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振阳 传媒评论 今天
李振阳 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新闻学硕士。现任浙江广电集团浙江之声融媒体编辑部副主任,负责浙江之声各融媒平台的运营和管理。作为记者,曾报道过世界互联网大会、“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联合国世界地理信息大会、世界杯、全国运动会等重大会议和赛事,是四川雅安芦山地震、“东方之星”客轮翻沉事件等重大突发前方特派记者。作品多次获浙江省新闻奖一等奖。
新闻,是人们想知应知而未知之事。因此广义地来讲,新闻所发生的当时当刻,就是现场。它可以是一间会议室,可以是马路边,可以是田间地头。对于参与到重大突发事件报道中的记者,“现场”的维度仿佛更立体了。它不仅意味着在物理上你必须到事件发生的最核心,更意味着汗水、泪水和血水的交织,甚至还有理智与情感的冲击。即便是事件过去多年,“现场”的影响依然绵长,夜夜入梦而来。
入行以来,我到达过的重大突发事件现场包括:地震、台风、洪水、火灾、山体滑坡、雨雪冰冻、游船倾覆、儿童失踪……作为一名记者,职业素养要求我无限逼近新闻现场的最核心;可作为一个“人”,有时候那条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线”无法跨越,也不能跨越。一次次的灾难事件让我更强大,让我不惧应付极端的情况;灾难中一个个鲜活的人让我更柔软,他们是灾区黑白底色上一抹代表希望的“红”。
1
没有“料”,
是因为离现场还不够近
突发事件,真实的现场就在发生那一刻,再无可能重来。重大突发事件报道,是“遗憾的艺术”。记者所能做的,是尽一切可能接近真相,以图、文、视频等手段还原出真实的现场,并找出事件发生的内在逻辑。“在现场”,这一原则被跑突发的记者奉为圭臬,不但是传播报道的客观需求,更是人感知事物的自然规律。在信息传播路径上,更长的传播线条,意味着更多的“白噪音”,真实现场被扭曲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2013年10月,受台风“菲特”影响,宁波余姚发生严重水灾,城区受淹,主城区城市交通瘫痪,通讯受限。一时间,大水围城的余姚成了全省乃至全国人民的牵挂,把消息“抢”出来是记者的职责所在。
在被大水围城的余姚,冲锋舟成了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来到余姚,当时城区大水最深处已经没过一个成年人的脖子,普通车辆根本无法进入,纷纷熄火,歪七扭八地停在路面上,不见车主踪影,道路上就像个汽车的“坟场”。城区交通被切断,部队运输所用的高底盘卡车就成了唯一能进入灾区的机动力量。面对这样的极端状况,人是很渺小的,作为身在现场的记者就必须“上下求索”。我各方联系,才得以跟随武警部队的车辆涉入深水区。一路上,我不断以广播连线的报道方式实时传出灾区的讯息。在通讯受限的情况下,传统广播节目快速、灵活的优势发挥了出来。
大水围城,出行受阻。在机动车辆无法通行的情况下,市民们开展自救,有条件的用上了自备的充气皮艇,没条件的把家里的门板卸下当小筏子,愣是把受淹的道路变成了可供通行的“河道”,源源不断地把老人、妇女、孩子转移出来。在灾区,百姓们缺少赖以生存的物资,而救援力量又不能迅速地覆盖到每一处。这时候,互帮互助的精神就体现出来。余姚市中心的学弄社区是积水最深的几个地区之一,我1米8的个头,但一脚下去,水依然淹到了大腿根部。不少一楼的平房完全无法居住。社区居民史大伯告诉我,他家在二楼没被水淹,粮食还有些储备,就匀了一些给楼下的邻居。他的一句“大灾面前,大家都是余姚人,分什么你我他”让我感动至今。2013年10月10日的《浙江新闻联播》中,我以广播口述录音特写的形式,用大段同期声和环境声“纪录片式”地反映了灾区群众的生活状态。真实,自有千钧之力。
没有人能脱离环境而存在。报道重大突发事件时,记者的身份既是“记录者”,也是事件的推动者。由于通讯条件差,加上断电,余姚城区百姓最着急的是不能了解最新的消息,这直接影响到他们抗水救灾的信心。在做广播连线报道时,我反映了这一问题,而浙江之声同一时段开辟的直播节目,刚好将当地通讯方面的负责人请到了前方直播室,老百姓的困难和解决问题的力量恰好得以衔接。
