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中華民族就有勤奮讀書的優良傳統,一些人發奮讀書的勵志典故,至今為後人津津樂道,傳為美談。家父王詩農(筆名林辰)愛書、買書、藏書、讀書、編書、寫書,一生與書相濡以沫,他常說「可以一日不食三餐,但不可一日不讀書」。在他那近二十平方米的臥室兼書房的狹小空間裡,書桌、書架、書櫃、沙發、床角……到處都是父親花費一生心血覓來的書籍和期刊。一旦書櫃、書架「飽和」了,他便細心地把書用報紙包好,編上號碼,再把書名、內容連同號碼記在筆記本上,以備需要時「按圖索驥」。然後,我站在椅子上,接過父親遞來的沉甸甸的書,順著書櫃頂層一層層碼好,直至頂到屋頂為止。
作者:王亞果
父親乃一介書生,雖然物質生活一直清貧,但只要有書可讀、有書可編,便甘之如飴,其樂融融。一年四季,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那就是晚餐後七時左右,讓我準備好一壺熱水,他坐在沙發上一邊泡腳一邊讀書。待盆中的水涼了,就用暖壺裡的熱水續上。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暖壺裡的熱水用完了,盆中的水也涼了,但看書看得入迷的父親仍手不釋卷,渾然不知……父親讀書猶如咀嚼陳年老酒,讀出了門道,讀出了味道,讀出了「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的真諦與境界。
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他中學時代就曾有過因囊中羞澀,不得不將衣物送進當鋪換錢買書的故事。那時重慶米亭子舊書市場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買過魯迅、郭沫若的著作,還有「胡適文存」和柳亞子編的《蘇曼殊全集》等。
1951年,父親受馮雪峰之邀,辭去西南師範大學中文系主任的教職,前往上海「魯迅著作編刊社」與王士菁、孫用、楊霽雲等魯迅研究專家一起,參與了頗具歷史意義的第一部附有注釋的十卷本《魯迅全集》(1956-1958年版)的編注工作。那時,一有空閒時間,他必跑到上海城隍廟的舊書攤覓寶。1952年,上海「魯迅著作編刊社」遷往北京併入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了「魯迅著作編輯室」。1951年至1958年、1977年至1981年,父親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兩版《魯迅全集》的編注工作,是唯一一位參加過兩版《魯迅全集》編注工作的人。
父親來京後,一住就是半個世紀,直至2003年逝世。古都北京以它悠久的歷史積澱與深厚的文化底蘊,深深吸引了他。特別令他魂牽夢繞和心向神往的是,北京是全國最大的書肆集中地,琉璃廠的大名如雷貫耳,還有聞名遐邇的東安市場、西單商場、隆福寺等。這些散發著濃濃文化氣息的新、舊書店和「藏龍臥虎」的各類舊書攤,令父親如痴如醉。每逢周日休息,他一定會輪番造訪這些書店、書攤,在書海中尋尋覓覓……
當時,母親沒有工作,父親靠著微薄的薪水扶養四個孩子,但他仍不忘節衣縮食攢下一些買書的錢。四個孩子中,我是長子,上小學六年級。父親特別疼我,每次出門逛書店、逛書攤,他總會帶上我。我已經記不清父親帶我逛了多少次,不過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去東安市場、西單商場淘書時的情景。
星期天吃完午飯,中午十二點左右,父親就帶我出門了。如果是去東安市場,我們就步行到東安市場北門,進北門後的第一家商鋪是「稻香春南味食品店」,再往南徑直走下去就是舊書店、舊書攤了。狹小的街巷兩旁,是賣舊書、珠寶玉器、古玩字畫的商鋪;由北向南的狹窄通道中,鱗次櫛比地擁擠著一排排大大小小的出售舊書、舊畫冊、舊期刊的書攤。空氣中瀰漫著些許從破損、泛黃書頁中散發出來的潮味、霉味,這樣的味道在父親聞來,是陣陣「書香」。
