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火車站》 | 舞蹈劇場作為一種晶體的可能

2023-03-17     有染

原標題:評·《火車站》 | 舞蹈劇場作為一種晶體的可能

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評價他自己的作品《看不見的城市》為晶體般的小說。他也不留情地指出,那些具有瑰麗想像和奇特名字的幾十座城市,其實寫的都是威尼斯。

他這樣形容:

"我在這本書中把我的各種考慮、經歷與假設都集中到同一個形象上,這個形象像晶體那樣有許多面,每個段落都能占有一個面,各個面相互連接又不發生因果關係或主從關係。它又像一張網,在網上你可以規劃許多路線,得出許多結果完全不同的答案。"

我在《火車站》的觀眾席中,恍然大悟: 這是一個作為"晶體"的舞蹈劇場。晶體,顧名思義,它同時存在多個面,陽光穿過它,折射出很多方向。

同黎星前作《大飯店》相仿,《火車站》的人物設置也是七個,我們能從其中看出情節的碎片:小站長與賣花姑娘情愫暗生;異鄉人拖著行李,心生惶惑;一個人背負夢中人,時進時退……《火車站》里七個人物因為彼此的關鍵概念緊緊相連,共同構築了一個多面晶體。但這一切並不是"眾生相"或"群像戲"這麼簡單,當舞劇以故事為基礎時 (如《大飯店》),它便呈現出線性,我們會說,它存在一個故事線或時間線。但《火車站》不是這樣的作品,每個人的故事並不依照時間先後發生,它們可以同時發生在一個火車站,也可以是多個火車站,也可以是一座意念中的龐然大物,一個叫"火車站"的記憶裝置。

《火車站》人物莊重鮮明,卻有著一種巧妙的輕,輕如記憶,在輕與輕之間,形成了一個模糊的空間。

七個人,並不是具體的七個形象,觀眾的目光透過他們,如同注視晶體般折射出更為複雜的光彩,形成更廣袤的想像空間。黎星並不遮掩他對舞蹈劇場更大的野心:我意在建一座橋,觀眾藉由這座橋去推開彼岸那道門,至於那道門背後的風景,因人而異。同為編舞的黃瀟說: 我們沒有特別具象的去表達某一件事,更多表達的是一種感受,通過一個畫面或者一個動作,跟大家生活中某一個瞬間產生碰撞

正如普魯斯特借浸泡過茶水的瑪德萊娜蛋糕喚起讀者溫暖記憶,《火車站》的"橄欖菜"也似一個記憶按鈕,我瞬間閃回一些回憶:小時候去省會的列車要開五小時 (現在高鐵只要一小時),那時的車站監管不嚴,每一站都有當地討生活的人上月台賣特產,小小的我記不清沿途站名,但隱約知道下一站會有新鮮的芭蕉、再下一站是龍眼,比起肚子滾圓,更讓我難忘的是小販們一擁而上推銷的情景。要說更多私貨,我從替代場鐘的那一聲汽笛起,便開始感觀體驗與個人記憶泥沙俱下:小時候家就住鐵道附近,夜深人靜時,火車鳴笛聲響,結合日積月累的經驗,我能判斷在我要入睡時進站的是Z50,午飯時分出站的是K。那時酒店不發達,心思活泛的人開始了民宿生意,舉起"30一晚"的自製廣告牌在出站口隨機撈客,我的爺奶也曾參與其中,用來招待客人的數十床被褥後來堆砌在二樓空置的房間裡,恍若時代的眼淚。

因此機緣,我見識到更多旅人,我們家迎來送往,仿佛火車站的延伸畫卷。

黎星只提供培育想像的溫室與種子,這個晶體是由觀眾來完成的。火車站的意象是什麼,有時是出發的躊躇或躊躇滿志,有時是近鄉情怯,有時是接近一片遙遙的夢。《火車站》無心圓滿復刻觀眾可能存在的具體記憶片段,而是如雲搖動另一片雲一般,以記憶之名喚起另一段記憶。舞台上的一切,只是導火索,更大舞台是觀眾的內心劇場。

黎星的作品,無不體現著他心思的纖敏,"車起初啟動時,你能看清樹和樹的影子,速度一快,它們就連成一片。"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旅程,在路上,什麼都可以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火車站》提供一面多棱的鏡子,觀眾帶著怎樣的生命體驗,怎樣的上下文走進劇場,就能看見多少個面。

