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葉原創短篇小說丨少陵塬畔(二十二)

2023-08-12     真言貞語

原標題:姚水葉原創短篇小說丨少陵塬畔(二十二)

少陵塬畔(二十二)

(短篇小說)

文/姚水葉

共和國成立的前夕,根寶加緊了籌備娶回春花的腳步,他利用小資產土地轉讓的浪潮,為春花的娘家買回了一畝多上等的山坡濕窪地。還有一些私心重、持有大量土地的農戶,紛紛變賣土地,兌換大票,賣地的人越多,就越成了燙手的山芋,根寶又為自己便宜買了幾畝田地,為能體體面面地融入新中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這一年是根寶最有成就的一年,他請了外地有名氣的木匠,做了兩個能屯幾石糧食的大板櫃和其他家具,又和三娃子同一天拜堂入了洞房。年輕力壯的根寶時時為弱者主持公道,伸張正義,少陵塬的老少爺們都豎起大拇指調侃根寶見識多、有本事,腳一閃,少陵塬都起風呢。但當根寶在新婚之夜挑下春花蓋頭的那一刻,眼前卻是鳳的模樣,他靜了靜神,倒頭睡覺了。春花借著燈光看見了婚房裡自己娘家竭盡全力為自己置辦的嫁妝,兩個二尺八的大梧桐木箱,大姐置買的毛氈,二姐縫製的緞被,這些嫁妝一樣也不遜色於婆家的門臉,她又看了一眼閉著眼睛的根寶,也沒脫衣裳,悄悄躺下,也許是羞臊的緣故,睡到雞叫,誰都沒碰誰。早上,三娃子媳婦臉上泛著紅光,臉不洗、頭沒梳,就叫了一聲媽,七媽像喝了蜜糖水,高興地應了一聲,春花洗罷臉走進灶台也叫了一聲媽,七媽沒答應,還說道:「當媳婦要有當媳婦的樣子,看三媳婦早早起來,喜眯眯的,看你,誰掰了你的饃邊子了,靜著臉。」

春花一邊掃院子一邊想,這才進門,都是這樣,日後得更加長個心眼,以防挨打,她慎記大姐的教誨,少說話,多幹活,長眼色。根寶出門了,他又走在少陵塬與西安的疙瘩路上賣木頭了,順便隔三差五地照顧著鳳的小貨郎擔子。新婚後的小屋卻成了根寶的客棧,致使春花的興致在等待中消沉。

一些地痞耳聞根寶娶了新媳婦,肯定顧不上鳳,隨即更是眼饞了鳳的身姿,根本不把得得放在眼裡,見到鳳就嬉皮笑臉地動手動腳,胡說八侃道:「麻利婆娘進灶房,腳拉風箱手擀麵,兩個奶頭帶搗蒜。」鳳不甘示弱,和地痞對罵著,但畢竟是女人,占不了地痞的便宜,得得擔著擔子前邊走或後邊走都幫不了鳳的忙。鳳礙於根寶結婚後有了老婆,也從不對根寶說啥,賣出小貨的錢也或多或少地給根寶還些本錢,日子就這樣慢慢熬著。

幾個月的時間,三娃子老婆有喜了,在屋裡的地位更上一層樓,七媽為了兒媳婦肚子裡的孫子,為了給三娃子和媳婦補身子,挎著竹籃跑遍了少陵塬的旮旯拐角,給三娃子買雞蛋,又對外稱春花信佛吃不得雞蛋,每天天拂曉春花起身端走七媽的腳盆,七媽會不厭其煩地叮囑一句:「給三媳婦把腳盆也倒了,三媳婦有身子,大動不得。」春花知道婆婆的話分明是藉口,但不得不照做。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春花端出三娃子兩口子的腳盆後,再梳洗,燒火為三娃子煮荷包雞蛋,七媽又對春花說道:「我信佛見不得雞蛋味,把鍋洗凈。」春花反反覆復洗多少遍鍋,太陽露出頭又去放牛割草,回來時太陽已正午,七媽不給留飯,還沒完沒了地罵春花,根寶十天半個月也不回屋,更給了七媽欺負春花的膽量。寒來暑往,二寶實在看不下去七媽和三娃子的所作所為,趁賣木頭時見了根寶,將屋裡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給根寶,根寶決然不相信春花受七媽的虐待,並強調:「我回去看著都好好的,沒啥不對的地方。」二寶又說給泉叔:「叔,去管管我七娘,大嫂子死到她手了,現在又欺負二嫂,再出個人命就不得了。」

