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力透入纸背,是用笔之第二妙处,第一妙处,还在于笔到纸上,能押得住纸。画山能重,画水能轻,画人能活,方是押住纸。
——黄宾虹
黄宾虹(1865—1955),中国近代山水画画家,为山水画一代宗师。名质,字朴存,号宾虹,以号著称;祖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金华,成长于老家歙县潭渡村。
黄宾虹精研传统与关注写生齐头并进,早年受“新安画派”影响,以干笔淡墨、疏淡清逸为特色,为“白宾虹”;八十岁后以黑密厚重、黑里透亮为特色,为“黑宾虹”。
他的技法,行力于李流芳,程邃,以及髡残,弘仁等,但也兼法宋、元各家。所作重视章法上的虚实、繁简、疏密的统一;用笔如作篆籀,洗耳恭听练凝重,遒劲有力,在行笔谨严处,有纵横奇峭之趣。所谓“黑、密、厚、重”的画风,正是他显著的特色。
此文原是傅雷先生于1943年在上海与友人
为黄宾虹80周年寿庆举办的
“黄宾虹书画展”而作
发表于画展特刊
原署“移山”
观 画 答 客 问
文 | 傅雷
客有读黄公之画而甚惑者,质疑于愚。既竭所知以告焉,深恐盲人说象,无有是处,爰述问答之词,就正于有道君子。
客:黄公之画,山水为宗,顾山不似山,树不似树,纵横散乱,无物可寻,何哉?
曰:子观画于咫尺之内,是摩挲断碑残碣之道,非观画法也。盍远眺焉?
客:观画须远,亦有说乎?
曰:目视之物,必距离相当,而后明晰。远近之差,则以物之形状大小为准。览人气色,察人神态,犹须数尺之外。今夫山水,大物也,逼而视之,石不过窥一纹一理,树不过见一枝半干,何有于峰峦气势?何有于疏林密树?何有于烟云出没?此郭河阳之说,亦极寻常之理。“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天地间之山水,非百里外莫得梗概,观缣素上之山水,亦非凭几伏案所能仿佛。
客:果也,数武外,凌乱者井然矣,模糊者灿然焉,片黑片白者,明暗背向耳,轻云薄雾耳,雨气耳。子诚不我欺。然画之不能近视者,果为佳作欤?
曰:画之优绌,固不以宜远宜近分。董北苑一例,近世西欧名作又一例。况子不见画中物象,故以远觇之说进。观画远固可,近亦可,视君之意趣若何耳。远以瞰全局,辨气韵,玩神味;近以察细节,求笔墨。远以欣赏,近以研究。
山水 立轴,37cm×46cm
客:笔墨者,何物耶?
曰:笔墨之于画,譬诸细胞之于生物。世间万象,物态物情,胥赖笔墨以外现。六法言骨法用笔,画家莫不习勾勒皴擦,皆笔墨之谓也。无笔墨即无画。
客:然则纵横散乱,一若乱柴乱麻者,即子之所谓笔墨乎?
曰:乱柴乱麻,固画家术语,子以为贬词,实乃中肯之言。夫笔墨畦径,至深且奥,非愚浅学所能知。约言之,书画同源,法亦相通。先言用笔,笔力之刚柔,用腕之灵活,体态之变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讲求,衡诸书画,莫不符合。故古人善画者多善书。若以纵横散乱为异,则岂不闻赵文敏“石如飞白木如籀”之说乎?又不闻董思翁作画以奇字草隶之法,树如屈铁、山如画沙之论乎?遒劲处,力透纸背,刻入缣素;柔媚处,一波三折,婀娜多姿;纵逸处,龙腾虎卧,风趋电疾。唯其用笔脱去甜俗,重在骨气,故骤视不悦人目。不知众皆宗于盼际,此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像似,此则脱落凡俗。远溯唐代,已晤此理。惟不滞于手,不凝于心,臻于解衣盘礡之致,方可语于纵横散乱,皆成异境。若夫不中绳墨,不知方圆,尚未入门而信手涂抹、自诩脱化,惊世骇俗,妄譬于八大、石涛,适自欺而欺人,不足与语矣。此毫厘千里之差,又不可不辨。
客:笔之道尽矣乎?