在黎星過往的作品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 顏色。《大飯店》里七人飽和度強而又鮮明的顏色:教授的棕、孕婦的紫、醉漢的灰,女僕的黑與白……《紅樓夢》更毋需多言,奼紫千紅開遍,錦衣華服,精美到了極致,是精緻的終點。《花葬》片段的色彩與舞蹈衝擊力在絕望的黑色背景中令人久久難忘。

《火車站》的色彩迥然不同, "空曠幽黑的劇場出現一座火車站,充滿隱喻,未知與不安,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帶著夢、幻想或悲傷,列車載上你我去向未知……它在你的靈魂深處生成,宛若教堂。" 它是灰濛濛的,飽和度低。恍若天空呈現蟹殼青的早晨,列車裡的人漸次醒來,鄰座寡言的男人下車抽了支沉默的煙。它是正正好的,提到"記憶"時應該有的牛皮紙質地。也是正正好的,提到出發時理應會有的迷茫又期待,又伴隨離愁別緒的色彩。

舞美的"大"與質樸無疑製造了崇高感,使它具有如教堂般的神聖色彩。接近末尾時,多媒體一隻大腳從天而降,既然有命運的如摶大筆一說,那它就好像命運的"如摶大腳"。我尤其鍾愛這部劇的燈光。劈空剪破黑暗,形成一條皎潔的路,路的盡頭是無垠的遠方。當車窗的燈光明滅,人便真的置身於一列正"況且況且況且"前進的臥鋪車廂中。

翻閱場刊時,看到服裝設計李昆談道: "《火車站》給我的感覺是離別和希望……淡淡的憂傷,模糊的記憶,即便有顏色也偏復古,像泛黃的照片一樣。導演沒有給我一個時代的框架,我只是把記憶中的那些人和盼望再見那些人的心情融入進來。" 我驚異於集體記憶的共振,前文所贅述的種種這般,不正可以刪繁就簡成李昆的這段話嗎

這部並不聚焦敘事的舞蹈劇場撥動了集體記憶的琴弦,在共振中,觀眾便折射出N個敘事面,但敘事與敘事間,其實是同一座《火車站》。弔詭的是這部並不工於敘事的舞蹈劇場,被票友們吐槽是"最話癆的舞劇",旁白密集,有人因此笑稱"如同看幾米畫冊"。或許它確實可以更沉默些,由集體記憶牽動個人記憶,完成這個千人千面的"晶體"。

我們都低估了集體記憶的分量,從網上反饋來看,火車站這個文化符號,有效地抵達了觀眾。於私心裡,我會擔心這個符號會逐漸失落,變得越來越難傳遞:很多綠皮車列次就消失了,我們"被提速"了,火車站逐漸不再是出行的必由選擇。黎星在做這個作品時,也有這樣的感慨,他曾經數次從郴州坐臥鋪北上求學,輕車熟路到知道過了長江大橋,就是飯點,車廂里的人活絡起來,這個掏出罐頭,那個掏出鹹鴨蛋,彼此分享,像是"臨時的鄰居"。但現在的差旅生活中,難有臨時的鄰居了。

劇中一句旁白重複了三遍:一個人的速度越快,他的時間就越慢 (肯定的語氣)。一個人的速度越快,他的時間就越慢? (質疑的語氣)。一個人的速度越快,他的時間就越慢嗎? (詢問的語氣)

這是主創的疑問,也是時代的疑問。綠皮火車逐漸被時代的離心力甩開,它終將成為時代符號被鑲嵌在記憶的相框里,但它退出歷史,不再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時,這個符號是否會因此失效?顯然我不必為此杞人憂天:如今的劇場觀眾代際,還沒有下沉到全員00後。

黎星在創作談中坦言, 他想要做出抽象時間的具象表達。這讓我聯想到張愛玲《半生緣》中也有一位時間老人, "每到黃昏時候,總有一個賣豆腐乾的,在這條弄堂里叫賣,每天一定來一趟。他們在沉默中聽見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呼聲一同消逝了。這賣豆腐乾簡直就是時間老人。"

《火車站》何嘗不是一個時間老人?無數的晝與夜過去了,無數的命運趟過去了,它在其中,巋然不動。

-劇終-

視頻為杭州運河大劇院場謝幕

王大可

隨緣看戲不生氣

本文落筆於

北京國家大劇院3月3日觀演後

配圖為劇照及側拍

劇照攝影 黃映洲 側拍 劉瑤

經授權使用

有染·與美好發生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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