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春節檔票房大贏家《滿江紅》的口碑兩極分化嚴重,但就雷佳音飾演的秦檜一角,觀眾的態度基本一致:
無論是對演員演技的稱讚,還是對結尾奸佞替身朗誦忠臣詩篇這一情節合理性的質疑,都體現出觀眾對禍亂朝綱者的憎噁心緒。
有趣的是,這一「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吶喊,仿佛僅停留在大銀幕上。而小螢屏所呈現出的奸臣敘事,卻提供給觀眾一種另類解讀:
由井柏然、宋威龍主演的古裝懸疑探案網劇《君子盟》(原名《張公案》)里的第一個案子,極易令人聯想到電影《滿江紅》的鋤姦情節。
但二者的劇情走向、價值導向可謂背道而馳。這種差別,不僅取決於創作者本身的價值傾向,還受大環境、受眾階層等各方影響。
01·刺奸與失竊的信
無論是《滿江紅》還是《君子盟》,均由一起殺人案帶出之後的故事:
《滿江紅》的故事發生在岳飛死後第四年,秦檜率兵與金國會談,不料金國使者死於宰相駐地,所攜密信不翼而飛。
到了《君子盟》,禮部侍郎蘭珏(井柏然 飾)也在找一封藏於寶珠內的信件,而這封信是能坐實他「通敵叛國」的罪證。本來寶珠已由心腹舞姬取得,豈料舞姬莫名死於舞台之上,寶珠下落不明。
井柏然飾蘭珏
為掩蓋罪證,秦檜、蘭珏都需派人找到信件。而搶信這一行為,其背後暗含某種深意:
秦檜、蘭珏找信,為的是遮掩,使這不可告人的秘密成為不被告知的幽魂;
岳家軍的行武,以及誓要探尋真相的案痴少年張屏(宋威龍 飾),為的是揭露,將奸佞通敵叛國的證據大白於天下。
小兵張大(沈騰 飾)、舞姬瑤琴(王佳怡 飾)等人是《滿江紅》里的正義之師,並通過犧牲自我喚起保守分子、親兵營副統領孫均(易烊千璽 飾)的家國情懷,最終使其逼迫秦檜替身念出詩詞《滿江紅》。
這一點跟《君子盟》里兇手的作案動機極為相似。
《君子盟》里的舞姬璃娘本是忠臣之後,其父是南征軍將領。
蘭珏的父親「通敵叛國」,致使南征軍全部戰死沙場。璃娘之所以竊取密信,就是為了將蘭珏當下通敵的實情抖落出來,給南征軍報仇雪恨,以蘭珏的血祭奠南征軍的英魂。
為了懲奸除惡,個體不得不隱姓埋名,背負國讎家恨,於「鐵屋」內(《滿江紅》里的宰相駐地,《君子盟》里的歌舞坊)突破重重阻礙,直搗「叛賊」老巢。
然而,無論是軍人之後,還是青樓女子,最終都落得個抱憾終身的下場:瑤琴與宰相府總管何立(張譯 飾)同歸於盡;璃娘則在即將手刃仇敵的最後一刻被前來搭救蘭珏的士兵用箭射死。
不同的是,秦檜遺臭萬年,蘭珏的叛賊身份由此轉變。
02·正邪對立的民間立場
本質上,《滿江紅》屬於主旋律電影,前半部分的懸疑喜劇氛圍都是為了給後面的民族大義鋪路。
在情感氛圍的營造上,導演張藝謀採取了一種正邪對立的民間立場。
大兵小將以及舞姬與位高權重、老奸巨猾的上層——總管何立以一把詭刃定奪他人生死,城府之深甚至把秦檜都算計進去;副總管武義淳(岳雲鵬 飾)依仗位高權重的姑母貴妃而雞犬升天,手持免死金牌橫行霸道——鬥智斗勇。
這種民眾復仇的基調,在結尾眾人復誦詩詞的場面中到達高潮:文官心中的小九九,終究被一幫看似不識字的「大老粗」以口頭復誦的形式擊得粉碎。
《滿江紅》結尾正義一方的勝利,不僅勝在張大、孫均、瑤琴等人的信念,還勝在眾將士的浩浩湯湯。
他們不知真相,有些也並非岳飛的親兵,然而他們成了正義的「幫凶」,儘管他們復誦的行為凸顯出一種愚民的教化意義,可好在這種「愚民」行為被用在了正向價值觀的凸顯上。
至於聖人的心思,將士們乃至張大、孫均、瑤琴,都不清楚。
歷史上,南宋朝廷於危機中建立。
徽宗昏庸導致北宋滅亡,士大夫階層道德淪喪,宋朝皇室被囚……於亡國、逃難、兵變中扎穩腳跟的高宗,一心想要一種安定的政局,這也使得他從登基時便抱有議和的心思。
對外,止戰議和;對內,將兵權從那些一心向著前朝、不忠於自己的大將手中收回。
宋重文輕武的傳統,實質上是為了削弱軍隊的力量,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岳飛的軍事實力在高宗看來,算是一股急需壓制的「反對」力量,而秦檜的一系列奸佞行徑不過是迎合了聖意。
黑色的信鴿被眾人當作惡鳥烏鴉。可只有秦檜明白,他不過是通風報信、上傳下達的工具罷了。
電影《滿江紅》里的聖,實際上做了隱藏處理。
武義淳說「免死金牌免不了死」,一方面是說相權過大;另一方面也點明了「金牌」在此無用,聖人在此隱匿。
權力落在了宰相身上,同時,罪名也被扣在了宰相身上。
正邪對抗中的邪,特指宰相秦檜,也刻(意)指秦檜。這種避重就輕的特指如那些東北孩子看完电影後大喊「我要抗金」一樣荒謬。
他們不知道,從地域角度來看,東北人在北宋時期就是金人,影片里的大義特指一種被柔化後的漢民族主義。
至於秦檜到底是高宗的走狗還是傳聲筒,他們如片中那些復誦的士兵一樣,更不會在意。