父親給我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囑咐我在附近玩兒,不要走遠,然後便迫不及待地遨遊在茫茫書海。只見他一會兒搬來梯子登高翻閱書架頂層的圖書,一會兒又俯身彎腰低頭查找書櫃底層散落的期刊,只要是心儀之書,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看書的時間長了,難免視力疲乏,父親便掏出手絹輕揉雙眼解乏……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夕陽西下,臨近黃昏,父親怕我餓了,從稻香春買來一小袋江米條給我吃(為了逗我,他幽默地稱江米條為「貓屎條」),而後又返身進入書店。直至華燈初上、夜幕降臨,父親才依依不捨地拉著我的手回家。儘管十有八九都是空手而歸,儘管抬頭低頭、蹲蹲站站在書海尋覓了五個多小時,但每當經過一條條燈光昏暗的小胡同,透過燈影,我看到父親略顯疲憊的臉上寫滿了欣慰、愜意、滿足。至今我還能依稀感受到他拉著我的大手所散發出的芳香與溫暖,讀書人苦中作樂,個中甘苦,唯有兒知。
誠然,也並非每次都顆粒無收,父親也有於不經意間「撿漏」、因覓得心儀之書而喜出望外的時刻。這樣的時刻我見過兩次,一次是在西單商場,一次是在隆福寺。當時年少無知,不知他覓到的是何方奇書?長大後才了解到詳情。1956年,父親在西單商場「王文錦舊書攤」的亂書堆中,覓得《域外小說集》第二集一冊,雖然已無封面,但扉頁鈐刻有「劉復藏書」的陽文方印,為劉半農的藏書。《域外小說集》是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的外國短篇小說集,在中國近代文學翻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為印數極少(第一集一千冊,第二集五百冊),歷來被文學研究者和藏書家視為精品,競相搜求而不得。父親大喜過望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回到家後便急切地打開書看目錄、看序跋,再看幾頁內容……此外,父親還曾在西單商場舊書店覓得一冊魯迅為青年詩人採石編選的詩集《忘川之水》,此書1929年由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然而幾十年來,從未見評論家和文學史家談到這本詩集,可以說,它被人們完全忘卻了。父親有幸覓得一冊,實為「絕版」「孤本」也。值得一提的是,父親還在西單商場舊書店覓得一冊《沈尹默書曼殊上人詩稿》,收入蘇曼殊詩作七十四首,另附沈氏自作有關曼殊詩七首、詞二闋,1921年10月「張氏影光室」據沈氏寫本石印。此書極少見,就連柳亞子、柳無忌父子也從未見過,實為難得一見之「孤本」。欣喜之餘,父親陪我美美地吃了一碗醪糟雞蛋。
數十年如一日,父親到書店、書攤淘書,總結出了「眼到、心到、手到、腳到」八字秘訣。他常說除了勤逛琉璃廠、東安市場、西單商場等地的大書店、大書攤之外,還需時常巡視、留意街頭巷尾的那些小書攤。隆福寺淘書可謂父親的一段佳話。約在1956年,隆福寺東口「東雅堂書店」的台階下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書攤,地上稀稀落落地擺放著二三十本舊書待售,攤主是一個中年人,身材微胖,面白無須,聽人說是前清的太監。父親在這個不起眼的「冷攤」上覓得一本南昌印的《絕俗樓遺詩》,作者系新文化運動初期的著名詩人白采。在此之前,父親曾在上海等地相繼購得《白采的詩》《白采的小說》以及白採用文言文寫的詩話《絕俗樓我輩語》,加上在北京隆福寺覓得的《絕俗樓遺詩》,白采一生出版的四本書,父親都集齊了,合在一起可編一部《白采全集》。
