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一般認知里,「精神病」這三個字就是危險和瘋狂的代名詞。
尤其在很多影視作品裡,常常把「變態」「殺人犯」和精神病患者聯繫起來。
比如《神探》里辦案時常陷入癲狂狀態,甚至割下自己耳朵的天才神探。
比如《驚魂記》里穿著母親的衣服、手持兇器、面孔扭曲的殺手諾曼;
比如《致命ID》里分裂成多個人格,彼此間互相殘殺的連環殺手;
長期以來,精神病人這種「恐怖、怪異」的形象,不斷在人們心裡深化。
以至於讓人難以正視這一病患群體的存在。
精神病患的真實生存狀態,引起了資深紀錄片導演馬莉的注意。
2014年,馬莉來到東北的一家精神病院。
她和醫院負責人、病患家屬甚至每一個病人進行溝通,獲得了可以在這裡自由拍攝的權利。
隨後的一年半時間,她用鏡頭,實地記錄下了精神病患者的日常生活。
2017年,馬莉將200多個小時的素材,剪輯成為長達5個小時的紀錄長片《囚》。
這部作品贏得了無數觀眾的好評,在評分網站至今仍保持著9.1的高分。
五個小時看下來,皮哥最大的感受,就是真實,殘酷,生猛。
在這部片子裡,你會看到醫院不僅是治療精神病人的場所。
更像一個巨大的「收容所」,甚至一個被默許的「囚牢」。
而當我們走近這些「奇怪的人」。
他們「封鎖」的一面,也得以沒有遮掩地呈現在我們眼前——
01
「有的時候,得超越道德與法律,這樣人才能活得開心。」
他叫小傅,是一名躁狂症患者,在精神病院已經呆了一月有餘。
和很多常見的精神病人不同,小傅始終不吵不鬧。
他就像個與世無爭的「世外高人」,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其他病人的喧鬧。
從言談舉止上看,小傅完全是個正常人:不急不躁,會講道理,似乎能一直保持清醒和理智。
比如當護士問他,如果你愛人來看你,準備怎麼辦?
小傅的思路非常明確:
首先他要問清楚妻子為什麼把他送進來;
其次要妻子幫他辦出院手續,儘快離開這裡。
小傅對「精神病」這三個字非常避諱。
他覺得自己除了有點胸悶外,沒什麼別的毛病,更別提是精神病。
從表面上來看,小傅的生活應該是挺幸福的。
工作穩定,回到家還有妻兒陪伴,沒有什麼金錢上的壓力,在很多人眼裡已經算得上「人生贏家」了。
但小傅偏偏不是願意庸庸碌碌一輩子的人,他有自己的打算。
對於現實他有著清晰的認知。
就像他說的,80%的小職員構成了整個社會穩定的基石,也讓其他20%的人,有了打破現狀、去嘗試其他可能性的機會。
在他看來,自己就是那20%中的一員。
小傅不止一次提到領導如何對他進行壓榨,如何對他冷落不重視。
他不想再任由領導擺布,想離職自己去創業。
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沒有錢可以支撐自己這麼做。
無奈之下,他萌生了一個念頭:
如果他找每個認識的人借一萬,這樣一圈借下來,自己創業的資金就有著落了。
這個想法一旦形成,便一發不可收拾。
小傅真的開始籌備起來。
常常打電話到半夜三更,不上班的時候,就坐飛機到處尋找合適的項目。
小傅的狂熱遭到了妻子的反對。
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個穩定的工作就夠了,而不是不顧一切去冒險。
妻子的態度,讓正值狂熱的小傅非常不滿。
他開始轉而從其他女人那裡得到支持,但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在他看來,「有的時候,得超越道德與法律,這樣人才能活得開心。」
小傅覺得自己受到了太多束縛。
他想拋棄世俗的看法,活得更瀟洒、更自由。
在他看來,目前的住院方式違背了自己的意願。
他不想像案板上的魚一樣任人宰割,因為自己根本就沒病。
但在他看到醫院關於自己躁狂症的診斷後,「堅信自己沒病」的想法開始動搖。
話多,愛聯想,自我評價高,精力過旺……
躁狂症的這些症狀,都和自己平時的言行舉止一一對應。
小傅從這時候開始相信自己確實有病。
他回想這幾年的很多表現,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正常」。
但他很驚訝自己什麼時候得了這個病。
愛面子的他,還倔強地補充了一句,「肯定不是年輕的時候就有的。」
說完,小傅望著窗外,眼神中流露著難以言明的失落與迷茫。
02
「使勁閉,閉上眼睡一覺,醒了就好了。」
這個男孩面無表情,如同被點了穴一般,一動不動。
他是精神病院裡,年齡最小的患者。
據醫生診斷,男孩得的是「失魂症」。
一天到晚目光無神地盯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就像丟了魂一般。
醫生對男孩的病情一時間也束手無策。
只有陪伴在一旁的母親,一直在給兒子加油鼓勁:
「使勁閉,閉上眼睡一覺,醒了就好了。」
但男孩每一次閉上眼睛後,又會不受控制地睜開。
有時候還會坐起來瞪大雙眼盯著母親的衣服看,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但在某些時候,男孩也會表現出一些自主意識,比如自言自語說,自己治不好了。
比如他也會流露出孩子的天性,挪動身子想要在母親身上靠一下,感受來自母親的溫暖。
但這些有意識的表達太過短暫。
大多數時間,男孩都只能幹瞪著眼,就像被抽掉靈魂一般,自我意識像是被困在另一個世界。
男孩很乖巧,他心裡清楚母親的辛苦和不易。
所以他會跪在病床上跟母親說,「對不起,兒子得了病」,表達自己的愧疚。
母親心裡從沒抱怨過什麼,看著如此懂事的兒子,她更多的是心疼和難受。
她不明白兒子為什麼會得這種病。
是不是因為太老實了,想得太多,自己關心得也不夠?
