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前段時間在一席演講的導演李一凡拍了一部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我絕對想不到「殺馬特」「我愛你」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詞也能放在一起。在知道我採訪了李一凡導演後,只有極少數的朋友會感嘆「牛啊」,大部分朋友沒有回應。「殺馬特」似乎已經是離我們很久遠的一個名詞,在流行風格瞬息萬變的城市裡,沒有人再關心。但今天,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向你分享這部紀錄片,和你探討「殺馬特」的美學。也許你並不覺得殺馬特能和美扯上關係,但我知道你已經開始好奇。
1.
一個藝術家去拍殺馬特?
「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可能絕大多數人知道《殺馬特我愛你》這部紀錄片都是因為導演李一凡前段時間在一席做了演講,為了不被任何「劇透」干擾,在觀看完整的紀錄片之前,我並沒有點開演講的視頻,只是知曉了片中出現過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和他流傳於網際網路的名言 「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
這句話第一次聽到讓我有些吃驚,它確有道理,有很高的視野,但從一個不符合大眾審美的殺馬特口中說出來,還是難以想像,直到採訪了導演李一凡,我才知道這句話誕生的由來。
不知道你印象中的殺馬特是什麼樣子?我知道這個名詞的時候還在讀初一、初二,當時印象中的「殺馬特」和「非主流」捆綁,畫著煙燻妝的大頭照、火星文、五顏六色的聳立起來的長髮、幾乎蓋過臉的巨長的斜劉海、滴血的玫瑰、手腕上刻的結痂的文字、諸如《玫瑰花的葬禮》這樣的歌曲等等元素,構成了我記憶中的「殺馬特」和「非主流」。
十幾年過去後,我們的審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極簡風、北歐風為代表的色彩單一、形式簡單的風格開始爭奪年輕人審美的主流,我們甚至開始鄙視殺馬特五顏六色發著螢光的發色、爆炸的髮型和遮住眼睛的長劉海。
在觀看《殺馬特我愛你》之前,我仍然對這種風格保有懷疑和距離感。導演李一凡這樣一位在四川美術學院任教的藝術家為什麼會選擇去拍殺馬特?帶著好奇,我開始觀看這部 2 個小時的紀錄片。
2.
用波普藝術的方式拍殺馬特
紀錄片的開頭用了接近 1 分鐘的時長來解釋「殺馬特(SMART)」,文字顏色也和底部不斷變化的殺馬特的發色一樣,五彩斑斕。對於這個英文譯名,在場的很多觀眾都感到詫異,直到影片中羅福興進行解釋,我們才知道這是他從小學英語課學會的詞語裡挑出來的,「smart」是一個很正面的詞,他們以此為譯名表達出對於殺馬特風格的自豪,而且「殺」字聽起來氣勢十足。
與其他紀錄片會設立導演視角不同,約 1 分鐘的片頭結束後,直接衝擊進觀眾視野的是幾個殺馬特的自述,他們沒有說與殺馬特相關的東西,而是從自己十幾歲開始外出打工的經歷說起。
片子開場的方式相當直接,在接受採訪時,導演李一凡說這是刻意為之, 「我這個片子的敘述是挺不守規矩的敘述,沒有紀錄片像這麼拍」,沒有採用含蓄的知識分子的方式,甚至有點粗暴, 這種做法就像波普藝術。
《32個金寶湯罐頭》,1962
《綠色可口可樂瓶子》,1962
提到波普藝術,我們很容易想起安迪·沃霍爾的作品。在這位「波普教父」的畫布上,32 個口味不同的金寶湯罐頭、112 個淡綠色的可口可樂瓶不加修飾地挨個排列。沒有華麗的包裝,不符合主流藝術的眼光,在當時有人斥責他是譁眾取眾,但 60 年過去後,這種直給的藝術形式仍然在被無數藝術家借鑑模仿。
《殺馬特我愛你》這個片名也很波普,李一凡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十分強調「體驗」,這個詞也在我們的採訪中多次出現。「 我的體驗的感受就是所有的殺馬特都恨不得說這句話,所以我得把這句話放出來,這個話其實是他們的話,不是我們的話。」
以及片中對貼圖的處理也充滿了波普氣息。李一凡把照片一張一張「甩」到螢幕上給所有人看,這種直接到都有些入侵的方式,都是他對波普藝術的借鑑。殺馬特和波普藝術,恰好都注重色彩,一個被大眾鄙夷,一個被美術館高高捧起,卻在李一凡的紀錄片里產生了緊密的聯繫。
3.
