歲的深瀨先生,或許已經不打算迎接十年後的2000年了。因為1992年將在美國或歐洲舉辦他的展覽時,某天夜裡,我和深瀨先生在暗房裡一起沖印照片。明明只是三年後的事情,深瀨先生卻在黑暗中說道:「1992年啊,那時候我還活著嗎?」語氣不像在開玩笑。

那個時期,深瀨先生一天要泡三次澡,潛入水中用相機拍攝自己的臉。這些照片成了他最後的攝影作品——《卟嚕卟嚕》。

攝影展「私景 1992」海報,選自《深瀨昌久:漸漸變成烏鴉的男人》

深瀨先生是北海道美深町深瀨照相館第二代繼承人的長子,但他沒有選擇繼承家業,而是來到東京。

深瀨先生持續拍攝了二十多年的 「家族」系列,便是每到盂蘭盆節或年底回家,他們全家人都會聚在一起時創作的。

在深瀨照相館二樓,他讓家人、自己,還有當時從東京帶回來的女友都站在畫面一角。照片淡淡地記錄著家庭成員逐年增多的景象,因病去世的孩子也以肖像照的形式出現其中。這些照片就像時間跨度很大的定點觀測,把相機之眼的冷靜與透徹、深瀨攝影的精髓通通展現了出來。

深瀨昌久與攝影師父親,收錄於《家族》

深瀨先生拖來一把沉重的椅子,讓高齡的父親坐下。然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突然脫下父親的襯衫, 自己也裸露上半身。我向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按下兩次快門。

為舉辦於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的展覽「黑太陽」(Black Sun)印製參展作品

深瀨先生對父親的感情有多深 ,在他拍攝於火葬場的父親的頭蓋骨照片中也有體現。

「頭蓋骨沒被損壞還保留得這麼完整,是非常少見的。」深瀨先生告訴瀨戶正人,這要用小火慢慢燒才能做到。乍一看是客觀拍攝的照片,從中卻能窺探到他自身的影子。

《鴉》(蒼穹舍,1986)

拍攝《鴉》時,深瀨昌久的第二段婚姻行將結束時。地點位於北海道,歷時6年,深瀨昌久在婚姻與事業上受到雙重打擊。攝影雜誌《英國攝影》評選過去25年最好的攝影集,《鴉》排名第一,被評價為「灰暗的傑作」。《鴉》是深瀨先生的代表作之一。

冬天的北海道,黑色的烏鴉在漆黑的暗處飛舞,成群結隊地落在樹葉凋零的櫸樹枝頭。黑壓壓的嘈雜鳥群如果被閃光燈照射,忽隱忽現的身影不再是烏 鴉,而是深瀨先生自身深陷孤獨的模樣。

1992年6月20日,深瀨先生從被雨淋濕的樓梯上失足跌落的。當晚,他剛結束雜誌的採訪工作,從釧路回到東京。

相機里膠捲的第三十格成了他最後拍攝的照片。照片中,是黃昏下寂寥的港口。深瀨先生很少豎拍,不知為何最後一張照片竟是豎拍。濃霧中並排立著三根電線桿,每根電線桿的頂端各停著一隻烏鴉。簡直就像在拍攝自己最後的肖像。

深瀨昌久的最後一組作品,發表於《中央公論》

深瀨昌久的最後一組作品,發表於《中央公論》(1992 年8月刊)

某天下午,深瀨先生就在離我不遠的前方走著,便快步追上了上去。他一邊緩緩前行一邊按下快門,他正在拍照的背影。這是被深瀨先生稱作「被褥人」的流浪漢。無論冬夏,他都裹著被子,每天往返於新宿和澀谷之間,在那一帶人盡皆知。在深瀨先生的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本人的影子。可以說,他所拍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和自己的影子。烏鴉、貓,甚至是豬,都是他。 只要追逐那個「影子」,深瀨先生的身影馬上就會出現。每次與「被 褥人」相遇,他一定都看到了與這熟悉的氣息糾纏不清的自己的影 子。在攝影集《鴉》的最後一頁,即便占幅不大,他也特意放入了 一張那個時候拍下的照片。這是深瀨先生的「自畫像」。

