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战国时代,因为没有纸张也没有印刷术,读书人又很少,所以许多书籍都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没能流传下来。
孔子的时候,周王室衰微,礼崩乐坏,《诗》和《书》已经残缺不全了。为此,孔子感叹说:“文献不足故也。”为了补救这个危机,他对古代的经典进行了编纂和整理。按朝代顺序,重新编排了《书》和《礼》;又删除重复冗余部分,精选了《诗》和《乐》。晚年还专门为《易》写了注释性的《传》。这样,古代的五部经典通过孔子的编排、精选以及注释,得以逐渐普及开来。不过仅仅有文献存在,这还不足以确保它们能够流传后世,还需要有传诵的人才。因此,孔子兴办讲学,广收弟子,通过教育的方式,将古代的文化传承了下来。
在孔子之后,出了两个著名的模仿者,一个是西汉的扬雄,另一个是隋朝的王通,也就是文中子。
历史上的好古之士层出不同,但能名传后世的却不多。在西汉末年,扬雄“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于是模仿六经来著书。他的《太玄》仿照《周易》,《训纂》发自《仓颉》,《州箴》参照《虞箴》,《广骚》源自《离骚》。这些书大多都没有流传开,只有一本《法言》为世人所知,而这本书也是模仿《论语》来写的。
扬雄之后,在隋朝,王通也想要扬名后世,成为孔子的又一个模仿者。不同的地方在于,扬雄是“仿六经”,而王通却是“续六经”。王通死后,后人为他写了一篇《文中子世家》,其文字颇类《孔子世家》。
根据《世家》的记载,王通生于隋文帝开皇四年,他生平事迹跟孔子非常像。王通在开皇十八年外出云游,“受《书》于东海李育,学《诗》于会稽夏琠,问《礼》于河东关子明,正《乐》于北平霍汲,考《易》于族父仲华,不解衣者六岁,其精志如此。”二十岁时,王通西游长安,得到了隋文帝的召见。隋文帝读过他写的《太平策》后说:
“得生晚矣,天以生赐朕也。”
然而当时的公卿大臣都不喜欢王通,而且他也察觉到隋王室即将有萧墙之衅,知道自己得不到重用。于是选择退隐,从此朝廷怎么征召他都不肯出来。
王通(584年—617年),号文中子
退隐后,王通开始模仿孔子编定五经的做法,进行了续经的工作。他仅用了九年的功夫,便基本完工。具体成果如下:
跟扬雄一样,王通所写的书中,只有模仿《论语》的《中说》广为流传。而《中说》里却耐人寻味地说:
“门人窦威、贾琼、姚义受《礼》,温彦博、杜如晦、陈叔达受《乐》,杜淹、房乔、魏征受《书》,李靖、薛方士、裴晞、王珪受《诗》,叔恬受《元经》,董常、仇璋、薛收、程元备闻《六经》之义。”
这样,唐朝初年的名臣几乎全都是王通的门生。王通死于大业十三年,年仅三十三岁,却已是桃李满天下,弟子皆能图像凌云阁,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文中子世家》是模仿《孔子世家》而作的,里面说王通的弟子“不可胜数”,李靖、房杜、魏征等都出其门下。然而,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人,居然不见于《隋书》。《旧唐书》在李靖、房杜各传里,也没有提到他们曾师从王通。房玄龄与李靖都比王通大十多岁,魏征与杜如晦则与他同龄,辈分相当却持弟子礼,除非其人名扬天下、道术高超,否则不至于此。
《文中子世家》中的毛病也非常多,例如说王通生于开皇四年,而记载到九年的时候却说“文中子侍侧十岁矣,有忧色”;又说开皇十八年,文中子游学于四方,曾问《礼》于关朗(字子明)。而《文中子·关朗篇》里又记载王通的话,说:
“或问关朗。子曰:‘魏之贤人也。孝文没而宣武立。穆公死,关朗退。’”
说明关朗生活在北魏孝文帝时期。孝文帝死于499年,王通生于584年,相隔了近百年,他怎么可能问《礼》于关朗呢?
王通的后人又编有一篇《东皋子答陈尚书书录》,里面说王通的弟弟王绩曾做监察御史,弹劾过侯君集,因此得罪了长孙无忌。王绩与陈叔达是好友,陈叔达编纂《隋书》时,王绩给他提供《文中子世家》做材料。但陈叔达畏惧长孙无忌,所以不敢把王通写进《隋书》里。这篇文章编得几如儿戏——《隋书》并非成于一人之手,而且魏征是全书的主编,他连对唐太宗都敢于直谏,难道也会畏于长孙无忌的权势而不为自己的老师立传吗?
