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义乌,没有和奶奶告别,我从 22岁后悔到58岁

2022-03-23     丑故事

原标题:离开义乌,没有和奶奶告别,我从 22岁后悔到58岁

作者 金顺星

01 决不能再拖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件事天天挂在心上很想做,却又因为心情不能平静而做不了。这件事是,写一篇怀念奶奶的文章。

“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有多长?往远的说,奶奶离开我已经36年了。这三十多年来慈颜常在跟前,音容未能稍忘。

往近的说,也有六七年了吧。有一次回义乌老家,与妹妹聊到奶奶。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我,说:就这么一张照片了。

那是奶奶唯一留世的影像。

我接过照片,发现这张影像因为年长日久而变得十分模糊,要是对奶奶不熟悉,甚至连鼻子眼睛都根本无法分辨得清。

妹妹问我:有没有办法变得清晰一些呢?我随后问了杭州的几家知名影楼,都说没有底片是做不到的。

有一次我到南宋御街闲逛,靠近鼓楼那儿有个画人像的小摊。我心中一阵惊喜,赶忙取出照片,跟他说了老长时间——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戴的是怎样的帽子,奶奶是怎样的坐姿与神态,穿什么衣服等等。

一个星期后我去取,看他画的竟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失望至极!

再有一次看中央一套节目《挑战不可能》,一位山东省公安厅的画像专家十分了得。节目中有一个挑战环节:大雨滂沱,人物在几十米开外开车急驰,要求通过后视镜观察给驾驶员画像,竟画得十分逼真。

于是,我就托了人去山东省公安厅技侦处找这位专家。反馈说破案忙得很,一点可能都没有。无奈,只有作罢。

种种办法都想尽了,束手无策。于是写一篇文章以寄托思念的想法就愈加迫切。

但是一提笔就陷入深深的回忆,一回忆就无法摆脱哀痛,一哀痛又不得不放下笔来。

就这样提笔、放下,再提笔、再放下已经好多回了。这种情绪直至今天依然如此。

但今天,决不能再拖了。

02 我的精神脐带与奶奶相连

我四岁的时候有了妹妹,从那时开始,我晚上就跟着奶奶睡,后来稍大点也跟着伯父睡。一直到上大学一、二年级假期回家都还是如此,前后时间长达十四、五年。

因此,如果说在人的成长中,有一根精神脐带的话,那我的这根精神脐带是与奶奶、伯父相连的。我在与奶奶、伯父的共同生活、日夜相随、同榻起卧中,获得了别样的滋养。

我们的住家是两处破小的房子。

一处是青砖墙的、低矮的破瓦房。原来是一间,后来用自制的泥砖分隔成内外两个小间。不知道始建于何时,到我有记忆时,椽子已经发黑,被虫蛀得不成样子,每逢雨天必漏。屋顶正中位置,两根椽子之间,放着一片灰蒙蒙的玻璃,那就算是天窗了。

让人心惊的是,靠西一角的外墙已经严重变形,中间大片青砖鼓突,感觉时刻都有坍塌的危险,而奶奶的床就架在那面危墙的正下方。

另一处是泥墙的、低矮的茅草铺,也勉强分成两小间,外墙坑坑洼洼的,也不知道始建于何时,但看那斑驳的墙面最少也有几十年了吧。

据母亲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就在那间茅草铺成的亲,我也出生在那间茅草铺里。

两处房子紧挨着,一上一下,门相错而开,隔一条一米宽的小路,路边紧贴着墙根还有一条出水沟。

四岁开始,奶奶、伯父带着我睡在上面的瓦房里,父母则带着妹妹、弟弟睡在下面的茅草铺里。

人生许多幸福的底色都是从前的苦难。我跟着奶奶、伯父睡的那些岁月条件十分简陋,可如今留在记忆中的却只有温暖。

我的伯父

奶奶的床倒是一副正儿八经的黑黢黢的床架,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伯父的床则是两条长条凳上架了几块还算平直的木板。