曰:未也。顷所云云,笔本身之变化也。一涉图绘,犹有关乎全局之作用存焉。所谓“自始至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是言笔纵横上下,遍于全画,一若血脉神经之贯注全身。又云:“意在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象应神全。”是则非独有笔时须见生命,无笔时亦须有神机内蕴。余意不尽。以有限示无限,此之谓也。
客:笔之外观,惟墨是赖,敢问用墨之道?
曰:笔者,点也,线也;墨者,色彩也。笔犹骨骼,墨犹皮肉。笔求其刚,以柔出之;求其拙,以古行之,在于因时制宜。墨求其润,不落轻浮;求其腴,不同臃肿,随境参酌,要与笔相水乳。物之见出轻重、向背、明晦者,赖墨;表郁勃之气者,墨;状明秀之容者,墨。笔所以示画之品格,墨亦未尝不表画之品格;墨所以见画之丰神,笔亦未尝不见画之丰神。虽有内外表里之分,精神气息,初无二致。干、黑、浓、淡、湿,谓为墨之五彩,是墨之用宽广,效果无穷,不让丹青。且惟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客:听子之言,一若尽笔墨之能,即已尽绘画之能,信乎?
曰:信。夫山之奇峭耸拔,浑厚苍莽;水之深静柔滑,汪洋动荡;烟霭之浮漾,草木之荣枯;岂不胥假笔锋墨韵以尽态?笔墨愈清,山水亦随之而愈清,笔墨愈奇,山水亦与之而俱奇。
溪亭待茗图 镜心,32cm×27cm
客:黄公之画甚草率,与时下作风迥异,岂必草率而后见笔墨耶?
曰:噫!子犹未知笔墨,未知画也。此道固非旦夕所能悟,更非俄顷所能辨。且草率果何谓乎?若指不工整言,须知画之工拙,与形之整齐无涉,若言形似有亏,须知画非写实。
客:山水不以天地为本乎,何相去若是之远?画非写实乎?所画岂皆空中楼阁?
曰:山水乃图自然之性,非剽窃其形。画不写万物之貌,乃传其内涵之神。若以形似为贵,则名山大川,观览不遑,真本俱在,何劳图焉?摄影而外,兼有电影,非惟巨细无遗,抑且连绵不断,以言逼真,至此而极,更何贵乎丹青点染?
初民之世,生存为要,实用为先,图书肇始,或以记事备忘,或以祭天祀神,固以写实为依归。逮乎文明渐进,智能日增,行有余力,斯抒写胸臆,寄情咏怀之事尚矣。画之由写实而抒情,乃人类进化之途程。
夫写貌物情,据发人思,抒情之谓也。然非具烟霞啸傲之志,渔樵隐逸之怀,难以言胸襟;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难以言境界;襟怀鄙陋,境界逼仄,难以言画。作画然,观画亦然。子以草率为言,是仍囿于形迹,未具慧眼所致,若能悉心揣摩,细加体会,必能见形若草草,实则规矩森严,物形或未尽肖,物理始终在握,是草率即工也。倘或形式工整,而生机灭绝,貌虽逼真,而意趣索然,是整齐即死也。此中区别,今之学人,知者绝鲜,故斤斤焉拘于迹象,惟细密精致是务,竭尽巧思,欲工转拙,取貌遗神,心劳日拙,尚得谓为艺术乎?
艺人何写?写意境、实物云云,引子而已,寄托而已。古人有云,作画之道,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深山之巅;掇景也,发兴也,表也,巅也,解此便可省画,便可悟画人不以写实为目的之理。
峦光千态图 立轴,107cm×39cm
客:诚如君言,作画之道,旷志高怀而外,又何贵乎技巧?又何须师法古人、师法造化?黄公又何苦漫游川桂,遍历大江南北,孜孜矻矻,搜罗画稿乎?
