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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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書界奧斯卡」
一個地方的植物與當地精神、文化有著岩層般的聯結。杜鵑之於井岡,正如鬱金香之於「窪之國」的荷蘭,又或是向日葵之於梵谷,睡蓮之於莫奈——植物與地域,註定互為交融。
陳蔚文 | 文
刊於2017年7月6日文學報
我在南昌長大,小時學校春遊,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西郊的梅嶺,梅嶺多杜鵑,我們稱它為映山紅,老師說,這花是用烈士的鮮血染紅的,這個說法儘管有些魔幻,但南昌是個英雄城,我們從小受到英雄主義教育,這個說法對童年的我們還是成立的。其邏輯是鮮血灌溉了土地,土地孕育了花朵,因此它是烈士精神的化身。
映山紅就以這樣的形象進入了我的記憶。它是我童年與少年時光里唯一被賦予象徵的植物,要再晚若干年,玫瑰才作為愛情的代言出現。
每次春遊或之後的回鄉掃墓,我總會采幾枝映山紅回來,它強烈的山野氣使一個家庭的氣息也變得清峻起來。是的,與其他花兒不同,映山紅有種「嶺上」的熾烈,它一點都不香艷,比起那些「被馴化、園藝化和人工化的植物」,它的骨子裡是民間的峻拔,是遙遠的憂傷。
杜鵑化為鳥,又名子規,「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無論花或鳥,都是有脾性的。那最古老的基因,從萬物初辟時大概就已註定,時光蒼茫,不會沖淡這基因,倒是令其更加鞏固。
母親愛聽民歌,包括那些紅歌,她出生於1946年,基本算新中國的同齡人,她的青春是被那些歌聲充滿的。「紅歌就是讚揚和歌頌革命和祖國的歌曲,它們普遍具有濃郁的感情基調,紅歌是革命實踐的真實寫照,它能喚起人們的紅色記憶……」有一次我送她了一套音樂碟,《雁南飛》《絨花》《我們的田野》《九九艷陽天》,她很喜歡。那時還年輕的我也覺得這些歌很動人,它們有著和流行歌曲完全不同的曲調,或昂揚蓬勃,或如泣如訴,或兼具昂揚蓬勃與如泣如訴,比如《映山紅》: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
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這首歌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紅歌」,電影《閃閃的紅星》插曲,當年這部家喻戶曉的電影講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江西蘇區柳溪村,年僅八歲的潘冬子在鬥爭中成長起來的故事。
《閃閃的紅星》劇照
片中的三首歌曲《紅星歌》《映山紅》和《紅星照我去戰鬥》都傳唱至今,尤以《映山紅》傳唱最廣。歌曲結尾部分重複三遍「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從悲愴的昂揚回到祈使,訴說,這首歌不像通常的革命歌曲那樣鏗鏘,殺伐決斷,而是以柔克剛,化吶喊為敘事,女性(母性)視角的悠遠,帶有泥土的柔軟、河流的起伏與山區的雨霧。
如今的井岡的確實現了歌曲結尾的這一幕,杜鵑花期從4月中旬至6月中旬,一簇簇,一叢叢,各色杜鵑花沿著筆架山脊兩側競相開放,高峻的山崖間形成了一道「十里杜鵑長廊」。
據說,《映山紅》的原唱鄧玉華(滿族人)在練這首歌時,甚至不知映山紅長什麼樣子,有一次丈夫告訴她美術館有一幅畫,畫的是杜鵑花,又名映山紅,她趕緊騎車去看。「看的過程中我慢慢體會到,映山紅開遍滿山時,人的情緒就是一種勝利的喜悅,一種興奮。再唱《映山紅》時,就有感覺了。」
1974年國慶節,電影《閃閃的紅星》上映,鄧玉華從此開始了歌唱數千遍《映山紅》的生涯。那一年的夏天我出生,沒準我喜歡唱歌的媽媽也曾哼唱過這首歌哄我入睡吧,它的旋律瀰漫當時中國的大地。
