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這次把簡單問題搞複雜,複雜問題卻草草處理

2019-10-22     北青藝評

按照宣發方的建議,我去上海影城CINITY廳看了120幀的《雙子殺手》。

也許是期望值太高,除了畫面真的特別清晰(連前面的貼片廣告都超清晰)、摩托車飆車那場戲看得有噁心想吐的暈眩感、倉庫大戰那場戲中碎玻璃碴像是要飛出螢幕外,其他的場景並不覺得有太大的驚喜。就是個正常的動作片和商業片,我相信看60幀畫面也並不會減色多少。

當然必須承認用CG和動作捕捉技術來完成的角色朱尼爾(小克),實在是技術奇觀。如果事先不說,絕對會以為是個真人演員。這位「最貴」的角色,花了很多錢,也花了李安很多心血,它一舉顛覆了我們通常意義上的「眼見為實」,因為你看到的,可能就是「假」的——是高科技合成的,而且仿佛真得不能再真的。

可是回過頭來想想,拋開對CG技術進步的實驗和推動,在這樣一部片子裡,用一個真人演員又有何不可呢?就像片子一開頭天才狙擊手亨利在遠離鐵路的高山上對著快速移動的列車開槍以求精準擊中目標一樣,這個選擇有必要嗎?僅從完成任務的角度而言,應該有更多快捷有效的下手地點吧。但是這樣一個刻意的場景設計,使得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具有戲劇性,也是其作為商業片所不得不面對的工具性使然。

在李安看來,用CG技術去形成一個本可以由真人來演的角色,是為了呼應「克隆」這個主題。我理解這樣的用心,他確實在技術上「回應」了這樣一個主題,並且認為這種手法顯現了他所感興趣的「雙子」的哲學意味:當演員面對年輕時的自己時,會經歷什麼樣的心理過程。

可是《雙子殺手》作為一部電影作品,恰恰最薄弱的環節是複製人對「面對自己」這一問題的迴避。

此前已經有非常多的評論談及該片劇本及故事的老套。我在看電影時,雖然已經知道它是關於複製人的,但還是完完全全地被震驚了——因為在看的過程中,發現《雙子殺手》的核心戲劇構作和人物設定、人物關係,與英國當代著名劇作家卡里爾·邱吉爾(Caryl Churchill)的戲劇名作《複製人生》(A Number)高度相似。

卡里爾·邱吉爾(Caryl Churchill)的劇作A Number

《複製人生》於2002年9月23日在倫敦皇庭劇院(樓下劇場(Royal Court Theatre Downstairs)進行世界首演。在這部劇中,父親索特(Salter)不得不面對他的兒子A、克隆兒子B和其他一堆克隆兒子中的某一個C,被克隆的兒子A和克隆兒子B都面臨著「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的」的自我認同和相互認同的困境,最終陷入相互殺戮的慘劇。

A Number被拍攝成電視電影

《複製人生》此後曾被多次搬上世界各地的舞台。2004年11月26日在「紐約劇院工作坊」(New York Theatre Workshop)進行了美國首演,詹姆斯·麥克唐納(James MacDonald)導演,演員為山姆·夏普德(Sam Shepard)和達拉斯·羅伯斯(Dallas Roberts)。之後該劇曾於2008年由HBO和BBC拍攝電視電影並播放,再度由詹姆斯·麥克唐納導演,演員為湯姆·威金森(Tom Wilkinson)和拉伊斯·伊方斯(Rhys Ifans)。2009年2月至3月,路德·古瑞拉劇團版本(Rude Guerrilla Theater Company)在美國的洛杉磯和橘郡相繼演出。北京中間劇場也曾在2018年推出過一個中文版《好幾個》,導演張南,齊濤、張加懷分別飾演父子。

