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扬帆管乐团登台演奏国际残奥委会会歌《未来赞美诗》。 (截屏图)
有人说,奥运会选拔的,是人类最强健的体魄,而残奥会选拔的,则是人类最不屈的灵魂。3月4日晚,北京2022年冬残奥会开幕式在国家体育场举行。当冬残奥会会歌庄严磅礴的旋律回荡在体育场上空,世界的目光聚焦到一支管乐团。这是一支由47名盲孩组成的管乐团,他们吹奏出的乐音,成为这个冬天里,全人类对这些不屈的灵魂,最好的礼赞。
扬帆管乐团第一次进行室外排练。
他们:为世界呈现完美的1分58秒
这届冬残奥会会歌《未来的赞美诗》按照标准速度演奏时长是1分58秒。这1分58秒,让全世界看到了这群来自重庆的盲孩子,也让全世界的盲孩子们听到生命的精彩。
从南岸走向世界,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扬帆管乐团的老师和孩子们,足足准备了11年。
“这要从2010年12月说起。”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校长李龙梅说,还记得那是一个寒意料峭的夜晚,师生聆听了一场温暖的新年音乐会。
回学校的车上,孩子们兴奋不已,有的哼着乐曲的旋律,有的讨论着哪种乐器的声音更好听。“大家对音乐的喜爱与好奇,让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李龙梅说,为这群盲孩子组建一支管乐团,可好?
报名、购买乐器、聘请专业老师……首批36名盲孩子,满怀期待开始了他们的管乐学习之旅。然而,一切并非想象中的一帆风顺。聘请的专业老师来了,面对一个个无法看口型、无法看手势的盲孩子,没有视障教学经验的他们打起了退堂鼓:这课我们没法上。
扬帆管乐团的乐手们在舞台上训练。 记者 郭旭 摄
冒雪前往排练场地。
跟着录音背曲谱。
梦想的风帆还没扬起,难道就这样放弃吗?面对充满沮丧的盲孩子,李龙梅发起了动员:孩子看不见,老师来当眼睛。
校领导带头,党员带头,团员带头……老师跟盲孩子基本达到1:1的比例,一同开启音乐之旅。
怀着满腔热忱报名的老师们,任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推拿按摩等学科,在教学业务上都能独当一面,音乐基础却几乎为零。拿着之前或许只听说过名字的乐器,他们同样不知如何下手。腮帮子鼓得老高,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也冒起来,却还是吹不响那些圆号、小号、长号、大号。五线谱上的小蝌蚪仿佛天书一般,和弦、音程这些音乐术语让他们如坠云雾中。
于是,这样的画面时常出现在特教中心:教师们把号嘴揣在兜里,上下班的路上拿出来练习,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把乐器提回家里,咿咿呜呜的声音,引得楼上楼下的邻居不停地来敲门;他们数着横线把五线谱翻译成简谱,然后用五音不全的嗓子,一句一句把乐谱上的“小蝌蚪”唱给孩子们听;专业课上,他们全神贯注从专业老师那里学习技巧,然后手把手地教给每一个孩子。
有了老师来当助教,跟他们一起学习后,孩子们很快就上手了。2011年3月14日,管乐团成立刚一个月,一曲《欢乐颂》奏响在校园上空。扬帆,开始起航。
大家都在为此喜悦时,专业老师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这只能叫齐奏,不能叫合奏。
齐奏,合奏,一字之差,截然不同。李龙梅说:“乐团的每一个成员,想的都是怎样把自己的乐器声音吹到最大,怎样让别人能听出自己乐器演奏的声音,演奏的乐曲听起来炸啦啦乱成一锅粥。不懂得包容,不懂得或者不愿意与他人合作,这也是盲人群体中普遍存在的问题。”而这也正是她当初决定成立管乐团、以此来磨砺孩子们意志品质的一个重要原因。
渐渐地,在音乐的熏陶下,在团队的磨砺下,孩子们懂得了配合,懂得了协作,管乐团演奏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和谐、动听。孩子们也学会了帮助他人,共同进步。
2017年开始,管乐团的盲孩子开始尝试独立登上舞台。孩子们慢慢适应身边没有老师,耳边没有叮咛。低视力孩子学着在模糊的视野中捕捉指挥的节奏,并用演奏传递给全盲的孩子,从而把控整首乐曲的节奏。从最初的紧张忐忑,到越来越从容自信,到现在的挥洒自如。