因为《文中子世家》里漏洞百出,所以宋朝时就有人认为王通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而且他的书大多都已失传了,究竟有没有“续六经”这一回事,也成了一个谜。
王通的事迹大多不可信,他未必见过隋文帝,也未必广纳三千弟子,扬名一方。《中说》里的内容也可能是虚构的,文中子或许没有说过那些话;就连他的弟弟王绩的文章真实性也不高。《旧唐书》将王绩列入《隐逸传》,在里面加一句附言,说:
“兄通,字仲淹,隋大业中名儒,号文中子,自有传。”
然而我们始终没有找到《王通传》。有关隋朝及唐朝初年的史料里,很少有涉及王通的地方。直到中唐以后,刘禹锡、皮日休、司空图等人才提到他。皮日休专门写了《文中子碑》,盛赞王通是“可继孟氏者”,然而他比王通还晚了二百五十多年,可信度也不高。
从历史来看,东汉末年,郑玄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大儒、真儒了。魏晋南北朝的纷乱,使玄学、佛学先后畅行,儒学虽然是官方思想,却处于守势。隋唐一统天下,却也没有改变儒学的窘境,这两朝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文人备出,但缺少开一代学风的思想家,孔颖达、颜师古、陆德明等都难以担此重任。中唐以后,时代愈发需要出现一名大儒来改变学风,因此,韩愈在《原道》中就感叹:
“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在这种背景下,原本隋朝时的隐士、儒者王通就被搬出来,进行偶像化。“续六经”反映的是中唐以后,儒者渴望延续道统的心理。那时藩镇割据,宦官弄权,形如东周,可谓君不君而臣不臣;兼以佛老二教盛行,使儒者产生了偶像崇拜的愿望。司马光在《文中子补传》中就说:
“唐世文学之士,传其书者,盖独李翱以比《太公家教》。及司空图、皮日休,始重之。宋兴,柳开,孙何,振而张之,遂大行于世,至有真以为圣人可继孔子者。”
王通“续六经”很可能是为了迎合时代的需要,编造出来的一个形象。《中说》既不是他的著作,也不是弟子记载其言行的实录。因为里面有许多王通不可能说的话,例如《王道篇》说“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然而《通鉴》说李德林死于开皇十年,按《文中子世家》的说法,那时王通才七岁而已;《魏相篇》又说:“吾闻礼于关生”,这跟《世家》一样谬误,关朗与王通并不在同一个时代;书里还有许多预言性的言论,如王通说“杜如晦若逢其明王,于万民其犹天乎?”见到李密时又说“乱天下者必是夫也”。故事写得神乎其神,反而不可信。
北宋时,有弟子问程颐说王通究竟是什么人时?他回答说:
“隐德君子也。当时有些言语,后来被人附会,不可谓全书。”
这是比较客观的看法,王通应是隋朝时的一名儒者,他或许有点名气,并且也曾想过要“续六经”;他虽然发表过一些议论,为人熟知,但没有形成多大的影响力,以至于魏征等修《隋书》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他,未将其列入《儒林传》或《隐逸传》。
在中唐以后,古文运动兴起,复兴儒学的思潮暗流涌动,人们急需一名大儒来作为精神领袖,承继已经断绝多年的道统。在这种背景下,造神运动悄然展开。这些儒者将隋朝的隐士王通塑造成一代大儒,为了拔高他的地位,便把他的生平事迹描绘得跟孔子类似,并且将唐初的将相名臣都说成是他的弟子,更有一些儒者想“帮”王通完成“续六经”的伟业。正因为这个形象出自众手,所以关于王通的史料才互相矛盾、漏洞百出。
王通与诸儒最终都没有完成“续六经”的梦想,都没有成为第二个孔子。因为时代变了,孔子修六经的目的是为了保存文献,避免“文献不足”的厄运,王通等却没有这种初衷,他们只是想模仿孔子的样子来复兴儒学。
在春秋时期,书籍的保存与流传都十分困难,故而需要精选与传诵。汉朝之后,造纸的发明,已经克服了这种困难。在梁元帝时,江陵就藏有图书十四万卷,到了隋朝,嘉则殿更是藏书三十七万卷。在卷以浩瀚的书海中精选出“新六经”来,这是单凭个人之力难以做到的;其次,魏晋六朝时期,好书寥寥,有价值的典章、诗文又不多,近乎于无精可选。
所以程颐说文中子“续六经”失败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何足记”,二是“何足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