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被称为张爱玲的自传性作品,读者们也常常将里面的人物与真实的张爱玲生活作对照。
按照这个读法,书里的九莉和母亲蕊秋,就是张爱玲和母亲黄逸梵。
张爱玲的妈妈黄逸梵在当时绝非无名之辈。
黄逸梵
她出身名门,行事却完全是新派女性,多次留洋。有一定的美术造诣,与徐悲鸿、蒋碧薇的交情也被后人熟知。
黄逸梵对于吹进国内的新风敞开怀抱,还喜欢漂洋过海追寻更广阔的自由,然而张爱玲的父亲还停留在旧时代的暗影里,所以两个人离婚了。多次出国的黄逸梵在张爱玲姐弟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席的。
在《小团圆》中,张爱玲用特有的哀矜语言描写了与母亲有交集的那些年,种种细小,透着怨怪,眷念和怅惋。
一个逍遥洒脱,一个七窍玲珑。
一个直言口快,一个敏感多疑。
两个都追求体面,都极其自尊。
或许只是,她们不适合做母女。
《小团圆》里的张爱玲叫九莉,黄逸梵叫蕊秋。
九莉管蕊秋叫二婶,因为她小时候被过继给了大伯家,所以叫自己的父母是二叔二婶。
蕊秋首先是个中国式母亲,对孩子没几句好话,九莉拖椅子没拖好,要被骂“猪”,被妈妈嫌弃穿着嫌弃发型,这都是日常。
在香港上学的时候,九莉拿到了一笔奖学金,是老师费了一些功夫帮忙拿到的。在见面时,蕊秋自然而然地收起了那笔钱。
其次蕊秋是个西洋化的母亲,她看中自己的自由多过对孩子的关切。
蕊秋去香港的时候看望上学的九莉。在张爱玲的眼中是这样的画面: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着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顺便”,或许黄逸梵当时真的说出了这个词,以致于张爱玲看到的是“她只在房门口望了望”。
战争马上要打到香港了,换是平常母亲,早就把孩子带在身边了。黄逸梵不是那样的性格,她要去忙自己的生活。
从小机警敏感的张爱玲,因为成长中与母亲的疏离而更加小心翼翼。
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拖累母亲,钱也是,精力也是,最好不要从母亲那里拿一点。
蕊秋抱怨自己哪也去不了,九莉这边又在心里加了一债,想着自己就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让二婶错过了出国的好时候。
母女俩聊家常,说道亲戚家在打官司。
蕊秋说:“你可不要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这下刺痛了九莉,觉得母亲是在想象她未来的无赖相。
于是,两人沉默。
九莉终于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二婶,知道我将来怎样?二婶这样的人,倒白葬送了这些年,多可惜。”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仿佛隐隐的听见说。
张爱玲让九莉代自己说出,母亲不喜欢自己。
张爱玲
可是越疏离,内心就越有亲近的渴望。
越试图亲近,越是硌得生疼。
九岁的时候,母女两个过马路。
在踌躇过路的时候,因为出现了“牵着手的必要”,蕊秋牵起了九莉的手,一到人行道上立刻放了手。
在张爱玲的笔下,当时非常尴尬别扭。
(蕊秋)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 九莉感到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一次过路的牵手,引起了两个人的不适,甚至用了“恶心”这个词。
九莉给蕊秋写信,不小心滴上了一滴茶。
三姑开玩笑说:“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九莉讪讪地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她要再抄一遍,也不要让母亲以为她会写信流泪。
三十多岁的张爱玲看见一位棒球运动员的纪录片嚎啕大哭。因为那个孩子无论怎样卖力都讨不了父亲的欢心。
那些暗处的爱意还是会不时冒出来。
母亲有不断的恋情。
朋友问:“她真跟人发生关系?”