参加此次冬残奥会开幕式演出,扬帆管乐团从100余名团员中选拔出47名音准、节奏都较好的团员。赴北京集训后,为了完美地展现,盲孩子们积极记谱、演奏、排练,但这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普通人习以为常的表情,对他们来讲也需要不断的练习,比如,自然的微笑。“全盲的孩子,要经过衔筷子、甚至亲手触摸老师的笑脸,才能慢慢学会自然的微笑。”随队老师周远琦说,为了笑得更美,大家无时无刻不在练习。“有一次,一个孩子在回程的车上仍挂着微笑,我还在打趣他,他却告诉我,天太冷了,笑僵了。”
天气寒冷,也是这群南方孩子需要克服的难题之一。“不光是自己,我的乐器也快被冻坏了。”乐团首席小号手王太樊说,在管乐器在冷空气中暴露太久,第一个音可能会跑调,甚至吹不响。王太樊一方面积极向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老师请教如何乐器保温和北方户外演出经验,另一方面,则每日让陪同老师带他到室外训练半小时以上,让自己更快更好的适应寒冷。
从2月21日进入国家体育场,开始实地排练时以来,管乐团一直是站在升旗台下演奏。2月23日的一次联排后,冬残奥会总导演张艺谋觉得,师生们的表现很突出,应该更好地展现给观众。所以,一定要让师生们“亮”出来,站在升旗台阶上。
3月4日晚,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升国际残奥委会会旗,奏国际残奥委会会歌!”开幕式现场,解说员的话音刚落,辉煌硬朗的小号、热烈奔放的小军鼓、清冷柔软的长笛响起,汇集成一首气势恢宏的“赞美诗”,令人赏心悦目。师生们满怀自信与喜悦,用一串串优美的音符,将他们对音乐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生命的赞美表达得淋漓尽致,呈现给全世界观众耳目一新的音乐盛宴。
备战冬残奥会开幕式演奏期间,王太樊每日训练归寝后自主加练。
他:用116天献一首“赞美诗”
国际残奥委会会歌《未来赞美诗》的引子是由小号奏出高亢嘹亮的号角。当晚,万众瞩目下,乐团首席小号手王太樊举着小号,微微扬起下巴,忘我地吹奏,仿佛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和一把号。从去年11月接到演出任务到参加演出,一共116天,这116天,王太樊很兴奋,压力也很大。
为了演奏好这段旋律,王太樊每天最早起床,最晚睡觉,到了北京后,他还强迫自己每次在户外练习时长不低于半小时,以尽快适应北方低温的环境。
北方的早春,厚积的雪在慢慢融化,风一吹,骨子里都透着冷气。“只要挺得住,再困难都熬得过。”王太樊说得很轻松,“没有什么比黑暗更可怕。”
今年19岁的他,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先天性眼病,完全失明了。他曾这样描述生活:黑暗就像沙漏里一点点漏下的沙子,永远没有尽头。
入学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后,他感到不适:这所学校与曾经的学校不同。学校里有随处可摸的盲文,行走在任何地方都有护栏和盲道,即便是运动场、音乐厅、宿舍食堂。班里同学的人数少了,但学习的内容多了很多。除了常规的语文、数学,还增加了音乐、按摩等课程。
“当然,这一切的改变,他都不在乎。”音乐教师李沂念说,他是见过“光”的孩子,世界突然一下子暗了,他也找不到方向了。看着常独坐在角落发呆的王太樊,李沂念递给他一只小号。“我的音乐课,每个孩子都要选一个乐器,你就选小号吧,既能独奏又能合奏。”从强迫他拿起小号,到用嘴吹号角,再到发出不刺耳的声音,李沂念一直陪着王太樊,让他将委屈化作声音,吹散、吹走。
一开始,王太樊吹出的声音是刺耳的,“不是气大,就能吹出声音来”。李沂念让王太樊摸自己的嘴、喉咙、腹部等,让他感受发声的技巧,再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渐渐地,王太樊吹出来的声音有了旋律,有时让人安静,有时让人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经过一整个学期和一个寒假的苦练,这个执着的少年终于如愿吹出了旋律,也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银色小号。“每次吹起小号,我都觉得有一束光从头顶上照下来,照亮了脚下的路,照亮了我的心。”他说,失明也没什么可怕。“只要心是雪亮的,世界就会对你微笑。”
