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Sir被「催稿」催得最急的一次。
《無名狂》,是Sir兩年前背書過的電影。
導演是好友雲舅。
都等著Sir能聊聊它。
那就今天吧。
公平、公正地聊聊被咱們自家人、被觀眾們一直關注並期待著的《無名狂》。
開門見山,三個問題:
《無名狂》到底是什麼?
《無名狂》最大的遺憾又是什麼?
以及。
Sir支持《無名狂》的私心。
無名狂
01
明萬曆年間。
江湖兩大暗殺組織——無名門、唐門。
唐門新主遇刺,兇手指向無名門消失江湖多年的張未然,進而引出多年以前無名門慘遭滅門的懸案。
背負著張未然身份秘密的大盜郭長生,被神秘高手白嘯天所捕。
一位江湖浪子、一位神秘高手、一位生性多疑的鏢師,共同走上一條兇險之路。
張未然是誰?
無名門滅門的真相又是什麼?
新仇舊怨將如何平息,又有著何種關聯?
以上,便是劇情的基礎設定。
武俠+懸疑。
其實Sir第一次知道這故事,就知道它註定不會討好市場。
甚至在當初眾籌時,Sir就說了。
武俠,早就過時了。
懸疑呢,除了個別爆款口碑出圈,剩下的,更多是小成本影片扎堆的試驗田,水準良莠不齊。
一個並不吃香的題材框架。
是湊和,還是取捨?
猶豫,很容易滑向某個顯目又含糊的電影元素:風格。
應該是共識吧——
《無名狂》在風格刻畫上,下足功夫。
開場第一個長鏡頭,就有不落俗套的巧思。
遠景定格,構圖極簡,層層門庭相套,向遠處深去。
霧靄重重,凝練肅殺。
像是等待一場變故發生。
終於,人出現了。
手提的燈籠晃動著,人影晃動著,直至在庭院深處消失。
如一石激浪,兩秒寂靜後,一群人由遠處又湧向鏡頭。
緊張的敘事感,一下子被拉出來了。
這是一個乾淨的開場,有懸念,有畫面,有餘韻。
下一個鏡頭,開始喧鬧。
眾多弟子被擋在門前,如無頭蒼蠅般亂做一團。
混亂,繼續渲染著懸念與緊張情緒。
此時,一個背影出現了。
他終止了混亂,人群開始鎮定,彎腰退讓。
由靜到動,現在又到靜。
不用介紹,甚至不露臉,都知道眼前這位是話事人。
沒台詞,也不依賴什麼表演。
兩個固定長鏡頭,讓畫中元素按靜、動、靜的節奏切換,為之後的血案做足了鋪墊。
《無名狂》想做的。
是用「風格」來講故事,但。
風格也恰恰成了《無名狂》的命門。
回到讓我們常常拷問所有電影的問題——
「風格」夠嗎?
拍的是類型片,又衝著影院去的,那麼繞不開得聊:
始終是故事。
《無名狂》的核心故事不算很複雜。
新仇,舊怨,還有突如其來的未知勢力。
三方各執一詞,講述不同真相。
簡單理解,就是一場「羅生門式」的謎題推演。
但對不起了。
請注意它與《羅生門》的本質差別。
黑澤明的《羅生門》,是通過不同身份視角的回顧,展現講述者試圖屏蔽真相的動機與目的。
這是它的偉大之處,讓觀眾看見了人心的虛榮、懦弱、謊言,觀眾不僅看見他人,更會從各種角度審視自己。
「你(我)在藏什麼?」
——藏的是不是我們與生俱來又難以克服的人性弱點。
《無名狂》呢?
三個視角的真相敘述,確實也層層遞進,三幕式結構。
看起來很會玩,但問出的問題卻相形見絀:
「這一場推理遊戲,到底咋回事?」
相比前者,將形式完美融入表達。
《無名狂》的「羅生門」,可以說止步於形式。
除了懸案本身的謎底,《無名狂》留給觀眾思考或遐想的空間,實在有點少。
三位主角,郭長生、白嘯天、王鏢頭。
各帶符號式入場,豁然、執念、俠義。
碰撞、糾纏一番後,卻難以給比陰謀更為曠闊的答案。
想借力於形式,卻囿於形式本身。
這是雲舅的類型片處女作。
有一說一,他踩上了太多有想法的新晉導演,最常陷入的創作陷阱。
02
這一年來,因雲中老去內蒙等地拍《無名狂》,Sir與他聊的機會太少。
可看到電影的那一刻,倒沒什麼疏遠感。
因為Sir看得出,這電影有「他自己」,也有Sir觀影過程中察覺的,「他期待的自己」。
惜乎,這個「他期待的自己」,還未長成。
什麼原因?
Sir想主觀猜測下(未必對)。
這裡,先說給你們聽——
說起前些年,那些我和雲舅酒酣耳熱時聊起的大作與傑作,Sir覺得,雲中的創作初衷沒變。
他是70後,一個淘碟、看片出身的電影青年,這是他的底色。
拍片於他,是一種浪漫的、真誠的理想主義實踐,所以始終Sir都無法忽視,《無名狂》血液中流淌著的,那股令人陶醉的迷影情懷。
比如,Sir和雲舅共同的心頭好,黑澤明。
除了化用《羅生門》的敘事結構,《無名狂》還有不少一眼辨識的經典元素。
無名門比武大會時,四周幕布環繞、首領穩坐中心的布景、構圖。
會令很多人聯想到《亂》中,一文字秀虎的杯酒論英雄場景。
無名門掌門自說自話式的對談,正面近景的構圖。
也是黑澤明聚焦角色心境時,慣用的標誌性打法。
《影武者》
《無名狂》中,還藏有一些日式劍戟片「彩蛋」。
《用心棒》《奪命劍》《大菩薩嶺》《劍豪生死斗》......