床板上一例铺的是稻草,稻草上面是一领偏窄的草席,草席中央都因为年深日久磨出了几个大窟窿。我睡觉时,为了避开大窟窿,不得不睡成弓形。

奶奶的晚上时光是很辛苦、很忙碌的,但对我来说晚上却是最安全、最温暖的。奶奶安排在晚上做的家务,一般都繁重,比如几百斤番薯要剖成丝,好几百斤雪里蕻要洗净、切碎、腌起来,大量的各种猪食要切碎煮熟等等。等她忙完总要到深夜了。

奶奶干活时总是挨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灯光如豆,只有在下方巴掌大的地方有明亮的感觉,稍远处就只是一个光影。奶奶在光影里忙碌着,我则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挨在她身边。

我喜欢晚上,喜欢这样与奶奶静处的时光。

实在太晚了,奶奶不停地催我去睡,可我总不情愿,不管她忙到什么时候都要等着。每个晚上,我总要紧贴在奶奶的怀里才睡得安心,才不致半夜醒来哭闹。

这样的相互陪伴甚至在我上高中、上高复班时还在延续。彼时我长大了而奶奶老了,我们的位置也换了个——我坐在灯下学习,奶奶则静静地坐在一侧的床上或者小凳子上等我。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她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很轻很轻。

每到一定的时间,奶奶总会提醒我“好上床睡觉了”,在她看来似乎这就是她一定要履行的责任。

如今,我有时在书房灯下独坐至深夜,耳畔会忽然回响起奶奶的这一句提醒,顿时触动心中的思念,感叹岁月不永、至亲不待的无奈!

03 这是我童年味道

不记得谁说过“世界上的幸福都是一样的”,诚然,童年的快乐总与吃有关。奶奶做的零食是最独特,最美味,最令人难忘的。

最常吃的是烤锅巴。那时家里做饭用的都是铁锅柴火灶,饭盛完了锅里总会粘着一层薄薄的锅巴,奶奶就在锅边上放点猪油,撒上点盐巴和葱花,再在灶下添一把柴火。

不一会儿锅巴就烤得松脆,整个从锅里起出,吃起来盐香入味,还咔嚓咔嚓响,吃了还想吃,怎么也吃不厌。

另外一种美食也很好吃,却不常做,因为有点费事,每年只有那么两三回的样子,却让人总也忘不掉。

老家是红糖之乡。冬天的夜里,红糖榨完之后,奶奶将大豆或玉米先炒熟,然后把红糖融化开来,再与炒熟的大豆、玉米拌在一起,待到粘稠合适时出锅,平摊在一张报纸上,冷却凝结成糖块,把背面的报纸撕掉就可以吃。

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糖。奶奶每做一次我都要高兴好几天,糖块被我分成好多小块,珍藏在一个铝制的饭盒里,很想吃又舍不得吃。

另外的美食可遇不可求。有一次奶奶从炉灶下的灰膛里刨出一包烤得黑乎乎的东西,是用粽叶包着的。

“香是真香的,”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解开那包东西,撕下一块递给我,“尝尝,好吃吗?”

我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起来:“香极咧,是什么肉呀?”我既兴奋又惊讶。

此时,忽然听到伯父在里间喊:“又夹了一只,起码斤把重!”我一听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成天乱窜的老鼠!

“香是真香的。”奶奶说得没错,吃过那次以后,我记了一辈子。

用灶火煨的吃食,当然更多的是番薯、芋头之类。灶火堂的边上总散放着一堆番薯,用晒干了的糖壳盖着,做饭的同时,奶奶常常把番薯放在火锨上烤熟。然后埋在热灰里保温,等到我放学归来,给我吃。

头一年的番薯,放至第二年的清明节后,水分不像刚收下来时那么多了,甜度大增。烤熟的番薯,撕去微焦的表皮,露出金黄色的薯瓤。甜、煊、香、热、糯交织的味道,是奶奶留给我的童年味道。