好在這個「失了魂」的男孩,沒有忘記對親情的需求。
他還記得一個孩子對母親的依賴,對母親的感恩。
實在睡不著了,他就會趴在母親腿上睡覺。
那句「媽媽,我愛你」的真情告白,是對母親最好的撫慰。
03
「說出來以後,我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他是一個中醫按摩師。
31歲,至今仍然單身。
相比於很多精神病患者的眼神呆滯、無神。
他的眼神卻一直散發著光彩,流露著歷經世事的清醒與洒脫。
很難想像,眼前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年輕人,在此之前有著何等瘋狂的人生經歷。
和很多孩子不同。
他在初二那年輟學,之後又因為搶劫被關進少管所。
直到20歲那年,他才重新回到社會。
在他看來,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的源頭,就是自己的單親家庭。
在他小的時候,父親由於情感糾紛,被人捅死。
母親再嫁後,繼父對他冷眼相看,動輒就拳腳相加。
他從未在家庭中,感受過一絲溫暖。
從少管所回到社會後,他參加了中醫按摩的職業培訓,此後他在這一行做了十幾年。
原本以為會安穩地度過餘生。
但在這個魚龍混雜的行當里,他見識到了許多難以想像的骯髒和黑暗。
在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他沾染了嫖賭的惡習,精神狀態變得極其糟糕。
據他所說,那幾年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日子。
後來他下決心改掉了這些惡習,不久後他又毅然辭去按摩師的工作,去做義工。
雖然做義工沒有工資,但有免費吃住。
而且他可以通過幫助別人,來緩解內心的負罪感。
但那些積壓在心裡的痛苦回憶,始終讓他不堪重負。
他也找不到人可以傾訴。
久而久之,不堪精神折磨的他,最終住進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裡,他終於找到了可以暢談的對象——
那些同樣生活不如意,在醫院裡無所事事的病友們,讓他可以一吐為快。
少時的經歷,讓他對家庭和婚姻充滿恐懼,讓他難以擁有正常的生活。
但潛意識裡,他又渴望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可以去信賴和依靠。
在這種糾結與痛苦中,他把心靈寄託於「宗教」。
儘管他連「佛」是什麼也不清楚,但念幾句「阿彌陀佛」,能讓他睡得更踏實。
坐在病床上,他看著窗外的天空,感謝上天能夠給他機會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
「說出來以後,我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說話間,他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流下了眼淚。
這些淚水,既是與過去的告別,也滿懷對未來的期望。
04
「咱們是不是外星人,所以那些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得到?」
這個雙手被綁在床上的年輕人,是一個無法安定下來的「性衝動者」。
絕大多數時候,他的身體一直不受控制地左搖右晃。
似乎他的體內有另一個人在操控他。
表面上看,他不屬於傳統認知里的「瘋子」。
比如當醫生問他想不想出院,他很認真地回答說:
「想回家,然後再找份工作。」
完全是正常人的思維。
但當醫生問他,到了外面,看見女人,你怎麼辦?
