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則3年,慢則5年,日本的經濟總量將會被印度趕超。
這是目前普遍的預測。
你可以說印度很猛。
但在另一方面,還有一個看起來更簡單,卻也更重要的問題:
日本的GDP在1972年超過了當時的聯邦德國,成為西方世界老二。
1978年,又超過了蘇聯,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
「日中則昃」,好像說的就是日本。
到了1990年代,日本就開始陷入平庸、漫長的30年。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
日本經濟30年還沒完全走出蕭條,是因為政府不夠努力嗎?
在這之前,日本已經被中國(2010年)、德國(2023年上半年)趕超。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過去的三十年里(1992年至2022年),印度GDP由2882.08億美元增長至33850.90億美元,增長了近11倍。
日本則由39088.08億增長至42311.41億美元,微漲8.25%。
如果從1995年算起,日本GDP甚至跌了1.3萬億美元。
說日本失去了三十年,可一點也沒冤枉它。
日本、印度兩國GDP對比(以美元計算)
萬物皆有周期,一個國家的經濟活動,亦是如此。
從歌舞昇平的繁榮到猝不及防的衰退,再到寒風刺骨的蕭條。待一切破滅之後,積蓄的內生動力推動著緩慢的復甦。
這是一個完整的經濟周期。
上世紀90年代初,日本出口和地產兩大經濟引擎雙雙熄火,加之日本當局高估了經濟的修復能力,主動加息刺破泡沫,最終造成經濟的大崩盤。
從繁榮到衰退的大變局,很快完成了。
但緊接著,有如鈍刀子割肉的蕭條與修復,則使得日本成了「病樹前頭萬木春」的「病樹」。
日本戰後經濟的發展主線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這一抽,就是三十年。
以地產為例。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日本人心中,房價可以漲到天上去。
因此,普通人熱衷炒房,開發商大興土木,地產行業一片欣欣向榮。
但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喧囂,都將用寂寞來償還。
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不動產泡沫破滅,住房新開工面積不斷回落。
新建住房面積回落的同時,房價也不斷縮水,即使縮水了,房子也賣不出去。
根據日本政策論壇的數據,2013年,日本有6100萬棟住宅,但只有5200萬戶家庭。
因此,不少村鎮的房子白送也沒人要,只能逐漸消失。
哪怕人口持續流入的東京都市圈、大阪都市圈,房價也始終沒看到起色。
東京都市圈、大阪都市圈的地價指數走勢(1980年的指數=100)
哪怕是日本頗具競爭力的汽車產業,其產量在1990年代達到頂峰之後,接著就是一蹶不振,至今仍沒有復甦的跡象。
1950-2022年中美德日四個國家汽車產量對比變化
產出萎靡不振的另一面,是消費能力的持續性失血。
2000至2022年,日本兩人以上家庭消費支出總額下降了8%。
也就是說,假設2000年這一代的日本家庭,每年消費支出100元。等到了他們的下一代,2022年的日本家庭,每年就只消費支出了92元。
背後的原因當然是複雜多樣的,可能是沒錢,也可能是不想花錢,還可能是更少的錢可以買到和以前相同的東西。
日本消費支出的絕對量(以2000年消費支出為基數100%)
按照西方經濟學的看法,市場經濟這一「無形的手」失效時,「有形的手」就該來到台前了。
面對20世紀90年代經濟的陡然轉向,以及之後漫長的冬天,日本政府還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日本政府三十年的自救,總體思路很明確:讓有錢的人花錢,沒錢的人借錢來花。
如果大家有錢不想花、沒錢不想借怎麼辦?