每年春节前,家里都会“切糖”,就是用爆米花、芝麻、小米、花生等等与融化的红糖拌在一起,摊凉之后切成薄片。奶奶为此早就开始准备各种原料。

糖切好后,奶奶把糖装在大大小小的坛子里,坛口封好。小孩子是不能擅自去拿的,因为一旦坛口漏风,糖就会受潮、变软。

但是,每次我与妹妹放学回来,奶奶担心我们肚子饿,都会事先拿出几片给我们吃。

04 今天可吃什么好呢

最初,我们家的一日三餐全是奶奶操持。那时的奶奶,七十岁上下,身体还很好,脸色红润,只是视力差些。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我醒来的时候,她总是已经坐在灶下烧火做饭了。

早饭做好,奶奶从不自己先吃,也不与父母、伯父们一起吃。她总是要等到父母与伯父吃完到生产队干活去了,她才稀里糊涂地吃点汤水冷饭。

有时,奶奶会趁父母吃早饭时抓紧干活,比如把头天晚上刨好的番薯丝挑出去晒,等到她干完活回家时已是晌午,那就连汤水冷饭都顾不上吃了。

那时的义乌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只有线广播,挂墙上,一天早、中、晚三次准时播音。奶奶一听到中午的广播响了,总会说:“广播都响了。”马上生火做饭,赶在年轻的劳力回家之前把菜端上桌。

晚饭的开饭时间则相对随意些,迟点早点都问题不大。所以奶奶就会在晚餐变一些花样,比如土豆下来的时候用土豆烧自己赶出来的面条;在荞麦下来的时候用荞麦面做荞麦疙瘩;还会在端午、夏至等时节用豆腐加点猪肉包一次馄饨。

夏天的时候,奶奶会做一种麦茶,是用新打的小麦,捣碎后再炒熟,然后用深井水煮开,喝起来有一股特有的清香味,清凉、消暑。就是做起来很是麻烦,既要捣碎,又要炒熟,还要打深井水,这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小脚老人那是多么不易。

我们家4个大人3个小孩共7口吃饭,天天这样操持一日三餐,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但对奶奶来说最让她犯难的还不是累的问题,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时因为“打击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等运动持续开展,没有地方买菜,也没人敢卖菜,没有自留地,甚至家里养只鸡都不被允许。

印象很深,有一次为了躲避公社干部检查,父母竟然把几只鸡装进鸡笼乘夜色偷偷地搬到村子边上的寺庙里去存放。唉,那荒唐的岁月,可把操持一日三餐的奶奶逼到了实在没有法子的地步。

因而,我常常听奶奶叹气道:“今天可吃什么好呢?真没有什么可吃的啦!”叹气归叹气,还是得想各种办法。

自制黄豆酱。奶奶把黄豆煮熟发酵后再加入辣椒、酒、盐等调料,装入土陶坛子连续曝晒,晒足时间才会香。

一个坛子大约二、三十斤吧,我给奶奶做帮手,将坛子套上绳索,用扁担抬出去,我在前,奶奶在后,早上抬出去,晚上再抬回家。

将白萝卜刨丝、晒干做成萝卜丝,将萝卜叶切碎腌制、晒干做成霉干菜。白萝卜是生产队分的。我们家人口算比较多的,所以分到的数量也比较多,往往一分就是几百斤。

这一来奶奶可就得劳累了,头一天晚上她要把萝卜都刨成丝,加盐逼去水分,第二天挑出去晒。

晒场是村子后面山坡上的一片野草地。奶奶缠过足,平时空手行走尚且不易稳当,挑着担子上坡就很折磨,每当此时,我总是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住箩筐,生怕她摔倒。我十分内疚无法为奶奶分担,只是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

芝麻盐。将黑芝麻先炒熟,再用捣臼捣碎,然后加点盐拌匀就可以吃了。芝麻本身是油性作物,经炒、捣之后油气外溢,与盐混合,恰到好处,盐香异常诱人,用来拌饭,几大碗下去还不过瘾。

奶奶还带我找野菜。春秋季节,雨润大地,村子后面的山坡草地上会长出“皮里滑”来,杭州人称之为“地衣”,用水洗净,加足辣椒、生姜、黄酒等调料,旺火一爆,味道很是鲜美。

