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立红;欢迎关注中财论坛
爷爷奶奶去世多年,没给他们上过坟,一是坟在老家,较远,二是我觉得仪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常常忆起他们在世时的美好时光,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足矣。
今年清明,父母试探着问我,要回老家上坟,去不?不放心他们偌大年纪独自长途旅行,决定开车一起回去。母亲晕车,做了一切可以预防的手段,顺利到了老舅家。
老舅放羊去了,他没想到我们回来这么快。走进院落,儿时来姥姥家的情景,已经近于失忆,因为房舍的搬迁,记忆中的枣树、桑粒树、苹果梨树早已不见踪迹。
在等待中,和亲戚们聊着分别的话。好多年没回来了,一时的生疏感就在这家长里短中渐渐融化,来自血缘的相近,让阻隔的空间盛下了热腾腾的亲密。
满目可见的散落坟茔,被尘土包裹着,偶有纤细的草,连着回家的路。
处于大风口,风吹到坟前,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点起来的火不是熄灭,就是被刮走。母亲蹒跚着,不停地捡着被刮走的纸钱,生怕老人接不到这份情谊。
风太大,后来不得不放弃。里面的亲人,外面的我们,就这样说着话,无关珍宝,只关家常,无关生死,只叙别情。
父亲默默地用锹修整着坟墓,铲去那几棵草,不做一声。母亲边用拐杖拨弄铁桶里的纸,让它充分燃烧,边自言自语:
爸,妈,我和老李来看你了,小红和茂吉也来了,我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好使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来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家里都挺好的,别惦记……
我在一旁,这些年的思念终因这次伫立,而泪如雨下……
纸,依旧烧着,把整座小山的坟茔都安定下来,那些没有器物可盛的话,散落在风中,都被神收了去。
那些憋在肚子里的话,生生不息,如同这个春日不断长出来的绿意,让人对一切必然性都心生宽容。
我借助一炷香、一片纸、一缕烟,让自己与先人建立起一个永久的联系,用来抵消对未知世界的茫然与恐惧,用来修正自己的生命坐标,让活着更现实。
这次回老家,母亲想看一些地方,佛堂小学就是之一。
佛堂村,不知道名字的来历,单单从字面上就能嚼出点味道,似乎看到了一座佛堂,似乎有人膜拜,有股悠悠的禅意。沿着干涸的河床,寻找这个小山村。
母亲自信地说,我能找到。可拐来拐去还是迷路了,不得不用导航。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们遇见了。
村子很小,一眼能望到边。村口有两棵桃树,正开得沸沸扬扬。
打听村民,小学在哪里,人家说,早没有了,都并校了。母亲有些怅然,她说,那时,师范学校刚毕业,十八九岁,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这所村小学。
母亲胆小,害怕独自住宿,有个女孩主动陪她住,一住就是几个月,父母也从来不说啥。
所有的故事一生只能演绎一次,都是孤本。
几棵山桃树开得正盛,花瓣鲜嫩,有的开得有点过,风吹来,花瓣纷纷落下,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衣襟上。
我觉得,不管风怎么吹,桃花都是庄严的,却并不严肃,它是邻家的女儿,亲近,可不带一点轻薄。
在母亲不经意的时候,拍了几张照片,等她停下来,站好再照,她整理一下衣服,掸掉身上的土,拂去头发上的花瓣,端庄地拍下了照片。
他们下山了,我舍不得这一树繁花,滞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有暖意袭来。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爱不动了,我会放下一切,只爱我身边的亲人,舍下所有的固执,“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母亲在前,父亲在后,我跑到前面,看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来,慢慢地,一步一歇。晨光从后面把两个老人围住,仿佛他们自己散发着光芒,神一样。
他们却浑然无知,只顾看脚下的路,一点不敢怠慢。
这次回乡,我最想看看小时候的老宅。
依然是遮风挡雨的家,只不过不是我的家了,是二叔家。
七岁离开小镇,只路过一次,没做停留,我已经快半个世纪没和它相见,都找不到了。父母自信满满指着路,穿过胡同,发现错了。倒车,再找,终于来到家门前。
一进入院子,记忆就复活了,六七岁生活在这里,已经记事了,那时新盖的水泥平房,如今早已破旧,屋檐有些参差,远不如过去那样整齐。
露出的椽子有了斑驳的印记,像一个调音不准的钢琴。院子里的枣树已经粗大得不能相认,我们走时,还不到碗口大小。
每到下雨,就和弟弟站在窗前喊,任凭怎么喊,都瞬间被淹没在雨声中,我们不管,总是乐此不疲。
这样的回忆多少有点美化的味道,经过岁月的加工,故事都发酵了,有了女儿红般的醇香。
二叔家的生活在当地是很不错的,但他们没有翻新老屋,保持了原有的一切,让我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小时候,光阴似乎也停在了那里。
出外走走,一些老人坐在墙根下,就像迟子建说的“老葵花”,我一个不认识。
他们一脸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对过往的人注目,对熟悉的人微笑,不说话,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心潮澎湃了,他们早已像看透了世事的智者,内心波澜不惊。
他们可能从没有想过,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一生过得怎样,只是安详地享用着这余下不多的时光。
我一直以为我不是他们,我没那么老,还有充沛的精力,但实际上,我已经是他们了,父母更是。
诗人张枣说:“我们无一例外地漂泊在我们之外”,每一个人终究都是故乡的游子,或是一片叶子。
四月清明,天气干燥,心却是湿的。草木尚浅啊!
七月以后,就不说伤心别离的话了。趁天色正好,绿意葱茏,随心漫漫,赶去迎接相遇的缘。
此去经年,惟愿布衣蔬食,岁月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