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刊于文学报2007年4月19日
阿莱夫
博尔赫斯曾写到一种奇异的“阿莱夫”,类似于圆球,人能从中看到万事万物。他列举出其中种种,小到赤道沙粒,大到爱的变化、死的关联,我唯独记住了其中的孟加拉玫瑰——它在夕阳下反映出莫名的颜色,遥远,陌生,仿佛只为我绽放。
博尔赫斯是在说所有的书?书是他的世界,世界的一切。那么孟加拉玫瑰应是其中温润、美、有关爱的部分,或也锋锐、危险,来自世界的远方,又在渴望的中心。
我无可救药地受到吸引。它们虽不是我的药,但那汹涌多变的颜色的浸染,不由分说将我裹挟的白天黑夜,足以证明它们也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些异邦之书。这些写书人和书中人。这些生命不安处的花朵。
左图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右图为《阿莱夫》简体中文版(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7月版)
杜拉斯
一个自我与文字混融一体的生命,从不粉饰,从不深思熟虑后再确定。动荡不定,是因这特定的生命本身具有那么多不能确定、转瞬即逝的痛苦、喜悦、迷惘、爱欲,一旦确定便有僵死的危险,那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也不用过多地设计,讲究什么技巧、手法,生命及感知的唯一性便是其独特性的保证,她携带这唯一的生命横冲直撞,绝对忠实之,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文字的这种同一性无关她的隐私,她没有出卖自己,只是勇敢地把它摆上文学的解剖台罢了。一切都因这标本的激烈、极致、独特而具备了相当高度的文学价值,尽管,世俗中的人会在惊叹地观看之时,暗暗告诫自己:还是把文学和现实生活分开一些的好,让自己呆在安全、安稳、安定的现实皮囊中,而灵魂么,就让它在默默无闻而更自由的天地里悄悄孕育并绽放它命定的花朵好了。
我就这么想过。我承认自己的世俗性。同为女性写作者,我欣赏跌宕起伏的人生,它无疑具有更高的文学价值,然而我希望自己的人生具有普通人生那种简单、稳定的温暖,不要大起大落,不要死去活来,感性和理性兼具,而文字所能宣泄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生命绝对大于、重于写作。杜拉斯,我与你如此不同,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成为你生命和写作的痴迷阅读者。
玛格丽特·杜拉斯
他失落了一件东西:生命的花朵
托马斯让我想到《纯真年代》里的纽兰。或扮演托马斯的丹尼尔·戴·刘易斯让我想到他扮演的纽兰。因了刘易斯那双深邃莫测而有丰富述说的眼睛,这两个男人从小说人物一跃而变成更可想象的血肉之躯。当然,他们不同,年代不同,渴望不同。
读原著中文译本,一本简装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封面剧照也错搬另一英国片《莎翁情史》的《纯真年代》。看得吃力。细密而缓慢的场景更迭,静默表象下涌动的心潮(无论真情还是计谋),在局促的纸页上被紧紧压缩着,一百多年前纽约上层社会浮华而保守的气息也很难尽情地飘浮出来,尽管在小说中,它们在不动声色的僵死状态下其实已左奔右突处处波澜。从前的美国,纽约,原来并非我想象的开放急进,那些体面贵族们甚至比起远在英国的同宗前辈们还更封闭并死守传统——我不可避免地想起《法国中尉的女人》里的英国贵族们了。不过,《纯真年代》里的纽兰,也并不等同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年轻绅士查尔斯。纽兰比查尔斯更温和也更胆怯,更不敢面对自己心里的真爱,更善于为自己的胆怯找到合理的理由。一次次可能与心爱的女人彻底结合的机会都因命运的巧合而被阻拦了。可是,命运真的有力量阻拦勇敢的真爱吗?
电影《纯真年代》剧照
不用多说了。小说所有奢华生活的程式铺展,隐秘的心理交锋,一次次的欲言又止欲进又退,生活在庸常安稳中一日复一日地流过,在我看来都只是为了一句话而存在,这就是接近故事尾声时对纽兰内心的描写:“他知道他失落了一件东西:生命的花朵。”
这是全书唯一带有明确亮度的话语。生命的花朵。那么其他所有为丢失它的遗憾而找到的自我辩解和自我宽慰,都是苍白、渺小、站不住脚的。纽兰其实明白一切。而生命的花朵在他生命中占的分量还不是那么重,那么必需,因此他任它失落了。他本可以拾起,毫不犹豫。他没有那么做。他被责任、体面、安全的生活绊倒了。生命的花朵归根结底不属于他。在影片《纯真年代》的结尾,上了年纪的纽兰跟着年轻的儿子来到艾伦的住所门前,他看着儿子上去,看着楼上有一盏灯亮了,然后一双手关起了这扇窗,他的眼睛里有多少真挚的渴望!可是他仍然只是看着,看了很久,然后离开,走远,在茫茫人群中消失。他终是一个远离激烈事物的人,生命花朵的亮烈并不适合他。
看电影时,我为这个纤弱敏感真挚的男人深感遗憾。看完小说,我不再为纽兰觉得难过。他无形中已经完成自己的选择。“他知道他失落了一件东西:生命的花朵。不过现在他认为那是非常难以企及的事,为此而牢骚满腹不啻因为抽奖抓不到头奖而苦恼。……当他想到艾伦·奥兰斯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超脱的,就像人们想到书中或电影里爱慕的人物那样。……回首往事,他尊重自己的过去,同时也为之心痛。说到底,旧的生活方式也有它好的一面。”一个随遇而安的妥协者的自我圆说。
右图为小说《传真年代》作者伊迪丝·华顿
左图为《纯真年代》简体中文版(赵兴国 赵玲/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
但是我仍为那被丢失的生命的花朵而惆怅。它在黑暗中依然亮烈,可是,那只手,那充满对生活更高追求的渴望之手明明已经接近了它,快要握住它,却在最后退缩了。我听到花朵在叹息。它知道,当越来越多的人放弃它、不予浇灌时,它的萎败也将是这个世界的萎败。
然后——
我看到了自己的矛盾,确定地看到。这让我沮丧,却也不乏欣喜。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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