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卡比利亚之夜》是费德里科·费里尼最后一部黑白片,也预示着他彻底与新现实主义分道扬镳,为此巴赞还称其为“新现实主义历程的终结”。费里尼追寻着伯格曼的脚步,将梦境元素与现实思考结合的更加紧密,最典型的特征便是从描述社会的底层人物的悲剧命运转换为剖析罗马社会上流社会腐朽的生活和空虚的心灵,代表作就是1960年《甜蜜的生活》。
当时,整个意大利经济逐渐复苏,伴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费里尼日渐意识到他生活中充斥着动荡不安,“现代人对心灵的寻求”成为他作品的主题,也是本片最想表达的思想之一。
影片以记者马尔切诺的视角展现了经济复苏状态下罗马上流社会骄奢淫逸、腐败奢靡的“甜蜜生活”,以威尼托大街局部的场景时尚整个罗马社会现实,揭露了物质文明发展之下人们精神世界的贫瘠。此时不仅个体自我在迷失,人际关系也日渐疏远,群体信仰遭受严峻挑战,甚至逐渐陷落。从这个层面出发,费里尼展现出孤独、空虚、恐惧、迷茫的社会群像,通过一个个物象、人物形象来隐喻社会中荒诞离奇的躁动与不安,彰显出救赎的价值。
然而,《甜蜜的生活》在上映时却并不被大众所接受,众多主流媒体将其视为“厌恶的、淫秽的”,甚至说他污染了整个意大利,就连费里尼的母亲都心有余悸地质疑“你为什么要拍这么一部影片呢?”,从艺术角度,本片满足了众多观众猎奇的心理,上映后纷纷涌入影院观看,由此让本片成为国际性的卖座电影。但影评家对此却不屑一顾,反而不余遗力地对费里尼进行评论打压,映射出影片想要表达的社会荒诞无稽的一面。有趣的是,本片不仅获得第1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还提名了第3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艺术执导和最佳服装设计四个奖项,最终摘得最佳服装设计桂冠,表明国际影坛对本片的认可和赞赏态度。
客观来说,本片无论从构思和制作上都保持了相当的艺术水准和时代特色,费里尼以冷峻辛辣的基调揭示了罗马“经济奇迹”背后复杂的精神错乱症,其中蕴含了他对天主教衰败的隐喻。电影作为现实生活的再现揭开了世人不愿提及的伤疤,由此引发统治阶层意识上的恐慌,形成对他精神上的打压。
下面,我就从影片的叙事手段谈起,深入剖析下费里尼想要表达的“自我忏悔式”的人际关系解剖、多重隐喻内涵以及自我救赎的现实意义,帮助观众更深入地思考本片的价值。
01、片段缀合结构法形成自我忏悔式的人际关系剖析,彰显个体自我的迷失以及人际关系的疏离
费里尼作为现代电影开拓者之一,通过非线性叙事结构的探索创作出一种新的电影形式,即用现实关系和生活观的方式来讲述故事,淡化故事情节,捕捉个体在特定社会环境下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风貌,这种叙述方式可以被称为”片段缀合结构法”。
本片由12个生活片段连缀而成,各个片段之前并不具有因果上的关系,而是用现实矛盾,个人精神的复杂以及人际关系的远近来反映生活发展的必然性,反映出的是费里尼自我忏悔式的人际关系剖析。
对此,费里尼曾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影片是一种自我忏悔。五年来,不论是由于职业需要和个人的好奇心,我一直生活在一个与影片中那种表面的兴奋和真正的好逸恶劳很相似的环境中。从表面上来看,一些日常事件是富于运动性的,有时还是有冒险性的。但当人们深入地去看事物时,人们所见到的主要是空虚、烦恼和焦虑不安”。
由此可知,马尔切诺心中的惆怅正是费里尼内心的真实写照。马尔切诺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却在纸醉金迷的现实生活中成为一名三流的八卦记者,他试图攀附富家女玛达莲娜和大明星西尔维娅,置苦苦等待他的女朋友艾玛于不顾,放弃自尊与信仰,遭受精神道德上的谴责,追寻着名利场带来的虚幻成就感。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女人对他都是虚情假意的,她们追求的仅仅是肉体的狂欢而非精神的享受,更印证出罗马上流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空虚和心灵的孤独。