《鴉》剛剛出版時,深瀨先生對我說:「你買十本吧。」

單價五千日元的書,買十本的話就是五萬日元。這對於剛剛獨立的我來說,實在難以負荷。但是,我很難拒絕他。我在自己剛剛開業的「Place M」里也擺放了幾本《鴉》,但也許是因為帶著不祥的氛圍,完全沒能賣出去,就那麼一直放在那裡。後來,我一本一 本地把它送給照顧過我的人。等回過神來,手邊只剩一本了。我從未拆開它的塑封。

到了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這本書的價格已經高達幾十萬日元

上圖:《鴉》(RAVENS)( 復刻版,MACK,2017)

下圖:The Solitude of Ravens(Bedford,1991)

一天,因為有客人來訪,深瀨先生一早就到事務所了,躺在他一直躺的地板上抽煙等待。閒聊中已經猜到客人是誰,但那個人真的會來嗎?我難以抑制 自己緊張激動的心情,連檢查哈蘇等各種鏡頭、確認相機動作時都心不在焉。

門鈴響了。等我打開門時,客人已經站在了門外。

是東松照明。果然是東松照明。深瀨先生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椅子上。東松先生把 4×5 大畫幅相機遞給他,說:「不好意思啊......」 原來他是要去新宿御苑拍櫻花,順道來這裡,看看能不能解決一下相機的漏光問題。這是一台

被常年使用的林哈夫(Linhof)技術沉甸甸的鑄鐵塊相機。我接過這個沉甸甸的鑄鐵塊,正打算遞給深瀨先生,但他連碰也不想碰一下。

東松照明先生和他的夥伴們在大久保設有共用的暗房。根據房間編號,這間暗房被命名為「ROOM 102」,是面積約為十二張榻榻米的常見單間,細長的浴室被改造成了暗房。改造浴室是日本攝影師慣用的手段,但令人驚訝的是,設計、改造這間暗房的是東松先生本人。據說水池是用木板做成的,為了防止漏水,他塗了一層 原本用在船底的玻璃纖維塗料。另外,相紙需要晾乾,深瀨先生總 是拉一條繩子,在上面掛上晾衣夾,但是東松先生討厭夾子的痕跡, 於是做了一張網架,無論多少張都能放得下。深瀨先生也曾多次借用這間暗房,不過,也許因為不喜歡東松式乾燥架,他還是採取了自己慣用的繩子晾乾法。他說,在相紙一角留下的痕跡就像指紋一 樣,他很喜歡。

WORKSHOP攝影學校(1974—1976)教師團隊幾乎網羅日本戰後最重要的攝影師,從左前方順時針方向分別是深瀨昌久、東松照明、橫須賀功光、細江英公、荒木經惟、森山大道

有一次,東松先生病倒了,要做冠脈搭橋手術,急需大量O型血,我也收到了這個消息。我們事務所的三名成員都是O型血,雖然可以馬上趕到,但是血量遠遠不夠,所以我們開始思考還有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森山大道先生是A型血,不合適。我忽然想深瀨先生應該是O型血,於是馬上找他商量。「那可不得了,」 他說,「轉告他我也會過去。」當我把這件事告訴東松先生時,他斷然拒絕:「我不需要深瀨的血。」大概是覺得浸在酒精里的血不好吧,也可能是想要像我們三個這樣的三十多歲的年輕血液。總之我無法告訴深瀨先生他被拒絕了,只好含糊其辭地說:「輸血的 事好像已經搞定了。」

攝影家的體內潛伏著「攝影病毒」。在大多數情況下,感染病毒的條件是在昏暗的環境下密切接觸。

東松照明的攝影病毒是T型,森山大道是M型。在深瀨先生身上蔓延的,則是F型攝影病毒。東松先生一定已經察覺,T型和F型是無法相容的。瀨戶正人認為,戰後日本的攝影病毒可以概括為三種類型,即T型、M型和 F型。還有一種,那就是雖是後起之秀卻感染力極強的荒木經惟的A型病毒。