野蒜苗,只要干湿合适,在田埂沟坎上四季都能找到。挖来洗净切碎可打入鸡蛋,也可切点腌肉炒着吃,非常下饭。

马齿苋,这种稍稍带点酸味的野菜,甘蔗田里特别多。这种菜的生长旺季是在最热的季节,哪怕38度的高温天气,只要太阳不直射,只要泥土是湿润的,它照样能长得鲜嫩粗壮。

义乌是甘蔗之乡,甘蔗田是不能缺水的,盛夏季节,成片成片的甘蔗正长得茂盛。奶奶常常在酷暑里带着我钻进甘蔗田里找马齿苋,一采就是一大筐。

正是奶奶这样的苦心操持,我们家的一日三餐还算调匀,酱、霉干菜、萝卜丝,有时也买点肉或鸡架之类的荤菜,加上各种野菜,我记忆中没有只吃白饭没菜吃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奶奶让我跟她到后山坡上采一种草药,很矮、直立、塔状、淡红色的叶子张张挺刮,奶奶说那是“凤皮草”。奶奶煎水大碗大碗地喝。原来奶奶得了高血压,也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草对降血压有效。

约摸也是从那之后,奶奶就慢慢地不做家务了,一日三餐的重担渐渐交给了我的父母。

05 难忘那样的温暖

在春秋天晴朗的晚上,家务不多,奶奶会坐在门前的石板上休息,与邻居爷爷、奶奶们聊天。此时也是我最自由、最活跃、最快乐的时光,与小伙伴们疯了似地喊着叫着,玩捉谜藏、老鹰抓小鸡、打弹子、跳房子等各种游戏。

坐在一旁的奶奶,看我玩得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不断地提醒我:不要喊那么响呀吃力的,不要玩得太累了,早点回家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等等。但她从来只是提醒而已,从来不会硬把我拽回家。

我呢,句句都听着,却总也不会马上停下来,非要玩到真玩不动了,才肯回到奶奶身边,依偎在她的怀里。而此时往往已是灯阑人散,月上柳梢了。

盛夏的浙西农村,晚上热得屋里根本呆不住。好在我家门前有一小块“明堂”,也就是空地。临近傍晚,太阳西下,奶奶就会从池塘里拎几桶水泼在空地上散散热气,然后搬两条矮凳,架一块旧门板,等父母回家就可以坐着吃饭、乘凉了。

寒冷的冬天,奶奶总是穿一身黑色的土布衣裳,外系一块土布围裙。她喜欢坐在灶下或者门槛的一角,围裙下面藏着一只小火炉,双手捧着。看到我和妹妹、弟弟从她身边经过,都会喊住我们:来,暖和暖和。说着就把我们的双手往她的围裙下面拽。

我喜欢那种温暖,难忘那样的温暖。

我喜欢躺在奶奶的怀里。

我家的门前是一块宽大的石板,估计是当初造房子时留下的,凿得方方正正,平平坦坦。夜晚,奶奶常常坐在石板上休息,我玩累了就偎在她身边,斜躺在她的怀里。

奶奶没有文化,不识字,因此她的怀里没有童谣,也没有故事,只有慈爱与温暖。

夏天的晚上常常没有一丝风,门前一隅,热而且闷。奶奶手里一柄自制的麦杆扇,总是不停地摇着。有时实在酷热难耐,她会把土布褂子的纽扣解开来透气。

这时奶奶的一对乳房就恰好垂在我的脸上。我感受到的是温馨的母爱。奶奶体形偏胖,尽管已经七十多岁的年纪,但她的乳房还相当饱满,并不像有的老妇人那样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

我喜欢用一双小手捧住奶奶的乳房揉来揉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在搓揉中发现了异常:在靠近乳房近胸口的位置有一道高高突起的、长长的疤痕。

“奶奶,这是什么呢?”幼小的我疑惑地问。

那天,奶奶告诉了我她那死里逃生的悲惨往事。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刚满月的奶奶躺在摇篮里,家人烘尿布引发了火灾,风助火势,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救灾现场,男女老少,手忙脚乱。等到连成一片的十几间房子烧成一片灰烬,大火熄灭,有人想起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左找不着,右寻不见。