這首歌之後有多個版本,演唱風格最慷慨昂揚的是鄧玉華,這或許與她的出生年代有關?她1942年出生,這一年,二戰中的日軍占領馬尼拉、吉隆坡等,五月開始「五一大掃蕩」,實現「三光」政策,並在中國戰場實施以戰養戰的浙贛會戰;納粹德國召開望湖會議決定消滅猶太人;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根據地軍民開展大生產運動;陝西農民歌手李有源以陝北民歌曲調填詞作《東方紅》……
鄧玉華對革命的感受比起後生代歌手肯定要深切得多,儘管她當時沒見過真正的映山紅,但生於兵荒馬亂的年代,對血色有足夠理解,對革命當然也不陌生。革命是什麼?現代意義上的革命是期待升騰起能將黑夜消退的曙光,是奏響自由平等的號角,是人們能在春光里走近嶺上開遍的映山紅,不再憂懼。
「媽媽告訴冬子,等到斗垮所有的胡漢三,映山紅開遍之時,真正的春天就來了!潘冬子還明白,這一天不是等來的,是靠鬥爭贏來的。面對敵人放火燒房,媽媽胸中的革命豪情沒有向敵人屈服,熊熊烈火中,革命的信仰愈燃愈熾,它傳給了潘冬子。」——那是對一個孩子來說無論如何都顯得過於沉重的使命。
媽媽犧牲了,冬子變得更加堅強,「最終滿懷仇恨地砍死了胡漢三,變成一個真正勇敢的熱血少年」。在戰爭中火線成長的孩子形象,我後來在德國作家尤里·奧萊夫的系列作品中也讀到過。《快跑,男孩》《鳥兒街上的島嶼》《隔離區來的人》都是描寫猶太孩子在逃亡路上如何迅速成熟的。《鳥兒街上的島嶼》中的12歲男孩阿萊克斯為躲避納粹,隻身躲進了一棟廢棄的房子,在等待與父親匯合的五個月中,他千方百計尋找食物,為救同胞,他用父親留下的槍殺掉了「德國鬼子」……作家尤里·奧萊夫本人就是大屠殺倖存者。他1931年生於華沙,二戰爆發後,父親被蘇聯人抓走,母親帶著他和弟弟在華沙的猶太人隔離區中生活了兩年。母親後來被納粹殺害,奧萊夫兄弟倆被偷偷接出猶太人居住區,藏匿在好心的波蘭人家中。二戰結束後,奧萊夫搬到了以色列。他將自己的生活經歷作為素材,寫了不少反映大屠殺背景下猶太人生存境況的小說。
《鳥兒街上的島嶼》插畫
當我的兒子長到和潘冬子,繼而是與阿萊克斯同齡時,我難以說出對孩子們早熟的「英勇」的感受。我多希望所有的孩子永遠不具備這種殘酷淬鍊出的「英勇」!是的,革命只是手段,終極目的是中止暴虐與奴役,中止只有鮮血與火光的童年,讓「英勇」遠離童年,讓植物和陽光重新回到童年。
「法國啟蒙思想家把『革命』一詞從『叛亂』『政變』一類的詞義中分離出來,賦予它人類精神進步的意義……從這時開始,革命方有了正當的、嚴肅的、偉大的這些明亮色彩,指向人類掙脫蒙昧、復萌理性、改變世界的歷程。」2017年5月,在去往井岡山的K8703次列車上,我讀到作家筱敏的這段話。
而我此行的目的地井岡山也與革命密不可分,它被譽為「中國革命的搖籃」——過於顯著的紅色,甚至幾欲掩蓋那大片的森林覆蓋率達81.2%的綠色。
黃洋界、茨坪、大小五井,這些地址背後通向的是重要的一段歷史:1927年10月,毛澤東、朱德、陳毅、彭德懷等率領中國工農紅軍來到井岡山,創建以寧岡縣為中心的中國第一個農村革命根據地,開闢了「以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中國特色革命道路。從1927年10月到1930年2月,「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兩年零四個月,為新中國奠基,也為新的政治秩序奠基。
車進井岡,車窗閃過外面山坡上的映山紅,它們枝葉張開,葉芽向上,綻放一簇簇殷紅,以燎原之火的方式流動。當一種植物嫁接了精神,便成其為見證,見證波譎雲詭的歷史。
若嶺上沒有映山紅,井岡註定失色不少。這是植物與一方土地的聯結,它們互為滲透,各自朝向著對方。原本約同行者一起去看筆架山杜鵑,但先到的朋友說杜鵑已過盛季,一場雨後又愈凋零,也就未去。好在來的路上已見映山紅,比起整飭的杜鵑,長於山野的它們更能折射井岡精神——儘管蕭疏,但每一株,每一簇,都保持著倔巴、強烈的姿態,似乎連流彈襲來,也無法遮攔那一種綻放。
新媒體編輯 張瀅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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