在灾区,通讯条件十分恶劣,往往信号良好时只有几分钟的窗口。保证报道的同时,我精简了其他无关的通话和短信息,努力为灾区群众留出宝贵的信息通道。渴了饿了,缺少补给,就把身边的水和干粮一份掰成两份来用;累了,就趴在随行车辆上休息。
2
没有“度”,
离现场再近也会人性黯淡
在第一现场,记者很容易被种种极端情况所裹挟,有时候甚至会遇到人性和职业责任心的双重煎熬,这时候就必须给自己划出明确的底线。
2015年6月1日晚,载有456人的客轮“东方之星”,在长江湖北监利水域翻沉,举国震动,8名浙江游客涉事其中。得到有关部门允许后,我与同事星夜兼程赶往事发地。此时,已有数千名家属赶到湖北监利,当地承载量已趋近饱和。为了把宝贵的住宿资源让给游客家属和救援人员,我们在当地一招待所值班室席地而卧。
这是一次注定驶向悲伤的采访之旅。“怎么报”“报多少”,处处都是对记者分寸感的考验。大约是从汶川地震开始,灾难中人的心理状况逐渐被重视。“心理干预”从时髦的词,成了灾难事件中的标配。浙江派去的工作组里,有两位心理医生,都来自省立同德医院。据说,灾后心理干预过程中,“医生”的身份也是极为敏感的。彼时浙江游客遗体尚未被确认,任何和医院有关的东西,就连一身白大褂,大概也会被视作是死亡的象征。一开始,当地的医务人员接近家属时,并未考虑到这一点,受到了来自家属的强烈反弹。一位医生告诉我,出于工作需要隐瞒身份,应当是常识,不知为什么当地同行没有顾及到。小城监利,又何曾遇过这样的大事件?
在6月6日播出的稿件中,心理医生说:“他们(家属)现在认为一定能找得到(亲人)。要给他们情感上支持。好好地生活,对去世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安慰。”如心理医生这般的同理心,恰恰也是记者所需要的。
跟我聊得最多的,是一位留着板寸头的医生,他总是穿着一件格子的短袖衬衫,下身一条卡其色西装裤,乍看之下,他和他的同事就像电视里的“老娘舅”一样平易近人。“板寸头”医生说,他们跟家属们聊家常,让悲恸在可控的范围内释放,消弭于无形。“板寸头”医生后来反复跟我说,很多人想不到,那些参加救援的官兵,其实同样需要心理干预。他们大多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和平年代没见过太多大死大伤。他们去执行的,是几乎注定会悲伤的任务。没找着,心里会有那种沮丧,甚至自责;找着了,遗体最糟糕的状况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对于生命的同情让他们更加悲伤。唯有让涉事游客生还,方能让他们解脱。而整个过程中,逃出生天的人,屈指可数。
“东方之星”扶正出水(张朋摄影)
这个工作组最多时有30多个人,里面除了医生,还有政府官员和当地社区街道的基层工作人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承担着安抚家属的工作,不少人和我们聊天的时候精神看起来都不大好。灾难将一切都撕碎,裹挟、碾压着所有参与其中的人。
很快,“头七”到了。前一晚,工作组找了块城区外的空地,支起钢架,蒙上彩条布,挂了写满祭奠之词的条幅和幕布,勉强算是给家属们布置了个寄托哀思的去处。同事在朋友圈看到我的照片,第一句话是,好小的棚子。是啊,小到、简陋到都不能称之为“灵堂”,七八个人在里面就转不过身来。
前一天还晴空万里的监利,“头七”(6月7日)这一天大雨倾盆。在当天的《浙江新闻联播》播出的稿子里,我尽量用克制的词汇描述这一天的天气:“灰黑的云层压得很低,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9点,家属一行,来到悼念场所,他们身穿深色衣服,数十米开外就下了车,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临时搭起的大棚里,素白色一片。家属们焚起清香,开始祭奠。”
和我们记录下的声音相比,没有记录的可能更让人动容。家属的恸哭,撕心裂肺。然而我们没有报道,以避免二次伤害,这里也许缺了一个核心当事人的声音,但留下了人性和人心。
