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帝国主义的“帝国”——柄谷行人“自由人联合体”思想及其局限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由阳

日本左翼思想家柄谷行人思考问题的核心是,完全不受国家、资本、民族束缚的“自由人联合体”应该如何实现。他从康德的“世界共和国”的意义上思考国家间的平等合作,继而提出“世界共和国”构想的另外一种原型——帝国,来阐发他所理解的“自由人联合体”。据柄谷行人所见,帝国是“世界共和国”的最初级的表现形式,是“世界共和国”在现实世界的模型,是与全球资本主义扩张相抗衡的重要力量。然而,柄谷行人把“帝国”这样一个现代以前的“过时”词汇提升到对抗资本主义霸权的“世界共和国”的高度,其理论内涵及实质仍需受到一定的质疑。

新自由主义的本质是新形势下的帝国主义

柄谷行人首先把经常混为一谈的“帝国主义”和“帝国”进行切割。柄谷行人指出,列宁以当时的英国为参照系把“帝国主义”定义为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是出于这样的考虑:19世纪后半叶起,英国的自由主义经济的重心开始从纺织等轻工业向重工业转移,由于重工业需要庞大的资金,金融资本随势兴起;资本的过剩又使得资本输出开始盛行,这就是帝国主义的由来。也就是说,列宁理解的“帝国主义”是金融资本的统治确立以后强势国家向后进国家的资本扩张。柄谷行人认为,列宁关于19世纪的帝国主义缘于金融资本发展的认识是正确的。列宁判断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进一步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认为资本主义的历史分为重商主义阶段、自由主义阶段、帝国主义阶段。

然而,从荷兰到英国乃至美国相继掌握世界霸权的历史发展进程来看,帝国主义既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也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后阶段,帝国主义和自由主义交替进行、联系密切。具体来说,荷兰成为海上霸主的时期,当时荷兰的政治体制是共和制,在政治上比其他国家都更为自由,在经济上奉行自由主义政策。而英国等国家由于无力在海外贸易上与荷兰对抗,实行重视内需的重商主义政策。荷兰衰落以后,英法围绕霸主的宝座开始了长期的争夺。此时的英法由重商主义转变为对外帝国主义扩张。英国确立霸权地位是在拿破仑战争结束之后,几乎同一时期,英国进入了自由主义阶段。19世纪后半叶,英国的霸主地位受到德国、美国、俄国乃至日本的威胁,新一轮霸主之争再次开始,这段历史就是人们常说的“帝国主义阶段”。该轮霸主之争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美国确立了霸权地位。德国和日本的负隅顽抗又掀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的结果是美国进一步巩固了霸主地位,开始了二战后的自由主义阶段。

柄谷行人把在经济和政治上绝对压倒他国的资本主义国家称作“霸权国家”,自由主义阶段和帝国主义阶段分别在霸权国家“在”或“不在”时交替出现。进而,“帝国主义”也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概念,它还包含了政治(国家)的一面,是世界—经济占主导地位时经济(资本)和政治(国家)发生关系的产物。柄谷行人对近代史的这番解读并非独创,他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新马克思主义代表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柄谷行人考察“帝国主义”并不是为了重新解释近代资本主义的历史,他更深层的用意是挖掘新自由主义的本质。美国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背景是,20世纪70年代起,美国的霸权地位受到了德国、日本等国的威胁,世界体系再次从自由主义阶段转到了霸权国家衰落、新的霸权之争开始的帝国主义阶段。柄谷行人认为,新自由主义绝不是自由主义的新版,从霸权国家在场即自由主义、霸权国家退场即帝国主义的规律来看,新自由主义的本质是新形势下的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宣扬自由贸易和经济全球化,并不是任意选择出的经济政策,而是对于没落的霸权国家和欲取代霸权地位的国家来说,都必不可少的政策。

进言之,判断新自由主义是新型的帝国主义,主要出于三点理由。第一,帝国主义和新自由主义都推行对外经济和政治扩张的侵略政策,都是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向海外输出资本。第二,意识形态一致。帝国主义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新自由主义时代流行的是“成功失败皆因自己”的价值观,实质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翻版。第三,都受金融资本的统治。无论是新自由主义还是帝国主义,都是在经济发生危机时政策放松了对金融资本的限制,进而造成金融资本的投机风暴而引起的。

超越共同体和国民国家的“帝国”概念

那么,“帝国”的含义又是什么呢?柄谷行人在用交换方式阐释世界历史时提到过,当国家的原理即民族国家对外征服的理念支配与保护的交换占统治地位时,世界体系呈现出“世界—帝国”的形态。也就是说,帝国以支配与保护的交换为基础把周边多个共同体和国家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帝国的形成离不开军事性的征服。柄谷行人看到,帝国虽然需要军事上的征服才得以形成,但是实际上几乎不需要战争,各个小型国家比起战争状态,毋宁说更欢迎帝国的建立。

原因在于,帝国不只是国家的扩大,它还具备了超越共同体和国民国家的原理。首先,通用的货币和畅通的交易。古代帝国的成立初期都铸造货币和统一度量衡,目的就是为了交易的便利。其次,超越共同体的法。建立各个区域通用的“万民法”,并不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各个国家,还保障了共同体和国家之间的交通、通商安全。再次,拥有世界性的宗教。如果想要统合起各个部落国家,要么引入超越各个部落国家宗教的世界性宗教,要么对各国家的宗教采取宽松的态度。最后,世界性的语言。例如拉丁语、阿拉伯语都是可以供众多国家使用的通用语言。由帝国的上述特征可以看出,帝国的特征并非侵略性的,不是把本国的政治、经济、语言、文化强行输出给其他国家,而是非常宽容的,超越共同体和地域局限的兼容并包的立场。由此,柄谷行人认为帝国就是“世界共和国”的雏形,他从中看到了完全不同于“帝国主义”的原理。

阿伦特对“帝国主义”和“帝国”的理解和柄谷行人大致相同。阿伦特认为,“‘扩张’作为政治的不变的最高目标,是帝国主义的核心政治理念”,但帝国却不一样,“为了建立永久性的世界帝国,就不能采取国民国家的政治形态,而是要像罗马共和国那样本质上建立在法的基础上的政治形态。在这里存在着能够担负起整个帝国的政治制度,对所有人都有效的立法权威,因为这一权威可以在征服以后把极端异质的民族集团实际统合起来”。反之,意大利左翼思想家奈格里和哈特理解的“帝国”和柄谷行人是不同的。奈格里和哈特对“帝国”更多持批判性的立场,如其所言,“我们所面对的帝国持有巨大的压迫和毁灭的力量”。由此可见,奈格里和哈特所理解的帝国更符合柄谷行人描述帝国主义的诸种特征,这里的帝国实质上是帝国主义的终极形式。

柄谷行人关于帝国的系统思考主要体现在2014年出版的《帝国的构造》一书中,虽然说柄谷行人对帝国主义与帝国的区分比较有新意,但他对一些概念的处理尚不够清晰,部分细节还值得进一步商榷。尤其是柄谷行人的理论并未聚焦现实的具体问题,仍然停留于从概念到概念的思辨形而上学,缺少现实关怀的维度。因此,对于柄谷行人的理论,中国学者在进行相关研究时,既要发掘其理论创新之处,亦要客观地认识到其理论的局限性。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由阳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