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天才之妻——高罗佩夫人水世芳

2019-09-13     翻译教学与研究

本文转自:学人Scholar

高罗佩与水世芳

文 | 王家凤

来源 | 《光华》1990年2月号

西方人称天才是上帝妙手偶得、转赠人间的“礼物(gift)”;中国人眼中的天才则是落寞“谪仙”。无论中外,“寂寞”二字总与天才并提。天才的妻子,谪仙的伴侣则又如何呢?

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字笑忘,号芝台,著名荷兰汉学家、东方学家,著有《大唐狄公案》,一生致力于学习并传播中国文化。图为高罗佩在他的书房吟月庵前,中央社记者罗寄梅摄,民国三十四年(1945)七月三十日。

访问高罗佩长子Williamvan Gulik的过程颇为曲折。

由于莱登人种学博物馆正值整修期间,馆长公务极忙,于是约好了一大早在开馆之前见面。不想是日如约前往,却只见着了日本部主任Mr. Ken Vos,他表示馆长在几分钟前接到岳父仙逝的消息,已经赶往处理,这些天恐怕不可能腾出时间接受采访了。

接下来的三个多星期,我们一再试探,才终于敲定了利用周末他演讲前的一个小时会面。这一回,我们不但见到了这位年轻馆长,还由此得知一向隐居西班牙的高罗佩夫人水世芳女士,将在第二天到莱登渡假,顺便会见家人。

01 她的一生更是传奇

在这位生于中国,且与父母最为接近的长子眼中,母亲一生经历的传奇性,绝不下于以“奇人”知名于世的父亲。

水世芳女士是江苏阜宁人,但生长于北平。她的父亲水钧韶早年也是一位外交官,曾经在苏俄圣彼得堡工作;据说当年乘火车到苏俄上任时,一共带了四十五节车厢的随从,和三、四十个厨子。后来他还担任过京奉铁路局局长和天津市市长。

作为十个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八的女儿,水世芳在家时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偶有传见,父女间的对话也仅止于“一切都好吧?”“都好。”这样的对话。

她的家教极严,中学念的是知名女校慕贞中学,毕业时正逢燕京、清华都因战事关闭,所以她先是肄业于西南联大前身长沙临时大学,后来又在齐鲁大学修完历史社会学学位。

高罗佩和水世芳1943年于重庆一所教堂的结婚照

结束学业之后,水世芳进入当时设在重庆的荷兰驻华大使馆工作,随后在一九四三年与当时在使馆担任秘书的高罗佩结婚。

02 成长于中国传统大家庭

“母亲生长在古老的中国大家庭,接受非常传统的教育,由此回想,我的确很惊讶她在廿一岁结婚离家后所表现出的韧性和独立”,高馆长表示,母亲当年所嫁的,不仅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个四处飘泊的西方外交官。在三年一调的制度下,她几乎别无选择地随时准备面对环境转变、文化冲击,甚至新的语言;她必须立刻进入状况、妥善照料家人,并且在晚宴中谈笑周旋。此外,她还要接受另一个事实:“那就是父亲即使在公余也永远忙碌”,高馆长印象中母亲从未提及,“但是,我感觉得到她的压力和负担。”

天风琴社送别高罗佩夫妇晚宴合影(摄于1946年3月的重庆)

多彩多姿,却也飘泊不定的外交官夫人生涯,结束于一九六七年高罗佩病逝海牙。那一年她四十五岁,长子威廉廿一岁,幼子十四岁,还在念中学。其后,由于不适荷兰冬季冷冽,她独居西班牙南部,每年夏天回荷兰度假,并探望家人。我们便是在采访一延再延的情况下,得见这位只在书本上看过老照片的高罗佩夫人。

03 好久没有说中国话了!

坊间高罗佩传记中常见的夫妇合照有两张,一是他们在重庆举行西式婚礼时所摄,年轻的水世芳瓜子脸、樱桃嘴,典型的江南女子,站在高大的夫婿身边,显得娇小。另一张则是两人着古装的合照,高罗佩一身日本武士似的盔甲,水女士则着旗人长袍,看来纤细典雅。

高罗佩与水世芳穿中国古装的合影

而眼前穿着浅色碎花洋装,肩覆蓝色披巾的高罗佩夫人,是西式打扮的祖母,内在却十足仍是个温婉柔韧的江南女子。

“我好高兴啊,好久没有说中国话了”,这是她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然后就握着我们的手,彷佛是睽违许久的亲人。

在博物馆的一角坐定后,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本刚收到的新书,一本美国作者的《高罗佩传》,封面的裸体女子已经被她折了起来,“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她说。另一本是高罗佩小说《明元湖》的新版,她翻弄着前几页说:“我重念了这部小说的第一章,写得好惨啊,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她摇摇头,接着说:“奇怪呢,好像才翻开报纸看到他的照片、文章纪念他去世周年,怎么昨天他们告诉我已是廿二年了?”