他毫不猶豫地說「往上上唄」。
在「性」這方面,他似乎失去了人類正常的自控能力。
他能聽到肚子裡有聲音和他說話。
這個聲音,促使他一看到女性就躁動不安,有種想要撲過去的衝動。
精神病院裡,像他這樣因為幻聽引起精神紊亂的患者,並不在少數。
比如這個說話慢條斯理、看起來非常沉穩的病人,他來到這裡的原因,也是因為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但和那個年輕人不同。
他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症,總覺得有人在監視他,想要害他。
就像那天他聽到腦子裡有聲音告訴他,外面有倆壞人和他妻子是同夥。
如果不殺了她,外面的人就會闖進來殺了自己。
在這個聲音的驅使下,他拿起菜刀朝著妻子砍了30多刀,然後就被送到了這裡。
腦子裡的聲音,讓他備受折磨。
他分不清,他聽到的聲音,哪些是真實,哪些又是幻覺。
即便是晚上睡覺,他也不敢脫衣服。
因為一脫衣服,那些聲音,就會在他耳邊縈繞,和他對話,讓他難以入眠。
但在精神病院裡,他遇到了和他有著類似遭遇的病友。
在和他們聊天的過程中,他的心情也慢慢舒展開了。
他甚至在和別人討論時突發奇想:
「咱們是不是外星人,所以那些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得到?」
說到這裡,他不禁興奮起來。
就像是個愛幻想的孩子,猜測著關於自己身份的可能。
05
「這些精神病患者,真的都有病嗎?」
287分鐘,近5個小時,幾乎每一分鐘,都在挑戰著觀眾的生理和心理極限。
很多人在看完後,都萌生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
「這些精神病患者,真的都有病嗎?」
因為他們的很多經歷和遭遇,很多「正常人」也深有感觸。
比如小傅,他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原因,是源自事業和生活的諸般不順。
老闆的刁難,創業的壓力,家人的不理解,都是導火索。
而這些困境,又何嘗不是我們這些「正常人」所處的現實生活呢?
俯瞰整個精神病院裡,和小傅有著相似經歷的人不在少數。
不少人也是因為受不了老闆的壓榨,他人的指摘,讓頭腦中的理智在某一時刻繃斷。
有人更是在精神病院的住院生活中悟出了一個道理:「耿直討人嫌」。
想要好好生活,就不能當出頭鳥,而是要做沉默的大多數。
對一些人來說,精神病院也是他們的烏托邦。
因為在這裡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人。
他們不用承受其他人的異樣眼光,不用承受工作和生活的巨大壓力。
這正是馬莉選擇花這麼大功夫,拍這個題材的原因。
不是因為獵奇,也不是為了批判什麼,只是因為一個理由:
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自己的痛苦和無奈,也應該擁有選擇的權利。
其實早在2012年,國家就已經頒布了《精神衛生法》。
其中指出,只要對他人和自身不構成安全威脅的,可以自願選擇住院或是居家療養。
但即便法律已經明文規定,也難以抵擋社會既有認知造成的強烈偏見。
一方面,由於醫學對一些精神疾病的定義模糊不清,可能會造成難以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病。
比如片中醫生們對於小傅病情的談話。
即便是資歷最深的大夫,也直言對「躁狂症」的具體表現,很難進行明確的判斷。
那麼這種情況需不需要住院治療,需不需要強行控制其人身自由?
另一方面,長期以來社會對精神病人的恐慌,以及精神病患者可能造成的潛在危險,讓很多人對這一群體,持有完全排斥的態度。
比如小傅的父母,在得知兒子得病住院的消息後,不僅沒來醫院,甚至連電話都沒打過。
當小傅向父母提出想回家過一段時間的要求時,母親的第一反應是鄰居不接受。
他們完全不想牽扯其中。
因為害怕鄰居說三道四,害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像小傅父母這樣的人並不在少數。
很多病患家庭擔心病人會「犯病」,擾亂正常的家庭生活,成為他人談資的話柄。
因此他們把得病的家人送進精神病院,斬斷病人和外界的一切關聯,去阻斷流言蜚語的困擾。
為了治癒病人,病患家庭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錢和時間,這讓精神病患者成為每個家庭的難以承受之痛。
但在現實生活中,有多少家庭可以承擔這種消耗?
即便是能夠治癒,病人能否正常回歸家庭回歸社會,和其他人一樣過上正常的生活?
這些問題,無論是法律還是倫理道德都難以給出明確的答案。
無論如何,精神病患者不應該被一味醜惡和貶低,不應該被丟在精神病院放任自流。
事實上,「精神病患者」並非少數群體。
據調查,我國大約有2.3億人患有精神疾病。
和一般認知里的精神病不同,醫學中認定的精神類疾病有多達400種。
比如神經衰弱、強迫症、抑鬱症、酒癮症等我們非常熟悉的症狀,都被劃入精神類疾病的範疇。
也就是說,每七個人里,就有一個人在精神方面存在問題。
所以,對於精神方面疾病的折磨,即使沒有嚴重到需要住院,但越來越多人能夠感同身受。
所有的疾病,都需要關懷而非冷漠與無視,對於如今已經變得常見的精神疾病而言更是如此。
這也是《囚》這部紀錄片的意義所在。
不僅是對這一群體生存狀況的真實記錄,更是對所有「自以為正常」的世人的警醒。
文/皮皮電影編輯部:阿志
原創丨文章著作權:皮皮電影(ppdian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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