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南文山州的大山里,
太阳刚从云雾里探出半个脸。
八里河村的农民王开学,
已经在空无一人的山林里,
极其缓慢地走了大半个小时。
他忽然站住,蹲下,
抽出腰间的镰刀,
用刀尖在地面上轻柔地刨。
先是干土,后是湿泥,
最后,一个绿色的东西被刨了出来。
他挖出的是一颗地雷。
他轻轻把地雷取出,
用自制的U型铁片,插进底部的凹槽里,
旋转几下,后盖打开,露出里面的雷管,
然后把火药倒出来,
这颗地雷就无法引爆了。
没有电影里那种紧张感,
反而多了几分随意。
几分钟后,
这种危险而精细的劳作,
王开学已经重复了2万多次。
在村里人眼里,
他是一个“排雷专家”。
不过,他要是想把这一带的地雷都清光,
这样的动作,他还要再重复50万次。
1978年,越南进犯,
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
这个八里河村,和越南只隔了一座山,
于是成了当年的主战场。
为了阻止越军,
中国军队在边境埋了几十万颗地雷,
甚至越南军队也跑过边境线来埋雷。
八里河村所在的东山和老山一带,成了当时两山轮战的主战场。
于是,这片荒山变成了最恐怖的死亡地带:
中式、越式,苏式、美式……
防坦克雷、防步兵雷、松发雷、绊发雷……
几十种雷在这里安家,
是世上罕见的高密度混合雷场。
据说最密的地方,
50平米的土地上,就有大约200枚地雷。
在山里走路,
稍微偏差一个火柴盒的距离,
轻则腰腿分离,重则一命呜呼。
排雷兵每天排出的雷,堆起来触目惊心。
这些不安分的雷,
一旦遇上地壳运动,
甚至会四处“走动”,
神出鬼没,和人玩起了“猫捉老鼠”。
即使政府组织了三次扫雷行动,
还有约50万颗雷“逍遥法外”,
它们要等上60年,甚至120年,
才会自行报废。
扫雷官兵,通常手拉着手,徒步走过雷场的每一个角落,用双脚证明这块曾经的死亡地带已不存在残存的地雷。
在八里河村,
村民们步步惊心,
农田耕地处处受限。
地雷村拔地而起的警示碑,提醒着路人要小心脚下,同时也提醒着人们,地雷才是这里真正的占领者。
所以,地雷“吃人”事件,
在八里河村频繁发生。
1981年,战争还没结束,
在田边巡逻的王和云踩到了地雷。
“轰”地一阵巨响之后,
王开学没了父亲,
那一年,他才11岁。
后来,有村民在山上砍猪草时触雷,
炸瞎了眼睛。
最惨的应该是王清明。
他被雷炸了三次,
第一次,弹片飞入了体内,
第二次,他少了一条左腿,
第三次,他又没了左眼。
因为没钱取出体内的80多块弹片,
坐火车过安检时,
安检门总是响个不停,
搞得他都要带着医生证明。
王清明的家里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但墙上二女儿的奖状却格外醒目。
八里河村的54户村民里,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被雷炸过的经历。
被炸得断脚断腿的有上百人,
平均每户都少了一条腿。
没离开过八里河村的王开学,
就这样在地雷的阴影中长大。
然而对一个农民来说,
地雷可怕,
但无地可耕的饥饿,也可怕。
父亲离开以后,母亲改嫁,
爷爷靠五亩地,养活一家六口,
少年期正在长身体的王开学,
常常饿得要靠喝水充饥。
有时候,他抬头望见那绿油油的东山,
就想象着有朝一日,
在那里种上大片的稻田和玉米。
好不容易熬到了18岁,
有一天,王开学捡到一本布雷使用说明书,
他第一次知道地雷最短的失效期,是60年。
60年啊,他顿时感到,
那片想象中的玉米地,远到遥遥无期。
八里河村民的耕地非常有限,背后的大片山林都是雷区。
1992年,王开学成了家,
当时政府把土地承包给村民,
但由于大片的土地都被地雷占据,
王开学一分地都没有分到。
“指责是没有用的。
地雷不会自己从地里钻出来,