每学一首新曲子,看不见乐谱,王太樊就反复一遍遍听,直到每个音符和节奏都在心中记牢。看不见指挥,就在心中默念节拍,跟上曲调。“小号,几乎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太樊每天都要花3个小时练习吹号,做完了作业吹,无聊躺在床上时吹,心情好时吹,低落时也会吹……学校操场、音乐排练厅,时常都有清脆的号声回荡。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首席小号演奏家王强、小号手王泉泉、郭斯潇等都是王太樊的老师,他们经常通过视频对他进行远程教学辅导。得到名师指点的王太樊,更加刻苦谦逊。先后登上过国家大剧院、解放军军乐厅、清华大学蒙民伟音乐厅、重庆大剧院的王太樊,沉着而自信,赢得了无数的掌声。问到将来的打算,“把小号吹到极致”,王太樊坚定地回答。
李沂念(右)对王太樊进行专业指导。
他:用11年伴盲童“追光”
1988年出生的李沂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和一支由盲孩子组成的管乐团扯上关系。
11年前,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新教师优选招聘团队走进重庆师范大学,目标是要寻找一位能够带领刚刚成立的扬帆管乐团的优秀音乐专业人才。招聘现场,小号专业毕业、功底扎实的李沂念进入了团队的视线。经过专业测试、面谈,他被录用。然而,李沂念并不知道特殊教育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李沂念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进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校园,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盲孩子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行动困难,他们在校园里行走自如,有的还健步如飞;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自卑沮丧,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和老师同学大声打着招呼;教室里,他们摸读着盲文,书声琅琅;校园的各个角落里,不时飞出他们的歌声,还有各种乐器声……
这一切完全颠覆了李沂念之前对盲人的想象。尤其令他震惊的是,学校居然有一支扬帆管乐团,40来个孩子,30多名老师。第一次听他们奏起《欢乐颂》,李沂念被深深地震撼了,虽然演奏还很稚嫩,但要知道这群孩子都看不见。当时的他就暗暗下定决心,留下来安心工作,好好发挥自己所学,把这支管乐团带好。
但是,真正实践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李沂念学习了12年的小号,但乐团的日常排练和管理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他开始学习指挥,按照图式比划二拍子、三拍子、四拍子的手势;开始慢慢学着一目十行,看密密麻麻的总谱;思考怎样用通俗易懂的方法给师生们讲解气息的运用;一点一点抠乐谱,揣摩乐曲的情绪处理;查找各种资料,摸索乐团日常管理的办法……这个80后的大男孩,在磨砺中渐渐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因为备战演出和比赛,利用休息时间排练成了家常便饭。下班晚归、没有周末、牺牲寒暑假……11年来,李沂念已经记不得牺牲了多少个假期,放弃了多少次与家人外出旅游的机会,一门心思地扎进管乐团的排练中。他也有过动摇,有过倦怠。但是孩子们比他更难,他们看不见乐谱,长长的乐曲只能由老师一句一句地唱给他们听;他们看不见指挥,只能通过听指挥棒敲击的声音来确定速度。老师们也不容易,走下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课的讲台,拿起对他们来说像天书一样的五线谱,一小节一小节地译,一拍一拍地唱,还要抽出时间,和孩子们一起练基本功……
想想这些孩子,想想这些老师,李沂念就重新有了动力。
幸运的是,这样一支特殊的乐团,得到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携手走过11年,在李沂念看来,扬帆管乐团就像是他的孩子。每一次演出,当乐团师生手牵着手登上舞台,当乐团在他的指挥下奏起优美的旋律,当全场观众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都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感谢音乐,照亮了盲孩子前行的路,打开了他们看世界的另一扇窗;感谢我的领导和同事,用最温暖的陪伴,和我一起携手走过风雨;感谢盲孩子,用最执著的坚持,让我体会到了工作的神圣意义!”