然後呢?
不管文學藝術,對任何「後來者」而言,前面的大師總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巨大引力,但必須說,大師也是遮蔽後來者創作的最大陰影。
最顯眼也最還原的一層。
主角郭長生。
飾演男一號,大盜郭長生的青年演員張曉晨,演古裝劇已駕輕就熟。
《海上牧雲記》的牧雲德,《天盛長歌》的赫連錚
但在《無名狂》,雲舅讓他成了三船敏郎。
三船這位老演員,也許有年輕人不知。一句話,說他是黑澤明大部分電影的角色之魂,絕不為過(仲代達矢當然也是)。
他的劍戟片角色形象,都是以往張曉晨的反面:
邋遢、放鬆、藏拙。
Sir下面放一張《用心棒》的三船劇照,你比較一下。
這種審美,不管是否符合當今審美潮流,Sir告訴你:
有意思,且有意義。
因為這個造型不僅是致敬。
更重要的,是它洞穿了過去或現在,在周而復始的廝殺中,一種實用的豪邁。
外表懶散、粗放。
心裡又藏著大秘密,大秘密又引來仇殺——所以,內外均有壓力。
好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釋放。
但Sir為什麼又要配上另外兩張?
一張是《羅生門》的強盜多襄丸。
一張是《七武士》的浪人菊千代。
同樣是哈哈大笑。
他們誇張亢奮的表演風格,是有與之匹配的人物性格打底。
但《無名狂》話劇式的嘶吼,更像是一種平地跳躍的戰鬥。
還是前面那句。
當一部影片的表達乏力,那麼角色自然也會止步於設計,不管設計如何巧妙,不管人物性格多麼精準。
他,都不可能抵達更遠處。
03
回到開頭。
《無名狂》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Sir想,未必是影片拍成了啥樣。
一部盡心盡力的影片,有著創作人願意直面的評價,遺憾歸遺憾,不是錯。
《無名狂》拍攝周期46天,雲舅為此準備了600多天。
這兩年的前半截,雲舅常常借用Sir公司的一間辦公室,有小夥伴路過看見關著門,總以為裡面沒人。
可有時最晚下班的人又發現,這房燈開著,一推,裡面有人。
時間久了,這房間由四面白牆,變成了這種牆。
全是畫,幾百張。後來不夠貼了,才集合成本。
這是雲舅親手弄的分鏡頭。
不是邀功。
這就是雲中的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使出最大實力,拍出不加雜質、純粹自己心血的類型片。
事實上。
身為影片前期的投資方,Sir覺得。
電影目前的評分,不是遺憾。
真正的遺憾,是我們確實沒實現一件事。
它不是全部的約定,但也是約定的一部分——
《無名狂》未能及時,在大銀幕上映。
兩年前,《無名狂》與4475位朋友的約定,就是我們要做一部大銀幕電影。
從影片能看出,雲舅有意將所有重要戲碼,都鎖定在大銀幕的框架內。
在上映之前,我們確實該做的都做了。
全力籌備。
多地拍攝。
幾次三番的後期剪輯(張一凡、馬修·拉克勞兩位業內頂級剪輯師輪番把關)。
積極參展——
陸續參展海南島國際電影節、北京國際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
也入圍了香港電影節、平遙電影節。
唯有一件事,怎麼努力,都是卡住。
就是上映時間。
因為疫情。
從最初的2020上映,到定檔6月29,再到定檔9月25……
時間是最大的問題。
最後,迫於各方壓力,《無名狂》實不得已,只能暫緩大銀幕,選擇網絡上線。
注意,是暫緩。
這次與影院失之交臂,雲舅和Sir,需要向當時慷慨解囊的4475位「影迷製片人」,與持續關注《無名狂》的朋友們,表達最大、最內疚也最實在的歉意。
你們的名字,本該第一時間出現在銀幕。
《無名狂》片尾由4475位「影迷製片人」名字組成的致謝字幕
不必灰心。
我們還未死心。
目前《無名狂》仍在爭取影院上映。
暫定明年春天。
如願的話,Sir會在能上映的重點城市包場,邀請當初一起眾籌的朋友,再一起在大銀幕嗨一遍。
(到時候也會邀請雲舅出場)
這是一部風格明顯的電影。
但它風格與故事的巨大分裂,那種交織的熱血與無力,也實實在在讓人唏噓。
所以。
最後的最後,還是不免聊點私心。
這是Sir在內蒙雲舅片場探班時拍的一張照。
照片里的他,其實是一個不洗澡,不睡覺,聞著都餿的人。
內蒙片場探班照
於當時。
Sir終於親身驗證了一個問題——
一部電影產生的過程是如此艱難,辛酸(折磨自己,還押上唯一的房產)。
但反過來想。
這不正是電影的魅力。
一種無法言喻的衝動。
於《無名狂》,我們坦然面對所有評價。
不認圈子,不認交情,不認人。
這不是新導演(或者是影評人轉型導演)原罪。
對。
這是一部模仿電影的電影,結果不盡如意。
但更多電影,更多雲中,更多中國新導演還在路上。
坦白講,下一次,Sir還會支持,還希望你們繼續支持。
不為點燃閃電。
只是支持那些真誠的鋌而走險。
我知道觀眾是傻瓜。
我不把觀眾當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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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破壞之王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