03·罪不在我的中層洗白
《君子盟》中,民眾復仇成了上層自省。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種中層洗白,同時帶出罪惡的「源頭」(真正的上層)。
蘭珏的父親並不是奸臣,其背後還有著諸多疑點。蘭珏之所以與敵國互通往來,是為了打入敵人內部,搜索情報,以證父親的清白。
所謂的投敵,不過是歷史真相不明後的亂扣帽子;通敵叛國的行為,也成了清白孤子為「叛賊」父親洗白的精英主義行徑。
這樣一來,《君子盟》在結構上,反倒實現了《滿江紅》里秦檜的心愿:
抹除岳飛的詩,為的是讓忠義不得伸張;
抹除金國的信,為的是讓姦邪難以定義。
片中秦檜有這樣一句台詞:「本相是個飲茶作詩之文人,心不在廟堂。」言下之意是我也是為上面辦事,所謂正邪善惡,並非吾本意。
秦檜想做的,就是混淆是非,畢竟上面的意圖不能說,即使跟下面說也說不明白。這也是封建王朝的話語特點:皇權至上,中央集權不斷增強。
巧的是,刻意混淆中層的善惡立場,正是當下國產古裝劇的慣用套路。
《君子盟》里的皇帝是個傀儡,太后垂簾聽政,甚至處處顯露出自己要做女皇的野心。
精英階層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制度本身,應對頂層的原罪口誅筆伐。
這是典型的中產思維,是追求自由、真相之人最喜歡的虛無雞湯。
當下古裝劇多把中層文臣武官塑造成霸總形象,看似戕害忠良,實際上都是迫不得已做的局,演給皇上看的,只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夢華錄》里的顧千帆(陳曉 飾),《星漢燦爛·月升滄海》里的凌不疑(吳磊 飾),並不想擁兵自重,而是穩定朝綱。就連罄竹難書的宦官,也因《浮圖緣》掌印「太監」洗白。
皇帝不是身體不行的溫和派,就是男女主角的CP粉頭,這兩點在《夢華錄》《星漢燦爛·月升滄海》中尤為突出。
這樣的帝王還算保留了一絲顏面,至於《浮圖緣》里的慕容高鞏(何潤東 飾)則成了個小心眼的廢物:只會做燈籠的痴呆王爺,一夜之間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黑化後的他壓制能臣,一心為了博不愛自己的女人一笑,忘了帝王的責任。
皇帝無能失心瘋,只能靠看似冷酷實則有情的霸總大臣守住這江山社稷,守住那世間人心。
不同於《滿江紅》里徹頭徹尾的缺席者「完顏構」(諷刺高宗趙構對金國俯首稱臣的戲稱),關於叛賊背後的廟堂政治與權力私心,成了當下影視劇批判的核心,不食人間煙火、有權沒腦的頂層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然而這種中產階層批判語境下的身份逆轉,存在矯枉過正的嫌疑。
04·奸臣敘事背後的君臣角逐
完全將皇權隱去、突出相權的民間立場,與突出中層權力、把禍端全推給頂層決策者的中產思維,都不可取。
前者造就了《滿江紅》結尾晚會式的萬人復誦名場面,後者利用中產倡導的自由、至情觀弱化了朝堂勾心鬥角的殘酷性、真實感。
解構完老導演的權力崇拜(妥協)後,年輕創作者又陷入自我洗白的荒唐困境中。
瑤琴和孫均的那一刺,終究是刺了個虛空的替身;君子盟約,終究是秦檜與蘭珏兩組「叛賊」的心照不宣。
君臣關係是相輔相成的。忠臣再忠誠,功高蓋主,一樣會被屠戮;奸相但凡有點底線,反倒會成為皇帝平衡兩派的棋子。頂層只有用好這些棋子,才能鞏固江山。
《大明王朝1566》的長江黃河論便是這番道理:
「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黃河雖濁,亦能灌溉;長江雖清,時有泛濫。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能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
奸臣敘事,本質上聚焦的是一種君臣關係。重點不是好壞,而是利弊。
《天下長河》里的治河能臣最後還不是被康熙(羅晉 飾)斬了。鑽研治河沒錯,但功高蓋主就不該了。治河依憑水性,為官依憑人性。
至於索爾圖、納蘭明珠兩派的較量,不過是相互壓制,你方唱罷我登場罷了。
平三藩大捷,文臣直言還有失地未收復,慶功尚早,可最後他還是折在了于田案上。
觀眾要看的,或許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是一種官場生態。
當然,這是刻畫歷史劇人物時所要注意的點,至於古裝作品,終究還會在「你是惡人」和「我有苦衷」的辯詞中持續個幾十年的爭論。
【撰文: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