所以必须想办法把它取出来。”
王开学从村子到雷区,走路需要近一个小时。
不过,排地雷这活,
没有人教,王开学还得自己摸索。
一把镰刀、一把锄头,和一根8号铁丝,
几乎是他对付地雷的全部工具。
王开学用镰刀轻轻刨开地雷旁的泥土,这把镰刀,他每次出发前都要先磨一磨。
刚开始,王开学捡来地雷碎片研究,
又找来完整的雷,
观察它的内部结构和受压方向。
他和雷就这么无声的“对峙”着,
直到一年后,他拆了人生中的第一颗雷。
那是一颗“58式反步兵”地雷,
装了200克TNT炸药,
这一小搓粉末,
足以让一名士兵丧失战斗力。
拆完雷过了大半天,
他点烟的手都还在抖个不停。
成功拆除第一个地雷后,
他拆第二个、第三个……
慢慢的,王开学足足拆了两万多个,
在雷区里清出了两百多亩地。
王开学在清理出来的土地上建了一个小木屋,想着老了以后和妻子过来住。
对于很多人来说,
扫雷,只是Windows自带的那个小游戏,
哪怕是高级局,480个格子里就有99格雷,
而且失误点错,还能重新再来。
但他这个扫雷,是拿生命在“玩”,
而且要密得多——50平米,大约200枚地雷。
王开学掌握了各种地雷的类型、炸药量、威力等性能,是八里河村里排雷最多的人。
一次砍杂草时,不小心用力大了,
就把一个胶木地雷锄进了地里,
地雷瞬间爆炸,
弹片嵌进了他的头顶和眉眼。
在中山打工的妹妹想帮他,
花700块钱,送了他一台金属探测仪。
有一次,虽然探测仪没有发出响声,
王开学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蹲了下来,用锄头和镰刀慢慢刮开土,
地下居然躺着一窝从没见过的胶木地雷!
所以,每当有人问他排雷的秘密,
他都会说,
“每次排雷,要像第一次一样,马虎不得。”
自己之所以能在雷区活下来,
因为怕,
他花了四年不断地拆雷、装雷,
几乎对各种雷的结构了如指掌。
王开学手指的这颗菠萝状的是绊发雷,旁边像月饼的是防步兵地雷。
也因为怕,
他有一套自己的讲究。
排雷要开辟一片土地,
先用镰刀、锄头,
逐寸逐寸开辟出一条小道。
再沿着小道朝四周喷洒农药,
一年打三次药,直到草木枯死。
最后,用锄头,继续一寸寸地往地下刮,
每寸土地都要挖上30厘米,
把发现的雷都清理掉。
排雷路上,留下了一堆打农药时残留下来的垃圾。
不过,相比这些老道的经验,
王开学,更在意“天意”。
比如,去排雷的路上,
遇到超过1斤的大鸟盯着他看,
或是老婆说了句“今天你别去了”,
甚至,晚上做一个不大好的梦,
王开学都不会去排雷。
一旦在路上遇见横着的蛇,
他会立马掉头回家,甚至停工半个月。
在王开学眼里,
那些都是神灵对他的某种“提醒”。
哪怕到了雷区,
如果听到百米内有人说话,
或者鸟儿叽叽喳喳的叫,
王开学也不会开工,
这些,都会影响他的注意力。
外出排雷往往需要一整天,累的时候,王开学会在排干净的土地上休息一会。
“南疆宝地”、“边陲重镇”,
是八里河村一带的官方标签。
但是,“地雷村”,
才是它最脱离时代,又最贴近现实的名字。
如今,王开学在排干净的土地上,
种上了澳洲坚果、黄花梨以及油杉,
年少时的梦想,在逐步变成现实。
王开学在人均耕地还不到一亩的村子里,从地雷那里抢来了225亩地,如今已经成了良田。
他的目标,是55岁前清理出250亩,
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安全的土地。
他的“拆弹部队”,
也从一人,壮大到了三人。
他们继续在雷区上,
用生命,一寸寸地夺回农民的立命之本,
参考文献、图片来源:
看客:在边境扫雷,网易
云南边民自学排雷 11年扫雷4000余枚造田百余亩,京华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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