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的學術是首先在中國出現的。學術是什麼,就是做學問、學習,中國文明自一開始,就是學問式的、學習式的,也是學術式的。
《論語》的開篇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四書》之首是《大學》,更是專門講如何去學習,即「格物、致知」。荀子專門寫了一個《勸學篇》。後來的《三字經》:「人不學,不知義」。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這裡的「思」其實就是學,就是「學」的一項重要職能。孔子也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講的「學」、「思」合一。
在中國正式的、職業化的學術,是從孔子時代開始出現,而孔子就是最重要的代表,也可以稱之為創始人。現代人一般將孔子稱為儒家的創始人,教育的創始人。實質上,孔子還是獨立的、職業化的學術的創始人。
這不是說,在孔子之前,中國就沒有學問、學術,也是有的,但是並沒有正式化、專業化、職業化,是和社會實踐結合在一起,沒有獨立的分離出來,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行業、領域。
中國為什麼在孔子的時代出現了學術的獨立和職業化,原因有二。第一是文字的普及性應用,二是政治形態的變革。
儘管春秋之前,漢字就已經出現了,但是並沒有真正應有於日常生活,而僅僅應用於祭祀的目的、宗教的目的,無論是商朝的甲骨文,還是西周的金文都是如此。甲骨文、金文的文字材料都是敬獻給神的祭品,是寫給神看的,不是寫給人看的,因此非常難懂。因此,春秋之前,是沒有書的。沒有書,當然就沒有讀書人。
春秋戰國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此前的祭祀系統崩潰了,原本用於祭祀目的的文字,也開始脫離祭祀,而被應用於日常生活,記錄思想、學問。於是書開始出現了。
現在關於書的歷史,存在的一個最大誤解是,認為在秦朝之前,中國就存在豐富的書籍,我們的經典也都記錄在書籍之上,但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對書籍系統進行了根本性的破壞。事實上,直至秦朝,中國並不存在成熟的書籍系統,秦始皇不能背這個鍋。儘管在春秋戰國時期,文字開始進行世俗化應用,但是,由於戰亂頻仍,成熟的書籍系統並未形成,導致很多思想內容,很多經典,依然以採用口耳相傳的。
中國書籍系統的真正成熟是發生在兩漢,兩漢經學的主要貢獻,就是對以「五經」為中心的經典系統進行文化化、書籍化,即把原本口耳相傳的東西文字化、書面化。這也意味著「讀書人」這一群體是兩漢之後才可能有的。
春秋之後,中國出現學術專業化的,且第一個學術流派是儒家的另一個原因是,政治形態的變化。
中國不僅在春秋時期出現學術的專業化,而且第一個專業化的學術流派是儒家。孔子不僅是儒家的開創者,也是中國學術專業化的開創者,是諸子百家局面開創者,是諸子百家的第一人。
因此,中國的書籍系統成熟,實際就是儒家經典文字化、書面化的成熟,就是《五經》系統的成熟。
為什麼中國的學術專業化就是儒家的專業化,就是儒家思想從社會實踐中分離,而成為一個獨立的行業?原因就在於春秋所發生的「禮崩樂壞」,導致中國的政治形態出現重大變化。
春秋之前,中國的政治形態就是「學術式政治」,也是「儒家式政治」。政治家本身就是儒家學者。政治家執行的過程,就是一個學術過程,研究義理,並依據義理,為老百姓進行評理、斷案,對來百姓進行教化、教育。
也就是說,春秋之前,中國的政治形態,是政治和學術一體化的,政治即學術,學術即政治。因此,春秋之前的政治形態,其實也是學術形態。
春秋之後,所發生的「禮崩樂壞」,讓政治與學術出現了分離,導致這種分離的是,是政治中被混入了一個新的因素,就是以暴力、武力支撐的強迫專制因素。政治成為集權專制型政治。
集權專制與儒家學術是一對仇敵,將這一因素帶進中國政治形態中去的,是法家文化。法家文化出現春秋時期,是通過北方遊牧,從西亞的亞述帝國和波斯帝國所傳入。
以集權專制為核心要素的法家思想在中國的實施,在秦始皇統一中國後。作為一種外來的新文化,為何法家在西方的秦國找到最適合的土壤?原因很簡單,因為秦國地處中國之邊陲,蠻夷化比較嚴重。實施上,早期的秦國一直被視為蠻夷,而不屬於華夏之列。法家文化從本質上來說,也是蠻夷文化,重利而輕義。東方六國,則是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區,尤其是楚國的北部的黃淮平原地區,更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區,與秦國的法家文化的衝突也更嚴重,因此《史記》中說:「亡秦必楚」。後來的反秦英雄陳勝吳廣、劉邦項羽均來自這一文化區域。
從這個意義上說,楚秦之爭,實質就是儒法之爭,也是中西之爭。
依賴法家文化,秦國迅速壯大,意味著法家思想適合秦國,是法家在秦國的成功。但是,秦國統一中國之後,短短十多年,便告崩潰,說明法家思想並不適合中國,是法家在中國的失敗。
因此,到了漢武帝時,實施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現代人普遍將此舉理解成思想專制,實在是對歷史的無知。這裡的「百家」,核心就是西來的法家,儒術則是中國固有的傳統,中國文化的核心。因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實質內涵,就是抵製法家化,也是抵制西化、蠻夷化,而回歸中國固有的文化。因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春秋以來持續遭遇當時西方文化的衝擊的中國,所出現的一次偉大的文化回歸和復興。
當政治中混入了以武力為支撐的專制因素後,在中國固有的文化里,就失去了合法性。在專制因素無法吃的消除的情況下,必須引入儒家因素以獲得合法性。這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和政治內涵所在。政治與學術再次綁定在一起,再次一體化。不過這次的一體化,已經不是春秋之前的徹底一體化,此時的儒學已經在學術上獨立,成為一個獨立的專業、行業,是政治+儒學。
在漢武帝之後的中國政治形態而言,是「政治+儒學」式,兩者的融合方式,可以用「儒體政用」來描述。這裡的「政」就是指專制化的制度,因而是法家的。所以,「儒體政用」就是「儒體法用」。進一步,「儒」是中國固有的,「法」則是西來的。故而,「儒體法用」也是「中體西用」。
對漢以來的中國政治形態,近代以來,出現了一個頗為流行的說法,叫「外儒內法」,或者叫「陽儒陰法」。提出和追捧此類說觀點的人,都是對中國文化缺乏真正了解的人。不是「外儒內法」,而是「儒體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