那就讓錢貶值,把借款利率打低,把存款利率搞成零。
同時,政府還要起到借錢的先鋒模範作用,借國民的錢,替國民花出去。
總之,就一個思路:把消費搞起來,擴大生產,然後進一步增加投資,讓國民的預期變好,實現資產負債表由縮錶轉向擴表,從而盤活整個經濟,實現良性循環。
1999年,日本首次實施零利率
最有代表性的,還得數「安倍經濟學」。
安倍之前的數任日本首相,為了挽救陷入困境的經濟,進行了多次改革,但收效甚微。
2012年底,安倍晉三再次出任日本首相後,很快啟動了所謂「三支箭」的政策組合。
第一支箭:寬鬆的貨幣政策。
安倍時期的日本央行,在國內首次推出負利率,即對於金融機構新增超額準備金實施-0.1%的利率,這也是繼丹麥、瑞典、瑞士和歐元區之後又一執行負利率的經濟體。
此外,日本央行還親自下場買買買,不僅將國債的持有期限從平均不足三年延長至七年,還大大豐富了購買的項目種類,從一開始的長期國債,擴大到ETF、J-REIT(日本房地產上市投資信託)等金融產品。
第二支箭:靈活的財政政策。
在財政支出方面,安倍政府相對比較「中性」。
2012年至2019年,日本政府財政支出僅由97.1萬億日元升至101.4萬億日元。
2000年至2022年日本財政支出規模及支出結構
在財政收入方面,為了配合寬鬆的貨幣政策,安倍政府擴大發債規模,發債收入在日本政府收入中的占比持續保持在30%以上。
另一方面,為遏制投資低迷,安倍晉三選擇降低企業所得稅。
但他似乎選擇性地忽視了同樣低迷的消費,在2014年把消費稅從5%上調至8%,2019年更是調至10%。
第三支箭:促進增長的結構性改革。
總體而言,就是支持中小企業、鼓勵科技創新、發展出口貿易,這與一般國家的政策藍圖並無多大區別。
因此,第三支箭也是最沒存在感的箭。
當一艘大船要沉的時候,是不會養閒人的。
面對蕭條的經濟,日本歷屆政府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了,不能用的也用了,死馬當活馬醫總比不醫好。
但是,事實告訴我們,日本經濟並沒有迎來復甦。
哪怕頗受認可的安倍經濟學,也沒能實現其設定的2%的通脹目標。
安倍晉三是日本戰後最年輕上任,也是在任時間最長的首相
甚至,一系列的救市措施,還給暮氣沉沉的日本經濟帶來了不少副作用。
比如說最直接的體現:債務壓力。
在主要的經濟體裡面,日本的負債率一騎絕塵。
其債務餘額占GDP的比例在2020年突破200%,並且仍保持強勁的上升勢頭。
日本歷年負債率的變化
儘管目前日本政府還未出現債務違約,但仍引發了一系列理論上的爭議與指責,也成了各國政策制定者引以為戒、避之不及的一個負面案例。
債台高築的日本政府,每100元的財政支出,就有接近25元是用來還債的。
而這也嚴重限制了財政政策的發力空間,使得政府沒有多餘資金投入關係國計民生的領域。
另一方面,為了儘可能減輕付息壓力,日本只能把利率維持在低位,貨幣政策的騰挪空間也很有限。
儘管對於目前的日本來說,低利率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但如果經濟形勢發生變化,日本央行不得已開啟加息步伐,債務的大雷隨時可能引爆。
除了債務壓力,寬鬆的貨幣政策,還催生了大量殭屍企業。
日本實施的一系列極端貨幣政策,間接保護了很多該死不死的企業。
這些企業拿著低利率貸款,苟延殘喘。
他們不再有危機感,也不想著去推動技術進步,王者歸來,反而占據著有限的生產要素,阻礙新的企業進入,導致市場遲遲未能出清。
極低的利率政策或對殭屍企業形成保護
哪怕到了2022年,據帝國資料庫公司整理統計(依據國際清算銀行標準),日本的殭屍企業數量仍高達16.5萬家,占比11.3%。
在殭屍企業數量居高不下的同時,日本的科技企業則在風起雲湧的時代競爭中,逐漸落後。
在汽車領域,曾經的日本可謂如日中天,舉目四望,沒有一個像樣的對手。
如今,中國車企攜新能源之勢彎道超車,日本車企的衰落似乎已成定局。