泉叔到三娃子屋裡,沒人招呼泉叔,泉叔自己坐下,對七媽說道:「春花哪點配不上你屋,是沒你勤快,還是沒三娃子老婆俊,春花冬天給你燒了炕,你睡到櫃蓋上,夏天給你鋪了炕,你睡到大石頭上,這就是根寶他媽做的事,甭說給人說,做的事狗都吠三分。」

三娃子媳婦抱著娃數落道:「跟我一天到屋的,她男人見不得她,跟她不生娃,能怪誰,你說了媒連過日子都包了。」

七媽也當著泉叔的面數落道:「我屋的事都是二媳婦往外映呢,她不說誰知道,還把狀告到你跟前了,你把你腳纏住就對了,心操的多了老得快。」

這話一說出泉叔氣得高聲說道:「積德是自己的,作孽也是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黎明後的曙光已踏破黑暗,徐徐照亮少陵塬的大地,寒冬里的冰雪迎著春天的腳步跚跚歸來,然而,鳳卻沒有等到窮人自由,婦女翻身的夏忙前。少陵塬的寒春里,得得擔著貨擔和鳳一前一後走在傍晚前的村道上,兩年了,他倆擔著擔子熟悉了少陵塬的條條小路,熟悉了村前莊後和形形色色愛貪便宜的人,為了娃,跑斷腿都心甘情願。可在黑暗的黎明前又有多少亮光能照亮她腳下的路和頭頂的天?得得前頭走,鳳緊跟其後,地痞一下子從身後攔腰抱住了鳳,鳳意識到,該來的禍事防了多長時間還是來了,她喊著罵著,掙扎著,還是被地痞摁在小路旁的澇池邊,得得聽見後頭有罵聲,他老遠轉過身,看見鳳已經被地痞壓在身下,便急忙放下擔子抽出扁擔,抄在手裡,大步走向地痞,鳳早已被地痞扒開衣裳,並死死的壓在身下。得得抄起扁擔照著地痞的後腦勺狠狠地打下去,只聽媽呀一聲,地痞頭就軟了,得得沒鬆手,朝著地痞的後腦勺沒停手地打了下去,直至地痞沒了聲息。其實,隨著扁擔一次次的落下,地痞的後腦勺早已開花了,只是情急之中顧不上罷了。鳳也被得得的扁擔無意中打了幾下,她翻身整好衣裳,對得得說道:「甭打了,快走!」

「我看他死了麼?」

此時的鳳才看到得得第一回為自己遮了風,擋了雨,真正地當了一回男人。看著沒了氣和背上濺的血跡的地痞,鳳和得得都知道闖下大禍了,屋裡的娃和沒賣完的貨也顧不了了,一起跳進了路旁的澇池裡。笫二天太陽曬滿後人們爭先恐後地傳開昨天傍晚澇池沿發生的事情,並交頭接耳地傳遍了少陵塬畔。少陵塬的人笫一次埋了個自己認為是錚錚硬漢的得得,埋了被人當成笑話的鳳。以前少陵塬的小腳女人,總嘲笑鳳的門樓是婊子立起的牌坊,這回從人們的唏噓聲中也真正理解了女人跟個男人不僅是為傳宗接代,更為的是活一輩子背後有個男人撐腰。而且,以前嘲笑鳳的那些人未必有鳳的勇氣和得得的膽量。這件事過了半年,在新中國成立後鑼鼓喧天的慶祝聲中,有人不打自招地炫耀自己和那個地痞做下的傷天害理之事,他們事先預謀、打賭,誰贏了誰先上,誰膽大,誰先去,才出了這樣的事,他當時躲在澇池旁的歪脖子樹下,目睹了發生的一切。鳳和得得的死也同時徹底塵封了根寶和春花同床異夢的心,漸漸地根寶回屋的次數有所增加,但七媽和三娃子媳婦對春花的虐待從來沒有減少過。在她們的支持下,新房裡屬於春花娘家的陪嫁全被五雀捲走,七媽和老三媳婦都認為這是應該的。晚上根寶和春花靜靜躺在炕上,根寶翻了半身,左手放在春花的胸前,春花輕輕地用左手將根寶的手放回她的身後,她對根寶說道:「離婚,我去過鄉政府了,咱倆能離。」

