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熱」教人反觀周遭, 「博物館熱」則呼應了「深度學習」

2024-09-13     第一財經

新書《77街的神龕》是5個與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人類學部展品有關的故事。但細看會發現,書中並不是僅僅介紹展品,而是從人類學的源起,講到博物館的存在方式,最後討論了人類學能為當代社會文化帶來什麼。

第一章的主角博厄斯、勞弗,第五章中寫到的瑪格麗特·米德等,都是能代表人類學發展歷程的重要人物。書中記述了他們努力到遠方展開田野調查、管理人類學博物館、傳播學術思想的過程。在其他章節中,還透過來自中國的藏品,比如熱貢女畫師倫措創作的唐卡,以及來自墨西哥和北美原住民族群的藏品等,來解釋人類學博物館是怎樣運作的,想向觀眾傳達什麼。

呼應「人類學熱」「博物館熱」等時下熱點話題,薛茗分享了工作和寫作過程中的感悟。

在「博物館熱」中尋找觀看之道

第一財經:作為一個在博物館工作的人類學家,你寫這本書的目標是什麼?

薛茗:人類學這個學科很有意思,從建立到現在,思想變化特別大。有發展,有時候還會倒退。中間特別是一戰時期,種族主義是學界裡的一種官方話語,像自然歷史博物館這樣的研究教育機構還公開宣揚過優生學。

現在的博物館有什麼樣的責任?我覺得一是要修正以前的歷史,二是對博物館裡的藏品進行追問,使其產生正面、積極的教育意義。

書中有好幾條線索,有藏品本身的生命史,是微觀史學承載的一種個人史。另一條線是人類學思想史,人類學到今天還有很多爭論,比如有非常激進的觀點,認為就不應該有人類學博物館,甚至人類學本身也無法擺脫西方殖民主義的根基。

在這座博物館裡,我個人的學術成長發展、研究對象和作為研究者的身份,這之間的關係也很寶貴。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不僅收藏了這麼多關於人類文化的物品,這間博物館本身也是一個特定的文化存在。

我有時在博物館會工作得比較晚才回家。閉館後,博物館清場,我能見到平時遊客看不見的工作人員們,比如運輸工人、清潔工等。博物館的生態本身就是社會的一種折射。所以在第四章《亡靈節奇妙夜》里,我特別記錄了疫情期間博物館的各種狀態,並討論了博物館裡「看不到的人與物」,也就是用人類學「自省」的視角,去看自己工作的環境。

第一財經:現在國內的「博物館熱」持續了相當長時間,在美國情況怎麼樣?你在自然歷史博物館做研究,怎麼看這種來自觀眾的強烈的學習慾望?

薛茗:美國家長也喜歡帶孩子去博物館,因為公共教育等活動很豐富。我覺得,現在對觀眾來說是特別好的時機,有大量信息可以幫你辯證地看待博物館的藏品和展覽。小時候我逛博物館,是被動接受展覽的信息,展覽怎麼說我就怎麼接受。現在是資訊非常豐富的時代,人們能得到很多信息。當然,還需要對信息進行篩選。進入博物館之後,我們不再被動接受,而是可以主動去觀看。博物館希望觀眾能以這樣的心態看展覽,去產生碰撞——觀眾與藏品之間的碰撞,觀眾與策展人之間的碰撞,來自不同文化背景觀眾之間的碰撞。我寫這本書也是希望邀請觀眾,去博物館看一件展品的時候,去感受一種「觀看之道」。

多種文化經驗在博物館交匯

第一財經:你在書中主要寫的是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人類學部的工作。可否分享一下你們工作中有什麼特別之處?

薛茗:就人類學博物館來說,世界各地的展覽並不是每一場都那麼順利。有很多反對的聲音,也有評論家對一些展覽提出嚴厲的批評。這未必不是好事,畢竟人類學就是在反思和自我審視的過程當中往前發展,人類學博物館是這種框架裡面的一部分。

博厄斯時代留下來一個遺產,就讀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想從事物質文化研究的學生,可以選修我們博物館的研究生課程,到這兒來實踐博物館人類學。前半學期,他們一直在練習寫標籤,必須在100個字以內,把一件展品最重要的信息提供給觀眾。

一個標籤,才幾句話,很難寫。同學們剛開始都是洋洋洒洒地寫滿一篇紙,然後拚命縮減。最後看起來好像沒講什麼,但是信息已經提煉了好多次,能夠和沒有特殊知識背景儲備的觀眾交流。博物館工作人員考慮的因素比較多,也比較細,像措辭、翻譯這些,包括非英語名稱的表達,比如「唐卡」怎麼翻譯?怎麼跟觀眾介紹佛教造像中的人物?如果觀眾是天主教背景,怎麼讓他們理解亞洲的宗教與信仰體系?

