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草记

2024-11-05     北京日报

北塔

假如您早饭或晚饭后光临寒舍,大概率会见到鄙人手持长柄镰刀巡视院子。镰刀者,割草之利器也。一边巡视院子,一边除草,已经是我的生活常态,也是我锻炼身体的主要方式。

如果草坪里的草可以称为家草,那么,自从两片草坪被野草攻陷之后,我是请人把它们清除掉再迎立家草的。不然,整个院子基本就是野草的天下。

其实,我内心不忍割除野草,因为我是同情、热爱甚至崇敬它们的。我家的阳台和窗台上种的草远远多于花。我是鲁迅的膜拜者,他的具有划时代开创意义的散文诗集《野草》是我的散文诗圣经。鲁迅说:“我自爱我的野草。”野草不仅象征他的文字,也指代他的性格。《野草》之“题辞”曰:“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我几乎每天挥镰割草,就是在践踏、删刈野草,导致其死亡而朽腐。我感觉“这是我的罪过”,不仅是对野草的罪过,还是对鲁迅的冒犯。

不过,就现实而言,我不得不把鲁迅赋予它们的求生存的自然意志剥离开来,只把它们看作植物。因为野草实在太多,蔓延得太快。

疫情期间,新屋初成,但我几个月没能回来料理,整个院子几乎全成了野草的领地。它们不仅占领了菜地、草坪和花圃,还霸占了小径、场地甚至车库。

它们种类繁多,阵容庞大。我用识花软件识别了几十种,如狗尾巴草、拉拉秧、车前草、蒲公英、苍耳、灰灰菜、小根蒜、爬山虎等等。每一种都像是一支部队,合起来浩浩荡荡。其中一部分疯长到了跟我一样高甚至更高的地步。在常识里,树应该比人高,草应该比人低,灌木才跟人一般高。但现在,面对着跟我一样高的草,我不禁有点惊讶,就像看到一个几年不见的小孩长得跟我比肩了。

野的总是生命力更强,也更有侵略性。它们在菜地里肆意生长、扩张,弄得“草盛豆苗稀”。它们在花圃争夺地盘、阳光和营养,也迟滞了花朵的盛放。比较不像话的是车前草,它长得特别快,占了好大一块地盘。当我的镰刀抱打不平,把它割除时,我发现,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那地盘上才会有别的草敢露头,如同一方恶霸被消灭之后,当地人仍会对其心有余悸。最可恶的是拉拉秧,这种藤本植物毫无忌惮地四向蔓延,侵占别人的领地。无论是蔬菜、花朵还是竹子,它们上去就缠在人家身上,越缠越紧,越缠越密,最后把人家缠得窒息而死。它们的藤上有许多细刺,人的肉眼看不出来,但裸露的手脚一碰到就会被刺伤。

我先是披荆斩棘,把企图剪径的拉拉秧就地正法;然后,毫不留情地割断它们的手脚,斩断它们的腰肢,抹断它们的脖子,把菜、树和竹子解放出来。最难解救的是同为藤本植物的葡萄,葡萄藤也是四向蔓延,往往不明就里地跟拉拉秧纠缠不清,我得从茂盛的葡萄叶簇底下慢慢地找准拉拉秧的小身子,然后将其一刀两断。被腰斩之后,拉拉秧还会死抱住人家,煞有死不放弃的气概。偶尔,我也反思:被拉拉秧缠住甚至缠死,葡萄真的痛苦吗?植物无言,都是我的揣测。

除了用镰刀,有时我也戴上手套,直接用手拔草。在土壤潮湿松软的情况下,草能连根拔起。不过,我慎用此法,理由听起来有点矫情:我不愿意斩草除根。

这是因为我想到野草之于我的诸般益处。首先,野草可养眼,它们浓郁的绿对于患有电子产品视觉综合征的吾辈尤其有效。其次,野草可养心,它们那俯身的谦恭、顽强的斗志及不计较生存环境的乐观,都值得我学习。再次,野草可养身。假如草被除尽,那么我目前主要的锻炼方式可能会变成挥镰空耍。不除尽的好处是,养草以养己。

所以我的战草法则是斩草不除根,且还有例外豁免——对于那些能长出花的野草,无论其花大小颜色如何,从不施予任何刑法,而是任由其招摇、占道甚或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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