「為啥?」

「我剛進門,一家子都欺負我,我想再歪的老虎不吃子,我學勤快些,有眼色些,不頂用,想罵還是罵,不給吃就是不給吃,我熬一天算一天,你在屋時間短,你媽給你告黑狀,你信以為真,用繩抽我,用腳踢我,你一家子不如老虎,真正地能吃人,五雀出嫁把我媽給我的陪嫁攬光了,我還不敢吱聲,我也想過撲澇池,我媽我爸咋辦?現在新中國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我守在你屋等死呢?」

根寶知道被父母包辦的封建婚姻離婚很容易,說散就散,有的娃都會走路了也離婚,人們相互看樣子,便嬉笑著一下子壓住了春花:「看你能翻過我不?」

一覺醒來,根寶又對春花說道:「五雀出嫁拿完了你的嫁妝,以後都會有的,我往後不進城了,咱媽和老三媳婦就不敢欺負你了。」

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和掃盲在少陵塬推進,根寶又忙得不沾家,白天搞土改,晚上進掃盲班識字,沒有半年,根寶就能讀通長安報了。掃盲班的老師告訴少陵塬的農夫們:「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新型農民,要做新中國第一代有文化的新農民,以後的中國要實現犁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電燈電話,樓上樓下。」

根寶聽了老師的話,激動地站起來問道:「老師,照你的話就是我們革命成功了?」

「成功了!」

根寶把老師的話一字不漏地講給了春花,又高興地拿出了長安縣人民政府頒發的土地證,他倆坐在土炕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讀,唯恐少看一個字,春花的手撫摸著大紅印章,憧憬著這一天的到來。然而,事情並沒有使他們如願以償,三娃子媳婦生的老二也一歲了,春花這時明顯地隆起了肚子,七媽卻請了幾個人來分家,春花知道這明顯地怕侍候月子而使出的計策。七媽請了大舅二舅,根寶請了泉叔,又請了個代筆先生,幾個人坐定後,根寶說道:「今來的都是長輩,沒有外人,既然是分家,那就不諞閒了,媽,你跟我過,春花侍候你侍候順了。」

七媽哼了一聲說道:「我不跟你!」

七媽的話應驗了根寶的猜想,這分家分的就是他和春花。根寶接著又說道:「兩間上房歸我媽,兩間廂房東邊給大哥留著,西邊給三娃子,誰以後管我媽,兩間上房歸誰,磨房歸么四。我就住三爺給的房就行了,誰還有啥要補充的再補充。」

根寶心想:「與其讓人攆出來,還不如自己退出這個屋,甭說家產,只要能安安寧寧過日子就不錯了,請人寫分書都是多餘的。」

這樣的場合春花更是沒有說話的權利,也只能隨事而去。春花看著一無所有的小屋,總算脫離了沉重的精神枷鎖,但願這個小屋是一個沒有壓迫,一個自由的世界。根寶第一次為自己的小家量了小米,購置了鍋碗瓢盆,等春花生下崽就是一家人的日子了。春花挺著肚子在收割完的麥茬地里拾小麥,拾回的小麥揉揉粒,不知不覺揉了一斗多,她又將小麥淘洗乾淨,要在石磨上磨出當年的新麥面。當她挺著肚子磨面時,七媽和三娃子媳婦卻抱著兩個娃串門拉家常去了,春花一個人牽著牛繩忙著磨完小麥後,那婆媳倆一前一後進門了,七媽進門取了個升子,說道:「給我一升面,給倆娃吃,嘗個鮮。」春花心想一斗麥能磨多少面,一升就舀完了,但她還是抹不開面子,勉強地笑了笑,對七媽說道:「媽,你舀,你磨了我也能吃麼?」

「我那點鴿子糧還給你吃?」

七媽一句冰涼的話真正霜寒了春花的心,她下決心下次一定不給,但七媽的心硬如石,從這次開始再也沒有收過手,無論是小米和麥面,七媽就像討債的,只管舀米舀面,對月子裡的春花不聞不問。六媽看不下去,和了一碗面,擀出來晾在案板上,七媽對六媽說道:「你忙你的,我給做!」

六媽信以為真,洗洗手回她屋裡了,二寶媳婦對六媽說道:「媽,你上當了,春花嫂子進門幾年了,你啥時見七媽給過春花嫂子個笑臉來,除了打就是罵,你幫我春花嫂子,不給做熟,春花嫂子咋吃?」