曰:艺术者,天然外加人工,大块复经熔炼也。人工熔炼,技术尚焉,二者相济,方臻美满。愚先言技术,后言精神,一物二体,未尝矛盾。且惟真悟技术之为用,方识性情境界之重要。
技术也,精神也,皆有赖乎长期修养。师法古人,亦修养之一阶段,不可或缺,尤不可执着。绘画传统垂二千年,技术工具大抵详备,一若其它学艺,然必接受古法,以免暗中摸索,为学者便利,非为学鹄的。拘于古法,必自斩灵机,奉模楷为偶像,必堕入画师魔境,非庸即陋,非甜即俗矣。
即师法造化一语,亦未可以词害意,误为写实。其要旨固非貌其峰峦开合,状其迂回曲折已也。学习初期,诚不免以自然为粉本(犹如以古人为师),小至山势纹理,树态云影,无不就景体验,所以习状物写形也;大至山冈起伏,泉石安排,尽量勾取轮廓,所以学经营位置也。然师法造化之真义,尤须更进一步,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生机,饱游饫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为我有。是师法造化,不徒为技术之事,尤为修养人格之终身课业,然后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
要之,写实可,摹古可,师法造化更无不可。总须牢记为学习阶段,绝非艺术峰巅。先须有法,终须无法。以此观念,习画观画,均入正道矣。
巫峡密林图 立轴,37cm×100cm
客:子言殊委婉可听,无以难也。顾证诸现实,惶惑未尽释然。黄公之画,纵笔墨精妙,仍不免艰涩之感,何耶?
曰:艰涩又何指?
客:不能令人一见爱悦是已。
曰:昔人有言:看画如看美人,其风神骨相,有在肌体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实,殊非赏鉴之法。其实作品无分今古,此论皆可通用。一见即佳,渐看渐倦,此能品也;一见平平,渐看渐佳,此妙品也;初看艰涩,格格不入,久而渐领,愈久愈爱,此神品也,逸品也。观画然,观人亦然。美在表皮,一览无余,情致浅而意味淡,故初喜而终厌。美在其中,蕴藉多致,耐人寻味,画尽意在,故初看平平,而终见妙境。若夫风骨嶙峋,森森然,巍巍然,如高僧隐士,骤观若拒人千里之外,或平淡天然,空若无物,如木讷之士,寻常人必掉首弗顾,斯则必神专志一,虚心静气,严肃深思,方能于嶙峋中见出壮美,平淡中辨得隽永。惟其藏之深,故非浅尝可能获;惟其蓄之厚,故探之无尽,叩之不竭。
客:然则一见悦人之作,如北宗青绿以及院体工笔之类,止能列入能品欤?
曰:夫北宗之作,宜于仙山楼观,海外瑶台,非写实可知。世人眩于金碧,迷于色彩,一见称善。实则云山缥缈,如梦如幻之情调,固未尝梦见于万一,俗人称誉,适与贬毁同其不当。且自李思训父子后,宋惟赵伯驹兄弟尚传衣钵,尚有士气。院体工笔,至仇实父已近作家,后此庸史,徒有其工,不得其雅,前贤已有定论。窃尝以为是派规矩法度过严,束缚性灵过甚,欲望脱尽羁绊,较南宗为尤甚难。适见董玄宰曾有戒人不可学之说,鄙见适与暗合。董氏以北宗之画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趋直入如来地。今人一味修饰涂泽,以刻板为工致,以肖似为生动,以匀净为秀雅,去院体已远,遑论艺术三昧,是即未能突破积劫之明证。
西泠遇雨 立轴,66cm×33cm
客:黄公题画,类多推崇宋元,以士夫画号召。然清初“四王”,亦尊元人,何黄公之作,与“四王”不相若耶?