玛达莲娜一方面与马尔切诺谈情说爱,另一方面却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西尔维娅当众感慨“我最看重的是爱情、爱情、爱情”,可是她表现出的却是把男人当成轻佻的玩具,她对流浪小猫的爱恋都多于日夜陪伴她的马尔切诺,其讽刺的含义不言而喻。只有艾玛充满着人性的光辉,却遭到马尔切诺的厌烦和排斥,由此展现出费里尼对现代社会个体心灵迷失的深深忧虑。
纵观费里尼的作品,其实我们可以发现他对于个体心灵的关注和人际关系的剖析一脉相承。《白酋长》中的旺达是女版马尔切诺,她拥有体贴的丈夫却留恋于对白酋长的执念中,展现出个体精神孤独和人与人之间冷漠的关系;《大路》中藏巴诺虚妄脆弱的性格导致杰索米娜情感受创,并令其最终覆灭,诠释出人与人之间不信任的关系以及精神上纯真与邪恶的二元对立;《骗子》中奥古斯特在审视内心并行骗时,表现出矛盾、彷徨、恐惧、无助的心态,他不相信任何人,更不会让任何人走进他的内心,由此构成了他精神空虚的根源;《卡比利亚之夜》中卡比利亚的天真善良映射出人性欺骗、丑陋的本质,这不仅仅是个人命运的悲剧,更是社会环境逼迫的时代产物。本片中马尔切诺与四个女性七个夜晚的狂欢中充斥着对腐化社会的批判,对骄奢淫逸生活的反思,马尔切诺与之前作品中的主角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他记者身份得以窥视上流社会的视角转换,这源于费里尼成名之后游走在欧洲各国,得以探究完全不同阶层生活方式的经历。
“甜蜜的生活”中的“甜蜜”带有强烈的讽刺意味,费里尼极度鄙视这种生活方式,甜蜜意味着权利、金钱、地位,却又由此导致个体自我的迷失和人际关系的疏离,揭示出自我忏悔式的内心独白,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个体心灵的美好渐行渐远,由此指向了现代文明精神的陷落。
02、多重物象和人物隐喻暗示荒诞世界下的不安与躁动,构成现代文明精神陷落的浮世绘
费里尼电影中充满了梦境般的诗意表达,这种虚幻的场景常常造成不真实的感觉,整个故事宛如一场华丽而奇幻的梦境,但在梦境中,每一个物象和人物又真实地让人感同身受。费里尼不愿打破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期许,却又想要表达内心对于现代文明精神陷落的忧思,于是,他通过一个个场景、物象、人物的内涵来表达荒诞世界下的不安与躁动。
耶稣雕像运走意味着信仰的缺失
影片开场是影史中最为经典的镜头,飞机吊着巨大的耶稣雕像飞向圣彼得教堂,马尔切诺注视着地面上的几位妙龄少女,她们惊呼着“看,耶稣呐”,马尔切诺隔空与女孩调情,通过耶稣注视下的纵情声色预示着“上帝已死”的预言,表明传统信仰的缺失,而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耶稣的出现表明整个梦境故事都处于他的注视之下却毫无办法,现代文明里的消费至上、享乐主义日渐兴盛,没有人在关心信仰的力量,这也是精神空虚的一大原因。
僵死的大鱼预示着信仰对现代文明的舍弃
大鱼与开篇的耶稣雕像遥相呼应,构成了信仰缺失的再次印证。希腊文的“鱼”拆开便为“耶稣、救世主”的含义,鱼象征着信仰的力量,渔民说”它已经死了三天了”,此处暗示了被埋葬过三天的耶稣,大鱼上面的眼睛空洞无神,默默注视着丧失精神家园的人们,它的去世预示着信仰对现代文明的舍弃。另外,生活腐化的上流阶层丝毫不关心环境的恶化,大鱼的去世也侧面说明人与环境的不和谐关系。
圣洁的帕奥拉呼唤着人们对心灵世界的救赎
少女帕奥拉清新、质朴、一尘不染,在影片中构成与浮夸世界的截然不同。马尔切诺被她的清新脱俗所吸引,忘却了写作的烦恼和庸俗的纵欲。帕奥拉代表着爱与救赎,她保持着精神上的纯洁性,她说“这儿很好,但我不喜欢这儿,我想回家。星期天我看到我们那儿的一辆汽车,我就想家了,哭了”。帕奥拉对繁华世界的舍弃体现出心灵的本真,她没有被世俗庸俗蒙蔽,而是竭力摆脱这种束缚。在马尔切诺纵欲之前,她也曾隔着一条小溪呼唤他,可是马尔切诺无法听清她的话语,她的呼唤更像是对心灵世界的一种救赎,可惜世人价值观已经彻底被腐化,失去了聆听的意愿。
斯坦纳的去世诠释着“幸福”的内涵