美學把殺馬特召集在一起
在紀錄片前三十分鐘的自述里,殺馬特群體的形象清晰起來,他們幾乎都曾是農村留守兒童,上學只讀到小學或初中,就背井離鄉去沿海地區的工廠打工。2007 年殺馬特在網際網路上爆紅時,他們都還只有十幾歲。
整個紀錄片花了約四分之一的篇幅讓全國各地的殺馬特自述自己的打工經歷,李一凡為此走訪了深圳、貴陽、畢節等 15 個城市,對殺馬特進行了 67 個實地採訪、11 個網絡採訪。為了呈現出殺馬特在工廠最真實的工作和生活場景,他從殺馬特和其他工人手中購買了 915 段手機視頻。
有了這些素材,李一凡才覺得這片子能成了,也因此不需要任何導演視角,我們只是通過最直接的剪輯,就能感受到作為流水線工人的殺馬特的痛苦。
一天工作 18 個小時、在氣味刺鼻的工廠里坐一整天、有毒的液體讓雙手發癢、凌晨幾點困到不行的時候就嚼檸檬、被危險的機器削去手指、零幾年的時候加班工資 1 塊 8 一個小時、辛苦幹了幾個月只能領幾百塊錢、工廠老闆和黑社會聯起手來威脅工人不許報警……這些反人性的流水線生活已經延續了很多年,卻是第一次進入到坐在螢幕前看紀錄片的知識分子們的眼睛裡。
導演並沒有試圖賣慘、煽情,只是誠實地記錄了這些苦楚,很多離開了工廠的殺馬特在最開始接受採訪時甚至不願意再去回想痛苦的過去,但又正是這些苦痛讓殺馬特如潮水襲來。
為什麼要把頭髮吹得豎起來、染上繽紛的色彩,在片中我們聽到了很多不同的答案。有些殺馬特年紀小,通過這種改變外在的方式讓自己「看起來凶一點」,不被欺負;有些大一些的男性則通過這種方式擁有強烈的視覺吸引力,能被心儀的女性看到。
工廠的生活極其枯燥,變換誇張的髮型成為了有些人每個月唯二兩天休息日裡唯一的消遣和期待。在不可避免的本該叛逆的青春期,這些殺馬特因為進入工廠無法做出其他叛逆行為,做髮型也就成了最大的排遣出口。
當個體行為的殺馬特越來越多,在當時流行的遊戲勁舞團的幫派推動下,殺馬特們也擁有了自己的家族,這些孤單一人背井離鄉的可憐人感受到了報團取暖的巨大能量。
和我臆想中的不同,「家族勢力」並沒有讓殺馬特走上歪路,他們幾乎不見面,但在網線的那端,永遠有一個家族的人在難過時、孤獨時送來慰藉。這種視覺風格形成的亞文化讓那群年輕人和流水線上的其他工人區分開來。
殺馬特是他們面對工業文明剝削和壓迫的一種反抗,新的藝術形式往往誕生於困境處,我開始逐漸打破之前的固化審美,把殺馬特這種審美方式看作是一種溫和的行為藝術。正如英文名「SMART」傳遞的自豪感,殺馬特群體當時認為自己是非常好看的,儘管在大眾看來很土。
也有人認為,殺馬特其實是諸如日本視覺系等誇張的亞文化審美形式傳到中國,經歷剝奪、改變,再傳達到這些農民工青年手中,產生的一種變異的,與他們的文化水平所匹配的審美。所以,再站在一個城市青年的身份去指責這種審美方式,其實很殘忍。
在李一凡看來,他也不認為殺馬特是一種憑空出世的新的美學形式,而是美學把這群經歷相似、身份相似、處境相似的人聯合到了一起。李一凡在一席演講時說到他看見殺馬特第一反應是「中國也有了朋克」,也許殺馬特群體就是吸收了朋克文化,在有限的條件下玩出了殺馬特這種形式。
我們常說很多藝術家做藝術是因為找不到別的方式傳達自己的情緒和想法,他們恰巧摸索到一個路徑,然後它就成為了自己的藝術。殺馬特就是農民工青年們的這個藝術路徑,也是他們在那個年紀發泄複雜情緒和巨大壓力的出口。
4.