曰:“四王”论画,见解不为不当,顾其宗尚元画,仍徒得其貌,未得其意,才具所限耳。元人疏秀处,古淡处,豪迈处,试问“四王”遗作中,能有几分踪迹可寻?以其拘于法,役于法,故枝枝节节,气韵索然。画事至清,已成弩末。近人盲从附和,入手必摹“四王”,可谓取法乎下。稍迟辄仿元人,又只从皴擦下功夫,笔墨渊源,不知上溯,线条练习,从未措意,舍本求末,求为庸史,且戛戛乎难矣。
客:然则黄氏得力宋元者,果何所表现?
曰:不外神韵二字,试以《层迭冈峦》一幅为例,气清质实,骨苍神腴,非元人风度乎?然其豪迈活泼,又出元人蹊径之外,用笔纵逸,自造法度故尔。又若《墨浓》一帧,高山巍峨,郁郁苍苍,俨然荆关气派,然繁简大异。前人写实,黄氏写意,笔墨圆浑,华滋苍润,岂复北宋规范?凡此取长补短风格,所在皆是,难以例举。若《白云山苍苍》一幅,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妍而不艳,丽而不媚,轮廓灿然而无害于气韵弥漫,尤足见黄公面目。
深崖秋雨 立轴,69cm×40cm
客:世之名手,用笔设色,类皆有一定面目,令人一望而知。今黄氏诸画,浓淡悬殊,犷纤迥异,似出两手,何哉?
曰:常人专尊一家,故形貌常同;黄氏兼采众长,已入化境,故家数无穷。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与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纯若七宝楼台,堆砌而成;或竟似益智图戏,东捡一山,西取一水,拼凑成幅。黄公则游山访古,阅数十寒暑,烟云雾霭,缭绕胸际,造化神奇,纳于腕底;故放笔为之,或收千里于咫尺,或图一隅为巨幛,或写暮霭,或状雨景,或咏春朝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阴晴昼晦,随时而异,冲淡恬适,沈郁慷慨,因情而变,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方,乃为不得不至之结果。《环流仙馆》与《虚白山衔璧月明》,《宋画多晦冥》与《三百八滩》,《鳞鳞低蹙》与《绝涧寒流》,莫不一轻一重,一浓一淡,一犷一纤,遥遥相对,宛如两极。
客:诚然,子固知画者。余当退而思之,静以观之,虚以纳之,以证吾子之言不谬。
曰:顷兹所云,不过摭拾陈言,略涉画之大较。所赞黄公之词,犹属皮相之见,慎勿以为定论。君深思好学,一旦参悟,愚且敛衽请益之不遑。生也有涯,知也无涯,鲁钝如余,升堂入室,渺不可期,千载之下,诚不胜与庄生有同慨焉。
国 画 篇 · 天地绘心
Vol.1
欧风墨雨,西化东渐,习佉卢蟹行之书者,几谓中国文字可以尽废。古来图籍久矣,束之高阁,将与土苴当狗委弃无遗;即前哲之工巧伎能,皆目为不逮今人,而惟欧日之风是尚。乃自欧战而后,人类感受痛苦,因悟物质文明悉由人造,非如精神文明多得天趣,从事搜罗,不遗余力。无如机械发达,不能遽遏,货物充斥,供过于求,人民因之乏困不能自存者,不可亿万计。何则?前古一艺之成,集合千百人之聪明材力为之,力犹虞不足。方今机器造作,一日之间,生产千百万而有余。况乎工商竞争,流为投机事业,赢输眴息,尤足引起人欲之奢望,影响不和平之气象。故有心世道者,咸欲扶偏救弊,孳孳于东方文化,而思所以补益之。国有豸乎,意良美也。
夫中国文艺,肇端图画。象形为六书之一,模形尤百工之母。人生童而习之,及其壮也,观摩而善,至老弗衰,优焉游焉,葳焉修焉,不敢躐等,几勿以躁妄进。故言为学者,必贵乎静;非静无以成学。国家培养人材,士气尤宜静不宜动。七国暴乱,极于赢秦。汉之初兴,有萧何以收图籍,而后叔孙通、董仲舒之伦,得以儒术饰吏治,致西京于郅隆。至于东汉,抑有盛焉。六朝既衰,唐之太宗,文治武功,彪炳千古。当时治绩,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美。图籍,微物也,干戈扰攘,不使与钟鐻同销;丹青,末技也,廊庙登庸,可以并圭璋特达。盖遏乱以武,平治以文,发举世危乱之秋,有一二扶维大雅者,斡旋其间,虽经残暴废弃之余,而文艺振兴,得有所施设。故称太平之治者,咸曰汉唐。宋初取士,谓天下豪杰尽入彀中,无他,能令士子共安于学业,消弥其躁动之气于无形,斯治术也。磋乎!汉唐有宋之学,君学而已。画院待诏之臣,一代之间,恒千百计,含毫吮墨,匍伏而前,奔走骇汗,惟一人之爱憎是视,岂不可兴浩叹!