04 在海牙搬了十次家

她说得一口极软的标准国语,据高馆长说,曾经有一位中国朋友听了母亲说话后,惊讶地表示,她的口音几十年没变,完全保持了30年代战前的语法和音调。这位朋友甚至还要求录下几卷带子保存。

除了一口未变的乡音,水世芳女士几十年来的生活,到底是变动的居多。

“光是在海牙,我数数前后少说搬过十次家”,她说。海牙算是她的第二故乡,“居家”尚犹且如此,就更别说此后的辗转东西了。

一九四三年他们在重庆结婚后,旋即在一九四五年回到海牙,稍作安顿,她开始请了一位先生到家里教荷兰文,可惜不到两年,高罗佩就调往美国,未满一年,又去了东京。此后更是印度、黎巴嫩、马来亚……,没一处待上三年的。

高罗佩一家人

周游各国,她最感不适的一段时间是在印度。天气干、热,而且四处见不着一个中国人。此外,在黎巴嫩的时候,流弹穿梭,交通断绝,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往山顶上避难,也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至于最怀念的,当然是新婚燕尔,在重庆弹琴结社、与徐悲鸿、于右任等文人墨客往来交游的那两年。这在高罗佩的自传手稿中,也提及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日子。

05 他不是外国人

四十几年前,对出身传统家庭的水世芳来说,嫁给一个“外国人”,在当时该是件不寻常的大事。她的说法则是:“他不是外国人!从我们认识直到他临终,他没有一天断过练字;他最爱吃‘元盅腊肠’、喜欢四川菜。他实在是个中国人。”

从许多方面来看,高罗佩的确比中国人还要中国。琴棋书画不说,他随心境不同自取字号、命名书斋的习惯,也纯粹是中国文人的雅好。为了表示仍然不忘祖国,他的题款总要特别注明“荷兰”高罗佩,往往还加上中式字号,像是“和兰国笑忘高罗佩识于芝台之中和琴室”。

高罗佩(左一)参加重庆琴家杨少五家中古琴雅集

笑忘、芝台分别是他的字、号,中和琴室则一度是书斋雅称。据说他在婚后,嫌原来的斋名不够浪漫,还特别改称“吟月盦”。再由照片中的古装打扮看来,他不但是个中国士大夫,还十足是个性情中人。

这一点高夫人是同意的。她形容夫婿没有斗争心,心肠很轻,事事动情,“他年轻时候又长得很帅,好多人追,生活不容易啊!”她也记得那张古装照片,是他们第一次到东京时,高罗佩由古董店刚买回来,兴奋之余,夫妇俩穿扮起来留下了这张合影。

回忆过往种种,她现在想得最多的却是在西南联大做学生的日子。那时候时局不好,生活很俭省,下了课大家一起吃红萝卜;日本飞机一来,还得躲到野外,“那里多的是大蚕豆,三小时警报下来,每个人都兴高采烈捧一大口袋子蚕豆回宿舍”,她回忆说。

06 我原来是可以学的

听说我们从台湾来,她告诉我们十几年前曾经到台北荣总看病,在台湾停留三星期,去过日月潭、乌来、北投温泉,而最难忘的,却是最后两星期随着一位老师学画松竹、弹古琴,还学了裱画。“你看我原来是可以学的”,她认真地说:“只两星期就学了那么多,这么算起来,我这一生好像都废了。”

在西班牙,她也开始跟老师画画,不过学的是油画。她告诉我们公寓附近的山坡顶上住了一位台湾太太,“我最羡慕她了,”她说:“每回称赞她的衣服好看,她就答是妈妈从台湾寄来的;她每隔几个月,就有一个方方的包裹,里面是妈妈寄来的衣服和肉松!”

07 让过去的过去吧

水世芳廿一岁离家,当年随夫调离重庆时,匆匆只带了一个小包,此后陪伴荷兰高罗佩渡过传奇一生。

行过千山万水,唯有“家”始终是愈行愈远。她的长子威廉一直希望在进行父亲传记的同时,也鼓励母亲写回忆录。不过高罗佩夫人不但很少提及过去,对此提议也不甚积极。问她为什么,她笑咪咪地说:“过去的嘛,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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