中間劇場去年製作演出《好幾個》

在各個戲劇版本中,最出眾的莫過於2015年倫敦青年維克劇院推出的由米歇爾·朗哈斯特(Michael Longhurst)導演的新版本。在這一版本中,觀眾置身於單向觀察鏡之後,而演員則被「困」於四面鏡子的小屋中。無窮折射的鏡像空間與人物,象徵著複製人與被複製人之間倆倆對望的鏡像感與無邊的恐懼。

倫敦青年維克劇院上演A Number

由於劇作家限定了劇中的三個兒子必須由同一個演員來出演,給該劇的表演帶來了極大的挑戰。而這種戲劇的表演設定,也出現在電影《雙子殺手》中,李安不是另外找一個演員或是威爾·史密斯的兒子來演,而是用CG技術合成一個新的角色,畢竟在電影中,尤其是面對120幀+4K+3D的鏡頭畫面,威爾·史密斯是沒有辦法飾演一個更年輕的自己的,所以只能用動作捕捉技術疊加CG技術來形成皮膚和外表。

除了「複製人必須與被複製人由同一人扮演」這一基礎假定,《雙子殺手》與《複製人生》的核心人物設定與人物關係也幾乎完全重疊,不同的是這些人物被定義為殺手、殺手的教父與養父、殺手的複製品。

當朱尼爾在被告知自己是被克隆出來的真相之後,他找到養父克雷,質問他為何不告訴自己真相時,克雷的反應是讓小克相信他是唯一的、被愛的。這與《複製人生》中第一幕時兒子B與父親索特的關係也極為相似,父親向兒子B隱瞞了他是被克隆的,而他也確實親手帶大了兒子B,並且是真心地喜歡且相信B是一個完美的兒子。

《雙子殺手》中最後一場大戰時,克雷向亨利和朱尼爾宣講他的大道理,說讓那些被克隆出來的傢伙們去上戰場,是解救其他美國家庭的最好辦法。亨利說:「可是,他們是人。」這句台詞也與《複製人生》中第一幕中的「你說他們是東西,可我們會發現他們是人」如出一轍。

兩劇的核心戲劇構作核心的雷同之處,在此就不一一贅述。最令人失望的是,在《複製人生》中提出的嚴肅問題,在《雙子殺手》中卻以Happy Ending的方式輕易消解了。在《複製人生》中,因為科學倫理和真正的愛的缺失,引發了一連串的悲劇——兒子A最終出於嫉妒和憤怒殺死了兒子B並且自殺——父親索特雖然還「擁有」N個克隆兒子,但因為不再有「愛與情感」而無法再次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和存在者。這種悲劇性結局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深思,提醒我們在科學技術不斷進步乃至我們已經可以替代上帝造人、造物的時刻,還需要有更多的敬畏與平衡之心。

這一母題早在200多年前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中就已經提出,現在也仍然需要我們認真面對。而《雙子殺手》雖然達到了電視技術上的新高度,卻並未在面對複製人這一嚴肅問題時做出更有深度的回答,結局只是像一切好萊塢動作片一樣,一槍結束了「壞人」的性命,好人從此開始了新的愉快生活。

未來世界真的會如此簡單嗎?在「美麗新世界」的電影畫面和爆米花的香味當中,我們看著那個短暫露面的兒子在摘下面罩後「死去」,內心並沒有特別的痛苦,好像本來他就應該接受這樣的炮灰命運,畢竟劇中最重要的兩個「史皇」還活著,商業片不這樣拍是不行的。

本來李安最擅長的是對人際關係的探幽,複製人、被複製人及他們的「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的三重終極追問,是一個非常值得展開的人性命題,也應該會是他的「送分題」。但這一次,在新科技的幫助或誘惑之下,在對下一次拍片機會的渴求之下,他接受了這樣一個被動作片草草修飾後的戲劇結構,浪費了他最擅長的人與人之間、家庭成員之間的微妙互動關係呈現。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217元錢的票價,確實有點不太值當。

文|水晶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Rtpc9W0BMH2_cNUgRmX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