黄宾虹《虹庐画谈》手稿
黄宾虹《画学日课节目》手稿
汉武创置秘阁,以聚图书。明帝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毛延寿、陈敞、刘白、龚宽画人物鸟兽,阳望、樊育兼工布色,是为丹青画之萌芽。后汉张衡、蔡邕、赵岐、刘褒,皆文学中人,可为士夫画之首倡者也。而刘旦、杨鲁,值光和中,待诏尚方,画于鸿都学,是即院画派之创始。晋魏六朝,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虽多画人物,而张僧繇画没骨山水,展子虔写江山远近之势,是为山水画之先声,其人皆士夫,未得称为院派。唐初阎立德、立本兄弟,以画齐名,俱登显位。吴道子供奉时为内教博士,非有诏不得画。至李思训、王维,遂开南北两宗,而北宗独为院画所师法。宋宣和中,建五岳观,大集天下画史,如进士科,下题抡选,应诏者至数百人,多不称旨。夫以数百人之学诣,持衡于一人意旨之间,则幸进者必多阿谀取容,恬不为耻,无怪乎院画之不足为人珍重之也。
昔米元章论画,尝引杜上部诗谓薛少保稷云: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杜甫老儒,汲汲于功名,岂不知有时命,殆是平生寂寥所慕。磋乎!五王之功业,寻为女子笑。而少保之笔精墨妙,摹印亦广,石泐则重刻,绢破则重补,又假以行者,何可数也。然则才子鉴士,宝钿瑞锦,缫袭数千,以为珍玩,视五王之炜炜,皆糠秕埃壒,奚足道哉!夫阎立本之丹青,尚足与“宣威沙漠”者并重,固已甚奇,而薛稷之笔墨,至视五王之功业,尤为可贵。虽米氏特高其位置,然则画者之人品,不可轻自菲薄,于此可知矣。画之优劣,关于人品,见其高下。文徵明有自题其米山曰:人品不高,用墨无法。乃知点墨落纸,大非细事。必须胸中廓然无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自然凑合。若是营营世念,澡雪未尽,即日对丘壑,日摹妙迹,到头只与圬墁之工争巧拙于毫厘。急于沽名嗜利,其胸襟必不能宽广,又安得有超逸之笔墨哉?
黄山松谷五龙潭 黄宾虹 纸本设色 168.5cm×120cm 1953年
然品之高,先贵有学。李竹懒言:学画必在能书,方知用笔。其学书又须胸中先有古今;欲博古今,作淹通之儒,非忠信笃敬,植立根本,则枝叶不附。斯言也,学画者当学书,尤不可不先读古今之书。善读书者,恒多高风峻节,睥睨一世,有可慕而不可追;使其少贬寻尺,俯眉承睫之间,立可致身通显。惟以孤芳自赏,偃蹇为高,磊落英彦,怀才不遇,甘蜷伏于邱园,徒弦诵歌咏以适志,或抒写其胸怀抑郁之气,作为人物山水花鸟,聊以寓兴托意,清畏人知,虽湮没于深山穷谷之中,常遁世而无闷。后之称中国画者,每薄院体而重士习,非以此耶?