在半導體領域,1980年尼康推出第一台步進式光刻機,其在穩定性和自動化程度遙遙領先,吊打老前輩,曾經的光刻機領導者美國GCA公司。
而今天光刻機的執牛耳者——阿斯麥(ASML),甚至還沒出生。
好風憑藉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日本,已是全球半導體當之無愧的巨頭,一度占據全球半導體80%的市場份額。
如今,中美之間的晶片競爭如火如荼,日本只能當啦啦隊。
2022年全球光刻機TOP3市場份額占比情況
在網際網路大潮中,日本也沒討到好處。
唯一的亮點,可能就是軟銀重倉押注阿里,賭對了。
但好運氣只是曇花一現。
CB Insights公司的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6月30日,全球共有1221家獨角獸公司,其中美國656家,中國大陸172家,印度70家,英、德兩國分別有53和30家。
而日本,只有6家。
如此觀之,日本政府的努力,妥妥的吃力不討好。
背後的原因,不僅是積重難返,更是用錯了力。
其一,是日本政府過於重術輕道。
危機伊始,日本政府就打出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兩張王牌,開門放水,以期遏制低消費、通縮。
日本一年期存款的利率變化
此後的日本歷屆政府,都是在兩張王牌上縫縫補補,卻忽略了一個核心問題:少子老齡化的社會。
沒人,怎麼消費?
更何況,嬰兒和年輕人的消費力,明顯比老年人的質量要高。
雖然日本歷屆政府也嘗試解決少子老齡化的問題,但效果並不理想。
「白髮浪潮」之下,經濟要想滿血復活,無異於痴人說夢。
此外,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似乎也被日本政府忽視了。
前面提到,安倍晉三的第三支箭,其實也涉及支持產業升級。
但第三支箭的目標,龐大且混亂。
更重要的是,一直到安倍晉三執政結束,也沒見有好的政策出台,基本可以把它歸為口號式努力。
其二,無人敢為天下先。
前面提到,日本的殭屍企業阻礙了市場的良性恢復。
其實,很多日本人都看到了。
不破不立,這個道理,相信日本歷屆政府也懂。
但是為什麼殭屍企業還能存續至今?
因為一旦把殭屍企業一鍋清了,那麼緊接著就是銀行巨額的壞帳和洶湧的失業人群。
到時候,整個金融系統和社會系統,能否承受得住?
沒人知道,也沒人願意承擔。
所以,無論銀行還是政府,都不敢接下這堆燙手的山芋,政府甚至撮合銀行向企業繼續貸款,掩蓋風險。
畢竟,能被掩蓋的問題,無論多大,都不是問題。
企業破產潮使得日本的銀行接連破產或被收購
其三,日本是棋子,而非棋手。
二戰後,日本的國運,始終牢牢被美國拿捏,淪為地緣政治的棋子。
當初日本泡沫的誕生與破滅,美國可脫不開干係。
哪怕這個棋子再重要,作為一個棋手,也是不會讓棋子蹦到臉上去的。
日本這種棋子式的地位,天生就註定其很難自救。
美國歷史上也經歷過數次經濟蕭條,但後面幾次基本都能在幾年內爬出低谷,靠的當然不是運氣,而是其作為「地球村村長」的實力與地位。
就拿美聯儲來說,其任何的風吹草動都影響資本的流向。
美聯儲加息,全球一起承受錢荒。
美聯儲降息,全球一起承受可能加劇的通貨膨脹。
日本顯然沒有這種地位與實力。
美國強大的綜合國力使得其民眾更敢於消費,而非存款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時代的每一粒塵埃,落到個人頭上都是一座大山。
每個人都希望生逢盛世,生活在經濟的復甦與繁榮期。
但正如月有陰晴圓缺,經濟的衰退與蕭條,是無法避免的客觀規律。
如何縮短衰退與蕭條的時間,是一門高深複雜的學問。
如果一個國家三十年里躊躇不前,那麼在這個國家裡註定會有很多個體,用近半生來承擔這份悲哀。
但願日本失去的三十年,不會在其他地方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