正当大家都以为婴儿必定葬身火海时,一位早起“看田水”(就是管理农田水位的)的村民跑来告知:村边的“红泥山坡”上,发现一只摇篮,里面还有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原来,不知是谁,已把孩子从火场中抢出。众人喜出望外,抱起孩子一看,才发现孩子的前胸、后背都有严重的烫伤。

每次奶奶说到这里,我都会撩起她的衣服查看她的后背,果然还有好几道长长的疤痕。

我心疼地用小手轻轻地摩挲着奶奶的疤痕,而奶奶则用她粗糙的手臂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06 不远处突然出现一队日本兵

奶奶因此常常说自己“命大”——别人都以为她被大火烧死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活了下来,奶奶这一生的苦却没少受。由于大火是为她烘尿布而起,奶奶从小就被她的家人视为灾星。

奶奶还有一个妹妹,两姐妹虽是一母所生,但在父母眼中却判若霄壤,一个视如明珠,一个则仿佛尘泥。

因此,奶奶很小的时候,就被送给邻村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后来那户人家的儿子未成年就得病死了,奶奶才回到了父母身边,不久之后嫁给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家是有名的贫困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靠给地主家做长工为生。兄弟五人,其中两人终身未娶。

爷爷结婚的时候,据我推断,已经是39岁的超大年龄了。

奶奶爷爷共生育了6个孩子,却连一张床都没有。说“绳床瓦灶”一点都不夸张,一家老小常常稻草一铺就睡在灶堂之下。

6个孩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但是这对双胞胎大约在4岁的时候因为一时失顾,掉在家边上的一条阴沟里溺亡了。只有4个孩子长大成人,即我的伯父、两个姑姑和我的父亲。

奶奶与爷爷成婚15年之后,爷爷因背生毒疮而撒手人寰,那年奶奶才42岁。

奶奶与人聊天时常会哀叹:“我是命苦的,老公死得早,子女又多!”

可不是吗,一个女人,一双小脚,要拉扯大4个子女,那生活是何等难!

更不幸的是,爷爷离世那一年,即1942年,日本鬼子铁蹄南下占领义乌,并且在离我老家不远的佛堂、江湾等地开展了惨无人道的细菌武器试验。

奶奶带着一众子女,向义乌偏西方向的黄山山区逃难。

最惊险的一次,天正下着瓢泼大雨,不远处突然出现一队日本兵。奶奶抱着年仅4岁的父亲,赶紧躲进路边的树丛,任凭雨水淋个湿透,不敢稍作动弹。父亲年幼,奶奶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生怕出声。

荷枪实弹的日本佬从他们面前经过。只差那么丁点儿就性命不保。

那次的遭遇一定把奶奶吓坏了,每次与我讲到这里时,她都要连连顿足叹息。

族中有个长辈,走村窜巷做“浇蜡烛”生意。那时的农村,没有电灯,煤油灯也很少,家家户户都靠蜡烛照明,特别是逢年过节或者办喜事时,更喜欢用红蜡烛。所谓“浇蜡烛”就是在白蜡烛表面浇上一层红色的蜡烛油,收点加工费。

这种加工费一般是用大米支付的,所以干这行有个好处:一开张就保准有饭吃。那位长辈看到奶奶一家生活艰难,就主动提出要带伯父去“浇蜡烛”。

“只要我有饭吃,你儿子就有饭吃。”他对奶奶说。

伯父跟着去“浇蜡烛”的第一天,就拎了几斤大米回来。一家人暂时不用挨饿了,奶奶眼眶里满是幸福的泪水!

