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欲望 最好的表达在剧场内

2020-05-28   北青艺评

原标题:关于欲望 最好的表达在剧场内

音洁是我浙大中文系的师妹,我们那个小小的中文系就像一幢瘦子楼建筑,竹子一样修长地立了十几层高,只有一个单元,每届学生不到三十人。虽然音洁是研究生我是本科生,我们却共同拥有这幢瘦楼里的好多扇窗户,比如有一扇窗户就是胡志毅老师。音洁是胡老师的入室弟子,我因为学历太低,惭愧哪个师门都攀不上,只能算一朵自己浪来浪去的小野花。

我人生中诸多幸事,其中有一件是,虽然我是一朵本科中文系小花,却有一群又美又有才的女博士以壮声威,音洁是这其中的一朵“高岭之花”,用这个词绝对不是故意调侃她,她后来又上了中国美院的博士,学习西方艺术史。

以我浅陋的文化背景,我们厮混好久后,大概才算一知半解地搞明白了一半音洁,这个西方艺术史博士,到底是干吗的——

音洁搞的研究的源头,应该与文学是相通的。文学是根基,然后有了一串的“变形记”,变形为一种在剧场表达的艺术形式,又从剧场表演延伸至当下能够呈现的丰富的艺术表现形式:当代戏剧、纪录片、各种影像实验,艺术现场,再回到文本。

我想象自己一次次与当代剧场研究者王音洁一起坐在某个剧场里,观看哈罗德·品特、田纳西·威廉姆斯、陆帕、贝克特、文慧等,感受那种强烈饱满的冲击。我很同意音洁的一个观点,关于欲望最好的表达必须是在剧场内。从我不多也不少的剧场经验来看,同样一种情感表达,比如爱情,在剧场的表现浓度比电影、小说可以更强烈,这或许可以得出《雷雨》《杜丽娘》用戏剧来表达是最合适的;同样一种观念表达,比如《十二公民》,还是剧场的张力最强大。

但王音洁不仅是剧场观察者、研究者,也是一位煽动者,她身体内的激情一燃烧,就自己去当导演。我特别好奇她导的《游园·今梦》,怎么让演员在一个穿透时空的现代意味的剧场中表达梦回莺啭,情丝缠绵,来抒一个从未见过青年男子的深闺女子的幽梦。我没有看过王音洁的杜丽娘剧场,但在《复象与镜像》这本书里,她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她早已跨越了疆域,无论是杜丽娘还是英国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英国中产阶级小姐露西,她们内心的春意萌动,无论是在杜府花园还是紫罗兰台地,东西方女性的情思是相同的。

既然如音洁引用的,爱是一种思想,那么所有的爱欲都可以纳入到现代社会的亲密关系中来探讨。东方与西方,以抒情传统出发,以女性自我解放出发,只要对流起来,杜丽娘和露西或许哪一天就同时出现在了王音洁的剧场中。在一个舞台上,她们彼此要说一些什么知心话呢?或许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也会走进来,诉说她的心声?什么是最深的寂寞,杜丽娘或许是能懂得英国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寂寞的,是一个美好,鲜艳的生命,“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三个时空中的女性,她们可以谈论什么?对青年男性的看法,对父权的看法,对中式园林或西式花园广场的审美差异的看法,抑或更体己地,像闺密一样交流一下性爱观?

在王音洁这里,我似乎理解了一点剧场的功能性,它可以是最密闭的,也可以是最开放的;它可以是观察欲望的场所,也可以是欲望的搅拌机。剧场使欲望饱满,也使欲望成空。当观众一不小心被早有预谋的音洁推入剧场,他们则成为了欲望的合谋。杜丽娘成为“一场自我冒险”的女英雄、女性情欲的实践者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至此,作为当代实验戏剧导演的王音洁,才痛快地完成了她的交互实验。在主体与客体之间,在独白与气流、絮叨与静默之间,她将打开的是每一个个体的当代欲望流动图景。

《复象与镜像》可以说是一部能溢出圈的学术著作。说到学术,我和音洁有时会惊讶小说思维和文艺批评思维之间的差异性。比如我们同时去看一个戏,契诃夫或奥尼尔或品特,或她书中提到的萨拉·凯恩,看完之后我们的叙述方式肯定不同,我或许出于本能来展开我的感觉派表达,音洁的表达背后,是一整套学术体系,令人敬畏又很高级。这,或许正是学者和普通观众对剧场反应的分野。我们从肌理碰触,像恋人之手抚摸肌肤,音洁们要像建筑师或医生,建构,解剖,放大,观察。当我听不懂她的话时,有时会担心这么高级的玩法,在当下这个人人不喜欢高深的时代会不会失去一部分听众呢?而另一部分听众,比如我,时常会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有,有时也会一头钻进舒适区,钻进本能的感性区域,来个半躺的姿势。

后来我发现我先前对音洁有一种误解,我以为当学术话语高高凌驾于本能之上,本能会丢失。事实上,她最难得之处,是在庞大的剧场艺术体系架构的缝隙中,本能依然犀利地如“纤维式颤栗”,特立独行处,正在于此。

音洁对女性问题更多一些由自身女性身份而来的关注。她书中有篇写契诃夫《三姐妹》的文章的题目就叫“女人是成为女人的僵局”。她说,“我们看到生活的整体庸俗化导致所有个体命运的滑坡”,这句话,从女性视角上,又显得别有意味。

音洁还在她的书中提到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先锋之作《奥兰朵》,作品曾被搬上银幕,讲一个奇女子在男女身转换中离奇的经历,了不起的伍尔芙提出了一个雌雄同体的概念。跟音洁相处久了,我时常感受她就是一个隐蔽的奥兰朵,她有时表现得像男性,很刚,很理性,雄辩,思想锐利,愤世嫉俗,甚至给人以压迫感;有时又细腻得比穿丝绸袍子的古典淑女更淑女,她细品文字、音乐、食物、花草,情绪婉转,细微到纤毫处的起转承合。这样的女子,一定是旖旎柔情的,她可以对着一朵花衷情一个晚上,这样的痴情,有点像深闺中的杜丽娘。她又是极其敏感的,共情能力极其强大,音洁有一次和我一起去我的江南故乡小镇,她敏感到仿佛能听到从前一个河埠头、一座老桥上一对男女聊的闲话。

音洁的灵气和敏感,是可以做很多艺术家的知己:伍尔芙、曹雪芹、汤显祖、莎士比亚、福楼拜、李安、张爱玲等等。书中有一篇《小馄饨与文学的真理》,是对上海女作家唐颖的长篇小说《上东城晚宴》的评论,其中有一句:“伦理观念流落在生活细节里,小馄饨里有全部的秘密,物质的感受力里面蕴藏有身体原始的体感密码。”真是深得吾意,唐颖读之,也一定深以为知己吧。

从一碗小馄饨里看出端倪的那个王音洁,立刻就还原为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最熟悉最亲切的那个音洁,所有的体系、所有的话语方式都可以放下,可以盛装也可以素颜,当我们一起端起酒杯,清脆的“叮”的一声,红唇沾湿,妩媚一笑,女学者的生活又还原到烟火气的本真的样貌,于是,我们又可以取一个舒服的姿势,一同赖在某一只沙发上不管今昔何昔了。

文|萧耳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