“扬帆”出发 破浪人生
首席记者 李诗韵
陈圆圆参加残疾人运动会。
邓明亮在闲暇时练习乐器演奏。
李林沉浸在架子鼓带来的乐趣中。
这几日,还有一些人,在默默关注着登上了冬残奥会开幕式舞台的扬帆管乐团。他们是“扬帆”曾经的成员、特教中心的学生。在“扬帆”的经历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了什么?3月6日,记者采访到3名曾经的扬帆管乐团的成员。
突破——他报考了音乐专业
重庆人李林已经在吉林长春求学3年了。3年来,他每日坚持练习乐器、学习音乐知识,努力将音乐作品做到极致,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听到、感受到那份对音乐的狂热。
2019年,李林毕业了。作为特教中心当年唯一报考音乐专业的学生,他是胆怯的也是勇敢的。“从家人到同学,给我最多的建议是报考按摩相关的专业。”李林说,在他父亲看来:学按摩是稳定,玩音乐是任性。“玩音乐成功的人很少,盲人玩音乐成功的人更少。”每一次回家,父亲总会在李林耳边讲道理。但李林却十分坚定,因为从事音乐是他一生的追求。
李林年少时,因为眼睛的关系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追逐打闹,过着欢声笑语的童年。他总是静静的坐在一旁,把自己的世界“关闭”起来,别人走不进了,他也不会走出去。直到2007年,他来到重庆盲人学校(重庆特教中心前身),才发现世界上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才没有那么自卑。“事实上,我一直都挺有音乐天赋。”李林说,一般歌曲,他只需要听2-3遍就能清唱出来。“我的情绪都是用音乐来抒发的。在学校里有一个过道,是我长期‘演出’的舞台,我经常会在那里清唱、吹口琴,有时路过的老师同学都会驻足倾听,再给与我掌声鼓励。”
2010年,扬帆管乐团成立,音乐专业化走进了李林的世界。竖琴、口琴、葫芦丝、钢琴、架子鼓等乐器,李林都能信手拈来。“正是那段时间,让我看到了自我价值,建立起了自信。”
原本能到北京上学的李林,最终选择了长春大学音乐表演系专业。因为长春是融合性大学,盲人与正常人一同就读。要强的李林选择长春大学,就是想更快融入社会,与正常人同等学习、同等竞争。
虽然选择从事音乐这条路很苦,但李林却认为这很酷。“为了梦想,值得。”
圆梦——他接棒特殊教育
同李林一批的乐手邓明亮却改变了最初的专业。“我本科是学针灸推拿的,但是我想改变一下,最近正在北京备考,想冲击特殊教育专业的研究生。”邓明亮说。
大学本科毕业后,因为疫情的原因,邓明亮没有第一时间考研究生。“当时,我回到了重庆特教中心,当起了实习教师。”他骄傲地说,参加北京2022年冬残奥开幕式的孩子们既是他的学弟学妹,也是他的“学生”。
虽然是当初乐团的首批成员,音乐并没有在邓明亮身上刻下那么深的烙印。反而是大学毕业后再返校,让他对管乐团有了新的思考。“管乐团就像是一台换血仪器,把我们从孤僻变得开朗,又把我们从自卑变得自信,更赞的是,让我们有了凝聚力。”邓明亮称,这就是特殊教育的魅力。
他说:“音乐,是我对人生思考的敲门砖,我希望在外学习更多的特教知识,回到母校,回到扬帆管乐团。”
自信——她直面人生抉择
今年22岁的陈圆圆,离开重庆特教中心不到1年的时间,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同小伙伴们一起排练演出的日子。
陈圆圆性格内敛,总爱沉默寡言的坐在角落,有时谈起音乐,她才会多说几句。“加入扬帆管乐团,确实让我开朗了许多。”她说,她在乐队里是敲打低音鼓。乐器虽简单,但很关键。“虽然音乐是流动的,节奏是死的,但是击打鼓点的那一下,绝不能偏0.01秒。”
正因如此,陈圆圆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要求:遇事要坚定果断、不墨迹拖沓。“我下定决心读长春大学后,规定自己每日按计划学习,绝不拖欠当日功课。”陈圆圆说,选择康复专业,也是她很快就做出的决定。“独身子女嘛,总归要回到父母身边,照顾他们的。”
不管是选择康复专业,还是决意回家乡照顾父母,陈圆圆都是坚定果断,精准抓住了那一下鼓点。“事实上,也挺难的。”陈圆圆笑了下说,每当自己开始犹豫不绝时,就会不自觉的敲打节奏,一下两下三下,慌乱的节奏会越来越稳,她的心思也越来越清晰。
如今,繁忙的学业让陈圆圆无法接触到乐器,偶尔放松听听音乐,她还会习惯性地敲打着自己。“敲打节奏时,我会想念自己在管乐团的日子,会思念一起交流音乐的伙伴们,也会不自觉的让自己挺起胸膛,不怕前方的各种困难。”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