二寶媳婦說完,走出自己的屋,進了春花的門,迎面碰見七媽用菜刀切了一半多的面片,拿回自己屋了,二寶媳婦氣得渾身發抖,說道:「七娘,春花嫂子坐月子,大人沒飯吃,娃沒奶吃,你裝看不見,也不管,我媽給檊的面,你咋忍心能拿走一大半呢?」

「驢槽添個馬嘴,我的媳婦我不知道管,要你媽管?」

二寶媳婦一句話都沒說,燒了火給春花切了一小塊面片,煮熟後,抱著春花一邊喂飯,一邊哭,她又幫春花擠了擠奶,可擠了很大一會,才擠出一點點奶水,嬰兒都餓得哭不出聲了,七媽還在外頭數落,嫌是個丫頭片子。二寶媳婦對二寶說道:「趕緊進山尋二哥,二哥再不回來要出人命的。」二寶吃過飯,已經太陽偏西了,他一路小跑,進了山,找回根寶,根寶走進大雜院,就聽七媽罵道:「狗日的,炮一響就給婆娘過繼了。生個丫頭片子像闖關了。」

根寶知道是罵他,他沒哼聲走進了自己的小屋,看到小屋一片狼藉,地多日沒掃,塵土掉得地面上已積下浮塵,春花昏迷沉睡,他眼睛濕潤,屋裡一大家子十口多人,單獨他把日子過爛了。根寶總算良心發現,喃喃自語春花坐月子都是這樣,他愧對結巴弟弟和老實巴交的老丈人,他做好飯,扶起了春花,慢慢地喂給了春花半碗飯,春花緊緊抓住了根寶的衣袖,聲音微弱地對根寶說道:「我死了誰都不恨,恨自己命不好。」

在根寶的照料下,春花慢慢地好了起來,分了家短短兩個多月,七媽沒有停止她那張骯髒的嘴和貪婪的的手,春花的米、面時時不翼而飛,春花頓頓用涼水充飢,熬一天,盼一天,她敖過了苞谷從種到收的日日夜夜,熬過了七媽費勁砸鎖的聲音,春花抱著剛剛滿月的娃,忙在田間地頭,七媽絲毫不理,春花對根寶說道:「咱把苞谷掛高些,掛的低了我看不住。」

根寶明白了春花話裡有話,他說道:「沒事,我進了山咱媽不可能把生苞谷順去,這回進山砍些木頭咱在咱地邊蓋兩間小房,再做個一間竹樓,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你就能享些福了。」

春花聽了根寶的話,臉上泛出了幸福的笑臉,這一天一定不遠了。當根寶掛完苞谷種完地時,已經秋雨淅淅,七媽笑眯眯地走到根寶面前彎下腰,湊近根寶耳旁悄悄對根寶說道:「三娃子說來,讓你趕緊出去尋個地方住,你那屋三娃子不給了,三娃子給你算了日子,今初九,十三是好日子,你十三搬家。」

根寶沉默了許久,站起來進了屋,告訴了春花七媽說的話,春花眼含淚水說道:「娃十八才倆月,三娃子叫十三搬家,你去給說,等娃過百日咱搬。」

「叫搬就搬,囉嗦啥呢?我明尋地方,你明準備搬家的米麵。」

春花初十在丫丫一天的哭聲中磨了面,磨了米,根寶尋了山里人丟棄的一間茅屋,十一米麵又被七媽偷得一乾二淨。十二這天春花抱著娃又磨了米、面。當根寶背著米、面,春花抱著不到倆月的娃走進黑溝的茅屋裡,屋內早已被雨水滲透,連放米麵的地方都沒有,土炕土也已經潮濕發霉,斑駁的青苔如同綠氈鋪在土炕上,雨水順著牆角流淌,炕邊的木板也牢牢地沾在土炕上。根寶取下炕邊,一頭放在窗台上,一頭放在炕頭,抱來一捆潮濕的枯草放在木板上,再從春花的懷中接過丫丫,放在枯草下,作為丫丫的暖巢。根寶蹲在潮濕的土炕上,喃喃自語:「這就是我盼望已久的老婆孩子熱炕頭。」時隔一年之久,根寶砍夠了蓋房用的木料,卻在三娃子懇求下救了兩個重症腦膜炎的孩子,春花和丫丫抵不過茅屋的常年潮濕,娘倆都落下了終生殘疾。(完)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於一九七八年畢業於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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