斯坦纳有着幸福的家庭,儿女双全,宾客络绎不绝,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马尔切诺羡慕这种生活,可在安定之中却潜藏着一种危险,他杀死两个孩子之后的身亡说明他表面的安定下隐含着对生活的焦虑,他喜欢将大自然的声音收录在留声机里,也预示着他的去世是现代文明社会脱离自然的结果,个体的孤独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困难,无处寄托的灵魂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象征着个体与社会抗争的悲惨结局。
这些物象和人物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构成现代文明精神陷落的浮世绘,不仅意图强调要重视个体精神世界的丰富多彩,还要加强人际间的沟通顺畅,人与自然间的和谐共处,这些都与现代文明的发展息息相关,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
03、图景式的宗教衰败映照上层腐朽的生活方式,诠释群体信仰的坍塌及救赎的可贵
费里尼看似描述的是马尔切诺对名利的追逐以及上层社会的骄奢淫逸,但更深的用意在于表明宗教信仰对于群体信仰崩塌的作用。正是由于信仰的缺失才导致个体心灵的迷失,只能将心灵的归宿寄托在麻木丑陋的商业社会中,纵情享乐的背后是一种束手无措的辛酸,彰显出救赎的可贵价值。
费里尼曾说“影片就是一幅油画,甚至是壁画,它表现了一个崩溃性的灾难,一种奢侈豪华的崩溃:天主教帝国的衰落”。与此相对的则是解救人们心灵的方法:“在现实的各个相互连接的层次的中心,可以找到神,我认为神是解开神秘的钥匙”。
罗马作为宗教古国,宗教信仰根植于每一位网民的内心,它是人们意志和行动的精神信念和行为准则规范,影片中有一个“圣母显灵”的桥段,罗马市民在得知“圣母显灵”后蜂拥而至,虔诚地等待着圣母福泽的再次降临,可是一场大雨不期而遇,两个孩子说见到了圣母,带领着众人如无头苍蝇般的四处乱跑,霎时间人声鼎沸、交通拥堵、场面混乱,这正是对于信仰缺失的人们内心的真实映射,他们将圣母作为万能的法宝,甚至将圣母当成脱离生老病死的灵丹妙药,展现出他们心灵的空虚寂寞,费里尼对于如此荒诞的闹剧持讽刺态度,由此表达宗教的衰败。
影片中还有一处隐喻暗示出精神信仰的重要性。当马尔切诺带女明星西尔维娅参观圣彼得教堂时,西尔维娅一身教士装扮,俨然一位女教皇,她本来打算亲吻马尔切诺,却被一阵歪风吹走了帽子,西尔维娅成为了被剥夺走权力的教士,由此象征着天主教派的权力回归到了社会群体手中。但此时的马尔切诺并没有得到亲吻,意味着他已经被权力所抛弃,预示着他接下来的悲剧命运。而随后在特莱维喷泉处,当西尔维娅将天主教的圣水洒在马尔切诺头上时,泉水突然停止,同样表明马尔切诺没有得到上帝的恩宠,天主教的信仰无法影响到他的心灵,预示着精神信仰的缺失和自我迷失的加剧。
马尔切诺最后的别墅狂欢淋漓尽致展现出他自暴自弃的态度,从个人的迷失走向了群体信仰的坍塌,图景式的宗教衰败映照上层腐朽的生活方式,费里尼通过宗教的表征,目的是时尚天主教帝国衰落后社会群体信仰的坍塌以及背后救赎的意义。人只有在认识自己之后才能反思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因此影片更想表达的是繁华过后对心灵的救赎。
正因为个体和群体的逐渐迷失,信仰才更为可贵,夜深人静时孤独寂寞的心灵应该用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正确的价值观予以纠正,而不能像马尔切诺一样放弃成为一流作家的梦想,随波逐流地陷入到绝望之中,投入奢靡的“甜蜜生活”怀抱。
《甜蜜的生活》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永恒寓言,通过马尔切诺的人生际遇描摹出一个光怪陆离声色犬马的罗马社会,构成一个梦境般的独特艺术世界,由此可以窥见罗马社会重重矛盾的投影,感受到群众心灵的沉重深喑和对救赎的渴望。费里尼用片段缀合结构法形成自我忏悔录式的人际关系剖析,彰显个体自我的迷失以及人际关系的疏离,而“甜蜜”的生活背后是费里尼对现代文明和社会做出的苦涩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