“浇蜡烛”季节性强,只有天气不冷不热、逢年过节时才有生意。其他时间,特别是农忙季节就很清淡了。

这时候,又遇到了邻村的一个熟人,也很热心,长年靠“贩六成”为生。所谓“贩六成”就是到金华、兰溪那边贩米、贩水果到义乌城里去卖。

奶奶让伯父跟了他去,百多斤的担子,一挑几十里地。奶奶心疼儿子,每次都会到半路去接一程。以她一双三寸小脚,为儿子稚嫩的肩膀分担。那种辛酸、苦累,很难想象。

解放以后,生活开始有了起色。子女慢慢长大成人。最小的儿子——我父亲也已经10多岁。奶奶分到了几分薄田,也有了住处。

但是直到后来,奶奶都不敢忘苦。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奶奶的床上,冬天也只有“半条”棉絮。

何为“半条”?因为盖得久了,棉絮的经纬线都断了散了,于是有的地方挤成一团,有的地方变成了窟窿,晚上根本盖不住,只能和衣而卧,或者把衣服裤子各种能盖的东西都盖在身上才勉强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夜。

这时候要换一床棉絮,还是做得到的。父母一再让她换,但是奶奶舍不得扔旧棉絮,经常自己拿着针线缝缝补补。

她说:“我是苦过来的,以前只有稻草,连棉絮都没有呢,舍得扔?”

07 我欲养而亲不待

我从高中开始住校,回家就少了,后来高复班、上大学就更少了。奶奶也越来越老了,视力下降,双眼模糊。

我站在她面前,她说: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只见到一个人影。

渐渐的,她的双脚也越来越沉重,每次走向门前的那块石板,都要扶着墙才能缓缓挪移。

大学毕业,我在学校工作,寒暑假都回老家。

1986年暑假,我每天都和奶奶在一起,奶奶的视力、腿脚尽管不好,但脸色红润,饭也吃得下,也没咳嗽、感冒等小毛病。

8月底,我过完暑假,即将返回天津。

我临行那天早上,奶奶早早就坐在门前的石板上。我提着行李从她身边经过,她叫住我,说:“如果奶奶哪天不在了,你一定要回来送一下奶奶呀。”

我当时的反应是,奶奶糊涂了,奶奶在胡乱说话。我觉得,奶奶的这个要求,我答应还是不答应,都是不合适的。因此,我只是简单地敷衍了一句“不会的”,就匆匆去赶火车走了。

没想到,这是我与奶奶最后的告别。

如果当时我知道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我一定会停下来陪她多说几句话。

我在毛泽东故居前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在天津突然收到家里的来信,说奶奶没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因为考虑到我工作要紧,就没有及时告知我。

我看了信,想到临别时奶奶的嘱咐,想到自己对奶奶最后心愿的辜负,我心痛至极,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泪水不住地滑落。

她是从小把我带大、知我冷暖、不是娘亲胜似娘亲的亲人呐!

多少年来,我不敢主动触碰这个话题:奶奶是怎么没的?有没有遭罪?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有没有在惦记我?每每想起奶奶,我总是无法平静。

后来有几次母亲主动告诉我:

在我返回天津不久,晚上奶奶起来上厕所。家里的厕所与猪圈连在一起,与起居的地方有十几米的距离。就在这段路上,奶奶被石头绊倒了。

从那之后,奶奶开始卧床,不久陷入昏迷,约两个多月后即离世西行。

在她最后的日子,我嘉兴的两个姑姑都回到老家,守在床前尽孝。据说她卧床期间,大小便失禁,换裤洗席擦身等一应脏累重活,全由我伯父料理。

奶奶姓鲍,讳银妹,义乌义亭镇全村人,生于1900年,卒于1986年,世寿86岁,初葬铜山脚下大坞塘,后迁葬至义亭镇公墓。

我与奶奶相差64岁。我4岁时,她已68岁高龄。我上小学时,她已70岁。我大学毕业时,她已85岁。我工作一年后,她86岁寿终。

呜呼,奶奶,以高龄之躯、慈爱之心、宽厚之怀、坚韧之性哺育我成长,却在我刚刚工作之时即弃我而去,致我欲养而亲不待,使我欲报而无门。

尤其是未能送奶奶最后一程,为孙不孝,莫此为甚!

我每思及此,心如锥刺,痛彻心扉。

今我聊备清茶一盏,薄酒三杯,时蔬几碟,野菜数样,以至诚之意、至真之心、至深之情献祭于奶奶之灵前。

2022年3月于杭州

编辑 木木

-END-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a09f9d56d5715eb45a38c1c76aad4a9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