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
殺馬特給這群年輕人帶來的快樂是巨大的,回憶快樂的部分在整個紀錄片里長達五十分鐘,殺馬特所有的笑臉、笑聲和洋溢在臉上的對生活的信心幾乎都出現在這一部分。
其實殺馬特剛誕生時,社會的包容度還是比較大的,他們可以頂著一頭燦爛的頭髮和其他工人一樣上班。走在公園裡、馬路上,路人儘管會好奇,但也沒人會跳出來指責。
但從 2010 年開始,網上陸陸續續開始有了殺馬特「自黑」的短視頻,戴上彩色假髮的人在各種公共場合博眼球搗亂,網民的厭惡情緒和鄙視心理逐漸被點燃。在拍攝紀錄片時,李一凡進行了很多調查,也還是無法找出這些「自黑」的群體是誰。2013 年,殺馬特們的家族 QQ 群被集體入侵清洗,分崩離析。
這些莫名的仇恨情緒甚至從網絡蔓延到了線下,有一位採訪者講述,他和幾個殺馬特聚在餐館裡吃飯時,鄰桌的人突然就開始砸他們身邊的東西,還按著兩個殺馬特,用打火機燒掉了他們標誌性的頭髮。很多殺馬特的記憶都停留在了 2013 年,但大眾對這種審美的厭惡卻一直持續到今天。
到今天,我們的審美仍然是不自由的。這種「自由」並非要把丑的硬說成美的,而是我們還不肯承認 「審美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一個特別丑的東西,放對了地方的時候你會覺得它特別震撼」,一切皆在語境之中進行評價才有意義。
李一凡覺得今天大眾在鄙視殺馬特審美的時候採用的是一種非常古典主義的審美方式,「這種審美方式本身就是有問題的」。如同欣賞一幅畫,只是覺得眼睛看起來順、色彩好、人物畫得很像真的,這樣的審美非常單一,今天的審美方式應當是豐富和多元的。
不僅僅是殺馬特,當我們在網際網路上爭論任何事物的美醜時,都是因為沒有去到對方的語境里,沒有認識到其他人的主體性。就像我觀看《殺馬特我愛你》這部紀錄片短短 2 小時的審美觀變化一樣,當我了解了這個主體的背景,開始尊重這個主體,也就自然認同了殺馬特那種審美方式的邏輯合理性。
在接受採訪時,我才知道「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其實是李一凡自己用在先導短片的結束語。他認為 「從古至今,審美自由都是一切自由的起點。在舊時候,哪怕是個奴隸,你也可以去摘朵花戴。」真正的審美是不帶利益地從心去判斷一個事物好不好看、喜不喜歡、正不正確,這種思想的覺醒是審美的開始,也是一切自由的開始。
5.
審美是整個社會的最大公約數
在採訪接近尾聲時,我問李一凡導演以後是否還會去拍像殺馬特這樣的邊緣群體,他十分肯定地告訴我「我碰到我會拍的」。 「讓不被看見的看見」,這句充滿了西西弗斯精神的堅定語句,他曾多次在採訪中說到,也同樣在這次採訪中提起。
從 2005 年的《淹沒》,到 2009 年的《鄉村檔案: 龍王村2006影像文件》,再到去年在廣東時代美術館首次放映的《殺馬特我愛你》,李一凡的每一部紀錄片都在豆瓣評分 8 分以上。它們以探討城鄉關係為主線,聚焦了不同的人群。
即使到目前《殺馬特我愛你》僅線下放映了可能不到 50 場,在豆瓣電影給它評分的也僅僅 2000 餘人,但李一凡仍然希望城鄉關係矛盾這塊巨石能被更多人看見。教書之餘的時間,他還在一點一點的,執著地推著巨石上山。
製作影片時,李一凡將他體會到的那種真實和感受的準確性放在了第一位。拍攝《殺馬特我愛你》,他特地找來了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進行拍攝,想看看普通人眼中最直接的殺馬特。他形容自己是 用影像的方式來研究一個問題,而不是要弄一個特別感人的故事來感動大家,「忠誠於我」是他的第一標準。
我們想分享《殺馬特我愛你》這部紀錄片給每個讀者,與它碰巧處於美學領域不無關聯。李一凡這些年一直在課堂上給學生傳播審美自由,他的很多學生都是亞文化愛好者,他也總被特別年輕的事物感染。
這次他又通過紀錄片把審美自由傳達給更廣的大眾,他知道藝術的感染力沒有那麼快但足夠深刻,他認為 「審美是整個社會的最大公約數。我們在審美上的相互理解才是在政治上,在社會上,在各個方面上的理解的一個基礎。」
到最後,我不得不承認《殺馬特我愛你》是一部讓人十分「上頭」的紀錄片,它不僅在兩個小時的時間裡重新構建了我的審美,也讓我開始反思自己對於其他領域所不理解的事物的包容度。
李一凡導演在最後很謙虛地說不確定這些採訪能不能幫到我,「但是你撞到我的領域來了」,也 希望每個看到這篇文章的讀者都有機會撞進他的領域。
分享一些上文沒有提及的採訪片段
一夜美學
紀錄片的播出有沒有給殺馬特們帶來實際的變化?比如就業機會、直播打賞的收入等。
李一凡
這種傳播還是非常局限的,真的說實話有很多地方在放映,我覺得這個這個已經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了。而且,審美的這個變化你也知道它不是一個,像政治一樣帶來的,就是屬於瞬間的變化,這是一個潤物細無聲的一個慢慢的理解,一個慢慢的感受的變化,一個感性的變化,沒那麼容易的。而且現在真正在看這個的,喜歡這個的,大部分還是知識分子吧。
因為疫情今年就業不太樂觀,(有些工人)也就這兩個月有工作,但是工作都不是很飽和,收入不算太高。在網上做直播的,最近好像收入有點兒提高,都挺高興。
一夜美學
片尾這個仰視天空,在高聳的牽手樓間不停旋轉的鏡頭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問一問您的創作想法?