九莉说:“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这句话,要么是九莉已经看透了母亲,要么是她想保全在别人眼中的母亲。
路上看见卖花的,张爱玲会想到买给母亲。
买芍药,九莉觉得像蕊秋。“我给二婶的,”她递给蕊秋。蕊秋卸去白纸绿纸卷,露出花蒂,原来这朵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撑着。九莉“嗳呀”了一声,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知道又要听两车话:“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照你这样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心里羞愧到极点。
这些心思,就和经常做错事情的我们一样。在妈妈面前,我们做事总是差一点妥帖,差一点完美,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两车话”。
可是黄逸梵的反应却不是张爱玲预想的那样。她说,不要紧。
“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蕊秋的声音意外的柔和。她亲自去拿一只大玻璃杯装了水插花,搁在床头桌上。花居然开了一两个星期才谢。
40年代初,张爱玲在上海写书成名了,还有人拿她剧本拍戏。
留洋几年后归来的蕊秋去看九莉改编的电影,张爱玲写道“她竟很满意”,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这些,她说自己的母亲也和寻常父母一样了,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她更习惯那个有棱角的母亲。
黄逸梵
自从那次在香港蕊秋拿走了九莉的奖学金,九莉一直在心里记着,要还给二婶钱,一定要还。
她上学也记着,写书也记着,谈恋爱也记着。
后来断断续续,总算攒够了二两金子。还钱的那一刻,是母亲整个人的溃败现场。在张爱玲向来收紧的语言处理中,仍有失控的情绪冲刷着两个人辛苦维护的体面。
九莉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蕊秋不要,哭了。“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她在说她与一些男人恋爱的事。“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么会裁判起二婶来?”
亲女儿要还给自己钱,就算洋派如黄逸梵,也慌了。她始料未及,所以赶紧解释起自己的那些恋情,让女儿不要误会自己。
更可怕的是,张爱玲对母亲这些事并没有真切感情。她不是怪责,而是无所谓。同时她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大反应。
于是一个哭起来,一个只能在旁边尴尬地等着她哭,没有任何安慰。
但是这样相持下去,九莉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这里。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九莉悄悄地走了出去,钱没还成。
已经黄昏了。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九莉对自己说。
她也觉得母女间这些个事情都太折磨彼此了。
1956年,张爱玲和赖雅结婚。这段相差近30岁的婚姻,又成了外界的谈资。
黄逸梵在英国时听说了,她给友人写信道:
“说爱玲的话,我是很喜欢她结了婚……又免了我一件心愿。如果说希望她负责我的生活,不要说她一时无力,就是将来我也决不要。你要知道现在是20世纪,做父母只有责任,没有别的。”
就像她从前的态度,不干涉太多。
多年前,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感情闹得上海城沸沸扬扬。胡兰成出走后,张爱玲成了众矢之的。外界嘈杂,张爱玲还要面对自己曾交付出去的内心。
黄逸梵从国外回来,没有立刻问东问西,也没有大骂男方。她知道那些话都会让张爱玲感到不适。
在小圆桌边坐着吃蛋糕,蕊秋闲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你不要把自己关起来”,这一句话,对于这对不会表达爱意的母女来说就足够了。
张爱玲
1957年,黄逸梵在英国病逝,彼时张爱玲在美国。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只想再见你一面。”
张爱玲没去。
她后来收到了母亲遗物的拍卖清单。
蕊秋故后在一个世界闻名的拍卖行拍卖遗物清了债务,清单给九莉寄了来,只有一对玉瓶值钱。
那年在街头,九莉生着闷气多心,以为母亲不喜欢自己。
母亲却小声地说:“其实我都已经想着,剩下点钱要留着供给你。”
最后,她还是把所有都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九莉说自己不想要孩子。
她从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可是她哪有那么坏。
黄逸梵喜欢孔雀蓝。
1944年,张爱玲第一本小说集《传奇》面世,这本书的封面做成了蓝色。
*上文引用部分均选自《小团圆》
你和母亲的关系是什么样子的?
张爱玲长篇小说代表作,据张爱玲手稿整理出版。
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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