父親治學嚴謹,博聞強識,除了專攻魯迅研究之外,還涉獵古典文學、文史鉤沉、史料文獻考據等領域,有很高的造詣。1982年,父親應邀赴北京師範大學講課,題目是「關於周作人問題」。雖然不拿講稿,甚至連提綱也沒有,但他對周作人以及當時一些作家、作品和文壇掌故等,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且史料翔實、有條不紊、邏輯嚴密。父親站著侃侃而談了兩個多小時仍意猶未盡,他的淵博學識與驚人記憶力,令師生嘆服。
父親把畢生的精力與心血都傾注到《魯迅全集》的整理、編輯、注釋工作中。他負責校勘、輯佚的「故事新編」「古小說鉤沉」的部分章節問題多、內容複雜、工作量大,有時需要多次往返北京圖書館查閱、考證大量古籍文獻資料,經過反覆推敲、斟酌方能最終定稿。特別是校勘、輯佚《魯迅輯錄古籍叢編》(四卷一套)一書,前前後後耗費了三十多年。此書的出版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它標誌著魯迅著作出版史上有了新突破,魯迅著作的研究和出版邁向更新、更高的台階。父親把自己的全部學識以及終生研究魯迅的學術成果,無私地奉獻出來,結集出版了《魯迅事跡考》《魯迅述林》《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等書,成為彌足珍貴的魯迅研究遺產,亦成為有志於從事魯迅研究工作的後學們必讀的魯研「範本」。父親生前曾說:「從來就有不少人對注釋工作不屑一顧,而我卻在這一工作中消磨了如許歲月!」他還說過:「我有幸參加了兩次《魯迅全集》的注釋出版工作,感到很高興,這兩次工作比我寫多少文章都更有意義,更令人喜歡。」但父親為自己在有生之年無暇寫完《魯迅傳》(下部)而倍感遺憾。秦牧生前曾這樣評價父親:「他的勞動豐富了《魯迅全集》的內容,而這樣的勞動是不應該被人忘記的。」
父親晚年腦梗,行動不便,更因患白內障雙目幾近失明,最終臥床不起。讀書人不能看書寫字自娛,這是何等的痛苦和寂寞!病榻上的父親每天聽中央電視台的《新聞30分》《新聞聯播》《焦點訪談》等節目,還讓我為他「代讀」書、報、期刊上的各類文章以充實精神生活。父親愛書,更愛朋友、重友情,有時為了「懷舊」,也會讓我「口誦」一些他與老朋友們諸如許壽裳、臺靜農、葉聖陶、謝六逸、孫伏園、許廣平、鍾敬文、秦牧、艾蕪、唐弢、碧野等人之間的書信往來,以解病中之寂寞。正是書籍的慰藉與陶冶,正是歷經滄桑的老朋友之間的真摯感情,使父親遠離市聲塵囂,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裡,呈現出一介超然、脫塵、凝重、沉潛的飽學之士的淡定之氣……
父親謝世後,我久久地守在他床前,思緒萬千、百感交集,不能自拔。環顧四壁,滿目皆書,了無他物。父親的物質生活「清貧」得只剩下書,但他是精神上的貴族!遵父親生前遺囑,將他的全部藏書捐贈給魯迅博物館,藏信則捐贈給上海魯迅博物館。
往事如煙,歲月留痕,轉眼間,父親離開我已十七年了,我很想他;因為他生前最疼我,我便更想。想他從骨子裡沁透出來的濃濃書香味和書卷氣,想他言談中不時閃爍出的睿智之光與知性之美,想他寬以待人、嚴於律己、淡泊名利的為人、為學之道,想他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溫潤如玉而又風骨卓然的寒士風範與書生氣質,想兒時陪他一起逛書店、逛書攤的珍貴而又難忘的瞬間,想書香伴著冰糖葫蘆、江米條、醪糟雞蛋散發出來的迷人氣息……
高尚的人品和心地乃治學之根本;讀書與撰書皆為修身、養性、養心之雅事,書如其人,人如其書。父親是一本令我獲益匪淺、受用無窮、永遠也讀不完的人生教科書,書名權作「讀書·治學·做人」。父親在書里潤物細無聲般地諄諄教誨:「先學做人,再學做文。」
「路漫漫其修遠兮」,且行且珍惜。
(原標題:父親是一本書 回憶父親王詩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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