李一凡
那天是我拿手機拍的,後來我們重拍了多次都不成功,然後就用了手機拍的這一條。那是富士康的宿舍,我在裡邊轉了大概幾個小時,就在那邊東看西看,東拍西拍,有一種就走不出去的感覺。往上望的時候,特別有一種監獄的感覺。
手機拍的那條畫質不是特別好,後來我就用一個好機器再拍,同樣時間,同樣光線,轉了無數次,但是好機器轉出來都不對,最後還是用的這個手機視頻,我覺得跟我當時的心情也有關吧。當時羅福興在旁邊跟一個貴州來的男孩兒爭論,那個男孩說深圳沒什麼高樓,沒有貴州的高,他可能沒進去過深圳的城裡面。就在這個地方,他們正在聊這個事情,給我的壓抑感就特彆強烈。
到了這個時候其實也需要我用它做結尾,有一種工人逃不出去的感覺,因為做這個結尾的時候他們還是回來打工了。
一夜美學
在影片中,有殺馬特多次提到「復興」,您認為這種殺馬特美學將來還會復興嗎?
李一凡
我覺得可能很困難。原因一個是我覺得現在整個社會的注意力都轉移到手機上去了。今天我覺得工人跟普通人一樣,其實人都不是很重要,人設比人還重要。他轉移情緒往往是通過手機來做,比如圖片、視頻、直播,很少再靠人來完成。
第二個呢,希望復興的這一部分人,其實在整個的殺馬特的群體裡面是挺少的,並不多。說「復興」這個話更是一種自我安慰,其實他們也沒有完全當真。
一夜美學
怎麼看待現在流行的土酷風、ugly chic、新丑風這類追求「丑」的美學風格?您是否會覺得它們是知識分子階層的殺馬特美學?
李一凡
那我覺得殺馬特跟這個有點不一樣。殺馬特起碼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都覺得這個是很酷很美的,有很多人是把它當成信仰來對待的,它這個建構跟我們那種追求丑是不同的東西。
我覺得土酷風也好,ugly chic、新丑風,可能是指向的別的比如經濟原因,還有博眼球,吸引關注度,它吸住就可以帶貨。或者是因為大家很無聊,有一個比我還差的人可以看,覺得很爽。我覺得包括從芙蓉姐姐以來,十幾年來,就是這種東西可以帶來流量,這個背後是有經濟原因的。
我們正統的建制派的那種審美其實是很單一的,這種官方的美學無法滿足從各種各樣的角度對於美醜的判斷。「美」之外,還有「真」和「善」,當有著別的訴求的時候,這個出口在今天其實是沒有的。比如某個人很善良,今天的這種利益社會就覺得他很傻,他樸素,我們就覺得他很土。當正統美學一統天下,無法容忍其他方式的時候,那麼越是壓制,它就越會變形,某一種單一審美壓製得越厲害,它就越會長出一些瘋狂的,奇奇怪怪的東西來。
也還會有追求前衛、實驗性等原因,不過經濟原因在其中肯定是相當重要的一個構成元素。
一夜美學
殺馬特他們是一個 90 後的留守兒童,然後又變成從農村出去的農民工的這樣一個群體,那我覺得可能以後還是會有這種社會問題導致的一個大的群體出現,然後他們又會在壓制下形成自己的一種風格。您有沒有預測過,還有沒有類似的這種群體會出現?
李一凡
我想會的,只不過不一定像殺馬特。他們是很真誠地熱愛這樣一個東西,它不是一種反擊式的美學,它是一種自保式的美學。但以後出現的可能會是反擊式的美學,他對於單一的審美有不同意見的時候,會做出一些很激烈的反應。
其實各種各樣的風格流派,我們承認它的主體性,承認它也是一種審美的時候,你才會看到現代主義在藝術那邊是很豐富的。我們承認每一種風格都是一種主體性的時候,它才可以自己發展,自己健全,自己建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