人類學博物館面臨一個矛盾。一方面,博物館希望觀眾能沉浸在一種文化當中,因此會努力提高觀展的趣味性。同時,觀眾來參觀,不是去馬戲團,不能僅僅讓觀眾停留在體驗或享樂的階段。觀眾們肯定還是希望獲得一些新的知識。除了體驗一種異文化,人們還需要了解這個異文化的文化邏輯。人類學博物館具有教育功能,對文化「沉浸式」的展示和「概括性」的梳理這塊怎麼做得更好,現在還沒有定論,大家經常討論。

在國內,我也做熱貢唐卡的非遺研究。當地有很多所謂的體驗活動,唐卡畫師列印一個圖案,遊客拿毛筆蘸上礦物質顏料,往上塗顏色。這個技術是按照傳統來做的,但遊客來畫,最多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我也常常反思這樣的體驗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我知道真的有外面來的人特別感興趣,回家之後把工作都辭了,搬到熱貢一心一意學唐卡,但這是特例。工藝美術博物館也有體驗剪紙、新年扎燈籠等,都挺好玩的,但留下的知識性的東西可能並不多,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體驗過後,智識上的進步有多少,有多少有效的知識留下來,是一個挺大的挑戰。

雖然我關注的是唐卡,但是我研究的很多東西,和其他研究人員的課題,比如對越南佛像的研究,巴厘島的面具、西伯利亞薩滿的神衣等,文化邏輯是很相似的,可以相互參照對比。結束田野,回到博物館之後,我們會和策展人、到博物館訪問的原住民聯合策展人或文化顧問們,帶著各自的田野和文化經驗一起交流。從這個意義上說,博物館也是一個文化碰撞的場域。

「人類學熱」呼喚自省精神

第一財經:關於近年社交媒體上的「人類學熱」,從你的了解來看,現在人類學畢業生想到博物館工作的人比以前多嗎?

薛茗:現在大家生活條件都好,需要追求精神上的東西,所以學藝術、策展、人類學的人增多。我們大學時代,「人類學」三個字聽起來可浪漫了,想像馬林諾夫斯基那樣乘著船跑到西太平洋上去。另外,像米德一樣的人類學家文筆好,民族志營造的想像空間大。人類學讓學生時代的我有一種激情澎湃的感覺。

從那以後我覺得人類學開始變得熱起來。現在聊什麼都要和人類學扯上關係,咖啡人類學、餐飲人類學,什麼詞都能與人類學組合。我不知道大眾文化里的「人類學」營銷的是一種什麼情懷,可能既有學術情懷也有浪漫的異域情懷。當然,我們要把人類學學術本質和市場話語分開看,對身在學術界、真正想做這個學科的人,「人類學熱」應該是大家用一種自省和反思的態度去看文化,去了解不同文化的差異與共性,這種思維方式可能讓現代人類學對不同思想領域都有啟迪。

第一財經:博物館開發文創也是一個很火的事情。在你們博物館,人類學方面的文創是怎麼開發的?

薛茗:我們博物館有多個禮品部,分布在各展館內,售賣的很多文創是設計師和公關部門根據大眾的愛好做的。古生物、自然史方面的文創非常豐富,畢竟觀眾都知道我們這裡有恐龍化石。

人類學方面的文創,近年要求比較多。比如獨木舟上的圖案,是不能直接轉化為文創的。我們禮品部引進的全是原住民藝術家創作的,比如印有逆戟鯨圖騰紋樣的圍巾。去年新館開幕,簽約的原住民藝術家設計了很多東西,他們有圖像版權,用當地的材料製作。但是這些文創很貴,一條普通圍巾賣50美元,摺合人民幣幾百元。這個定價是要支持原住民藝術家個人的藝術工藝,有點像國內的非遺傳承人。

博物館還需要考慮政治價值,雖然可能批發市場有同類產品,經濟廉價,但是不能從那裡進貨,必須採購原住民藝術家做的,要首先保證物品在民族學意義上的價值。我們還有好多文創,比如從印度來的掛飾,蘇門答臘蠟染的披肩、桌布,好多是從當地民族藝術品經銷中心進貨。走這種渠道是必須的,博物館不能隨意自己去開發民族學藏品來做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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