事后翻看现场照片的时候,有一张给我触动最深。祭奠,是分“户”进行的,没有轮到的家属,在一旁等待。一名杭州游客的家属,看起来是个20多岁的姑娘,她一身黑衣,戴着口罩,手上紧紧捧着亲人的照片。在距离棚子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毕恭毕敬,不哭不喊,好像眼前的哭喊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在船上的亲人。我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词的含义——咫尺天涯。距离出事地点不过几十公里,亲人却已不在;胸口捧着的照片上,也许还有笑容,但那笑容已是冰冷。两个世界的距离,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重大突发事件的报道,又何尝不是“咫尺天涯”?把握不好分寸感,越过了那条人性的红线,即使距离现场再近的报道,人心之间也是远隔重洋。
3
没有“情”,
现场就没有爱和希望
身在重大突发事件现场,人容易变得渺小。在外界看来,受灾的群众容易被简化成通报中一个个数字。克制、丝毫不差,但也显得有些冷冰冰。如何让渺小的“人”重新“立”起来,是记者的职责所在。人不是“0”和“1”,而是有真情实感,会呼吸,会痛,会破涕为笑,虽艰难但也会重拾生活的信心。突发事件中的“情”,是真相的一种人性化表达。
2013年4月20日8时2分,四川省雅安市芦山县发生7.0级地震,我与同事第一时间出发赶往灾区。一路上余震不断,盘山路一侧是不断落下的石块,一侧就是江水,不少路段围栏已被落下的山石砸烂,路旁被砸坏抛锚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在位于震中的芦山县和受灾最严重的宝兴县,幸存的人们在开阔地搭起帐篷,身下垫上几块砖抵挡四川春天里的潮气。
在一切秩序都被灾难打乱,一切力量都被动员到拯救伤病员中去的时候,我们在芦山中学发现了一个和灾区有些格格不入的现场。我们的大本营在学校附近,隔着大门听到学校安置区帐篷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小心掀开帐篷布一看,上课的竟还是两位外国友人,他们正在教孩子们英语单词。而孩子们听得格外投入,不少人还拿起铅笔做起笔记。奔波了一天,我们早已人困马乏,这样的现场却让我们精神为之一振。4月22日浙江之声播出的稿件《帐篷里的读书声》,讲述了一个关于爱和希望的故事,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芦山中学读高一的一个孩子名叫李莎,在帐篷里和她聊起来,那双眸子里闪现的是那种在灾区很少见到的兴奋的光芒。
给孩子们上课的是当年22岁的加拿大人布莱顿和21岁的美国人迈克尔,他们都是西南财经大学的留学生。布莱顿告诉我,地震发生当天,他们就从成都出发,两人骑着一辆摩托车,4个小时后就来到了芦山县。到达芦山中学后,他们发现安置点有许多周边乡镇的孩子因为受灾回不了家。他们意识到,对孩子们来说,心灵的陪伴和一瓶水、一碗面同样重要。
布莱顿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对我说:“他们住在帐篷里面,非常难受,有的父母也不在,最主要的就是跟他们在一起,跟他们一起玩。如果没有这样的课程安排,他们今天要干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要是在我自己的国家,发生这样的大地震,我会希望更多的人过来帮忙。其实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当你可以选择在家自保,却仍然冒着危险进入灾区,为素不相识的人去付出,这就是人性的闪光点。这颗希望的种子播撒在孩子们心里,长出的想必是参天大树。
在重大突发事件现场,记者在心理上应当是全情投入,在职业态度上则要和“现场”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冷静记录的同时,让人性在笔尖流淌。最终,你所经历的“现场”会成为肥沃的土壤,滋养自己的生命。你走近现场,现场也在走近你。至今我仍不时想起在灾区遇见的种种极端环境,为了“死里逃生”而感到后怕。采访途中碰到的生离死别让我更加珍惜眼前安稳的环境,珍惜胸口那温热的跳动。那些在灾区遇到过的人们,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来源:传媒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