為了尋找小貓而受傷的深瀨昌久 攝影:瀨戶正人

尋找小貓佐助時,在竹林中受傷的深瀨昌久。每個季節,深瀨昌久都會獨自離開東京,前往位於山梨縣親戚在鄉下的空房子, 去那裡是為了看望佐助和桃繪這兩隻貓咪。

1979年,深瀨昌久出版攝影集《佐助!!我心愛的貓啊》。 攝影:瀨戶正人

深瀨先生曾在尼康沙龍展出過上色的照片。他將沖印好的照片用水性畫筆或自己的手指上色。他大筆一揮,讓顏料的飛沫濺到照 片上。這一氣呵成無法重來的行為倒是很符合深瀨先生的一貫作風,他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這种放任自流的感覺確實反映出了深瀨先生對攝影的敏銳直覺。據長谷川先生所說,荒木經惟的繪畫手法正是從深瀨先生那裡學來的。

用森山大道先生的話來說,「不是中平卓馬而是深瀨先生,是壓倒性的、真正厲害的攝影家」。

深瀨先生的最後一場個展是在銀座尼康沙龍舉辦的。他將《舌舔》貼滿牆面,將《卟嚕卟嚕》、《龜裂》、「泡沫塑料箱」系列並排展出。 我也在那裡默默幫忙。這時,背後的尼康展覽負責人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已經不是失去中心的照片了,世間之人認識中的所謂照片本身,也許已經自我崩壞,變成了碎片。儘管如此,那裡還是有熠熠生輝的攝影的碎片。展覽結束四個月後,深瀨先生從黃金街的樓梯上跌落,中止了一切攝影活動。

五十八歲病倒,四十多年的攝影生涯對深瀨先生來說究竟是太短還是太長?深瀨先生常說「攝影就是消磨時間」,在自己的攝影庭院中玩得不亦樂乎。回想起來,他的人生真是太不簡單了。在他病倒的幾年前,當他發生第二次樓梯跌落時,我趕到東京女子醫科大學附屬醫院。

「夠了!夠了吧?!」他在醫院明亮的庭院裡坐下,點了根煙說道。

那語氣仿佛在說,對於攝影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已經用盡了全力。

《私景 1992》,刊登於《日本相機》照片提供:Nikon Imaging Japan

《私景:旅途的來信》,刊登於《日本相機》(1990 年 12 月刊)

大概是深瀨先生病倒的前一年,他在《私景1992》(《日本相機》 1992 年 3月刊 ) 中這樣寫道:

「這四年來,我一直將自己融入畫面之中進行拍攝,這對我來說,簡直就像背上長了眼睛,近乎病態。我自己就是拍攝對象,這已無須贅言。與後方保持距離的方式非常有趣, 故而,有時我也會覺得沒有我的臉更有意思,但實在是 「知易行難」。這次的個展中,我亂七八糟地展示了如《舌舔》、《卟嚕卟嚕》等自認為是 「世界首創」 的嚇人之物,但病情的確是在惡化。這是我第十次在尼康沙龍舉辦個展,雖然獲得了伊奈信男獎特別獎,但我已不再年輕,到了對此事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悲傷的微妙時期。2月25日是開幕式,也是我的五十八歲生日。」

這是深瀨昌久最後一次在雜誌上公開發表言論。

「攝影不是詮釋」深瀨昌久的這句話掠過瀨戶正人的腦海,他在書中最後寫道:「我打算獨自向深瀨先生一直想要面對的未知領域邁進。在那個前方,他的身影已經不在。」

本文內容節選自《深瀨昌久:漸漸變成烏鴉的男人》,由光啟書局策劃出版。

擁有《深瀨昌久:漸漸變成烏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