善哉!蒙庄之言曰:宋元君有画者,解衣盘礴,旁若无人,是真画者。世有庸俗之子,徒知有人之见存,于是欺人与媚人之心,勃然而生。彼欺人者,谓为人世代谢,吾当应运而兴,开拓高古胸襟,推倒一时之豪杰,前无古人,功在开创。充其积弊,势必任情涂抹,胆大妄为。其高造者,不过如蒋三松、郭清狂、张平山之流,入于野狐禅而不觉,当时虽博盛名,而有识者訾议之。彼媚人者,逢迎时俗,涂泽为工,假细谨为精能,冒轻浮为生动,习之既久,罔不加察。其尤甚者,至如云间派之流于凄迷琐碎,吴门派之人于邪甜俗赖,真赏之士,皆不欲观,无识之徒,徒啧啧称道。笔墨无取,果何益哉!所以为人为己,儒者必分,宜古宜今,学所不废,艺之贵精,法其要也。清湘老人有言:古人未立法以前,不知古人用何法;古人既立法以后,后人即不能出古人之法。法莫先于临摹,然临画得其意而位置不工,摹画存其貌而神气或失。人既不能舍临摹而别求急进之方,则古今名贤之真迹,遍览与研求,尤不容缓。采菽中原,勤而多获,不可信乎?
山水 黄宾虹 纸本设色 99.2cm×47.5cm 1934年
虽然,时至今日,难言之矣。古者公私收藏,传诸载籍,指不胜偻。廊庙山林,士习作家,巨细秾纤,各极其胜。多文晓画者,形之于诗歌,笔之为记述,偏长薄技,为至道所关。如韩昌黎、杜少陵、苏东坡等诗文集,皆能以词章发扬艺事。而名工哲匠,又往往得与文人学士熏陶,以深造其技能,穷毕生之专精,垂百世而不朽。其成之者,非易易也。自欧美诸邦,羡艳于东方文化,历数十年来,中国古物,经舟车转运,捆载而去。其人皆能辨别以真赝,与工艺之优劣。故家旧族,罔识宝爱,致飘零异域,不知凡几。习艺之士,悉多向壁虚造,先民矩矱,无由率循。甚或用夷变夏,侈胡服为识时,袭谬承讹,饮狂泉者举国。此则严怪、陆痴,共肆其狂诞,闵贞、黄慎,适流为恶俗而已。滔滔不返,宁有底止?挽回积习,责无旁贷,是在有志者努力为之耳。
自古南宗,祖述王维,画用水墨,一变丹青之旧,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六法之中,此为最上。李成、郭熙、范宽、荆浩、关仝递为丹青水墨合体,画又一变。董源、巨然作水墨云山,开元季黄子久、倪云林、吴仲圭、王山樵四家,又一变也。学者传摹移写,善写貌者贵得其神,工彩色者宜兼其韵,要之皆重于笔墨。笔墨历古今而不变,所变者,形貌体格之不同耳。知用笔用墨之法,再求章法。章法可以研究历代艺术之迁移,而笔法墨法,非心领神悟于古人之言论及其真迹之留传,必不易得。荆浩言:吴道子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董玄宰言: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图画悉从笔墨而成,格清意古,墨妙笔精,有实则名自得,否则一时虽获美名,久则渐销。所谓誉过其实者,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徒斤斤于形象位置彩色,至于奥理冥造,妙化入神,全不之讲,岂不陋哉!况夫进契刀为柔毫,易竹帛而楮素,彩绘金碧,水晕墨彰,中国图画又因时代擅变,艺有特长,各擅其胜。至于丹青设色,或油或漆,汉晋以前,已见记载。界尺朽炭,矩矱所在,俱有师承,往籍可稽,无容赘述。泰西绘事,亦由印象而谈抽象,因积点而事线条。艺力既臻,渐与东方契合。惟一从机器摄影而入,偏拘理法,得于物质文明居多;一从诗文书法而来,专重笔墨,得于精神文明尤备。此科学、哲学之攸分,即士习、作家之各判。技进乎道,人与天近。世有聪明才智之士,骎骎渐进,取法乎上,可毋勉旃。
原刊于《美术杂志》第一卷第一册,1934年
转自:搜狐@德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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