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吴树青的“社会科学钱学森之问”

2020-01-27     翻译教学与研究

本文来源:未名读书/清北读书/墨香学术

转自:学术派

北京大学原校长、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吴树青于2020年1月1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8岁。吴树青先生早在1997年就曾撰文提出“社会科学的钱学森之问”: “为什么我国没有培养出文科大师?“

后吴校长亲自写文回答自己的提问: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南迁,在湖南长沙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久,上海、南京相继沦陷,长沙临时大学不得不再次西迁云南,在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从1938年5月开始上课,到1946年5月宣布结束,西南联大在昆明整整八年。

八年中,西南联大不仅集中了一大批著名教授和学者,做出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使昆明成为当时中国最重要的教育文化中心之一,而且也为国家培养、造就了相当可观的优秀人才。这些人才当中,有许多是蜚声中外的一流科学家、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所以,西南联大被学术界公认为战时中国办得最成功的大学。世界著名的科学史学家李约瑟称联大可与牛津、剑桥、哈佛相媲美。

今天,回顾、缅怀西南联大的办学历程,其中有哪些成功的经验可资我们学习和借鉴呢?

一、广泛吸纳一流的师资

西南联大的办学者、三常委之一梅贻琦认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之。”他说,“师资为大学第一要素,吾人知之甚切,故图之也至极。”正是由于其深知著名教授授于大学的重要意义,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从各方聘请名师来联大任教。联大八年,其教师常年维持在350人左右,其中教授、副教授占教师总数一半以上,约179人,这在当时国内大学中是绝无仅有的。连国民政府教育部也称它是“囤集教授”。不仅数量多,联大教师的阵容也是国内大学中力量最强的,几乎当时所有主要学科的权威和领军人物都集中在联大。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院士81人,联大教授有26人。

这些教授在基础教育阶段,受到了严格的中国传统教育,同时又有留学欧美的经历。据统计,西南联大179位教授中,97位留美,38位留欧陆,18位留英,3位留日,23位未留学。联大三常委中,两位留美,一位出洋考察过。5位院长,全为留美博士。26位系主任,除中国文学系及两位留欧陆,3位留英外,皆为留美。真正是会通古今、会通文理、会通中西的人物。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堪称为联大教授的典型代表。他能背诵“十三经”全文,通晓14种外国语言文字,并多次为国际学术界知名学者解答疑难。他在联大讲授隋唐史时说:“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过去未曾讲过的。”何等的学识与气魄!

西南联大有如此强的教师阵容,是由于联大在选人、用人上有几个特点:

一是注重竞争。做教师的时刻都能感受到教学与研究的压力。西南联大的必修课多由有名望的教授担任,而选修课则由青年教师来上,往往是一门课由几位教师同时来上。如中国文学系的“楚辞”课,就是由闻一多、罗庸、游国恩、彭仲铎来上,各人讲课的角度不一样。闻一多是从研究古代神话的角度讲授,罗庸则从楚辞、诗经到五言、七言诗的过度这个角度来讲的。又如中国通史是联大各学院学生都要上的课程,这门课由吴晗、雷海宗和钱穆来讲。吴晗用“纵法”来讲制度演变史,雷海宗用“横法”讲历史循环论,而钱穆则讲中国史大纲,否认中国封建社会的存在,宣扬复古主义思想。学生可选其中任一位教授的课听,如果时间安排得过来,几位教授的课都可以去听。此举于学生可以开阔视野,于教师无疑是一种教学压力。而这种情形在联大则是极平常的事情。

二是善于激励。为了稳定优秀教师,联大规定:教师在联大任职满五年,而学校又有意续聘的,教师提出申请并经教授会同意,可以带薪到国外大学或研究机构访学休假。在联大期间,曾有数十位教师到国外著名大学访学研究,保证了这些教师得以不断提高和学术创新。

三是选用教师不拘一格。西南联大集中了我国当时大批一流的教授学者,人才济济,强手如云。这里自然是一个讲求资历的地方。但联大也力求做不拘一格,惟才是聘。论资历,沈从文只上过小学,华罗庚中学没有毕业,钱穆也没有大学学历,但丝毫不影响联大聘他们做教授。另外,费孝通、钱钟书、吴晗、卞之琳等人都是联大期间新聘的教师。这些人后来都成了闻名中外的学者。

二、学术自由,教授治校

大学是教书育人、研究学术的地方,享有学术自由、实行教授治校是理所当然不证自明的道理。西南联大之所以办学成就斐然,就在于它能顶住来自外部的种种压力,维护了大学教授的正当需求,使真正的学术探究成为可能。

1939年3月,陈立夫就任教育部部长后,屡发训令,采取种种措施对大学加强控制,诸如统一颁布大学科目表,统一课程,统一教材,实行毕业考试总考制,等等。这些举措当即引起联大教授的群起抵制。联大为此专门召开学校教务会议,要求学校致函教育部转述教授们的意见。这就是著名的《教务会议呈常委会函》。文中说:

“拂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岂可以刻板文章,勒令从同。世界各著名大学之课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课程各大学教授之内容亦未有一成不变者。”“教育部为有权者,大学为有能者,权、能分职,事乃以治。”“本校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之旧,一切设施均有成规,行之有年,纵不敢谓极有成绩,亦可谓为当无流弊,似不必轻易更张。”

这份教务会议的意见书,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在一定意义上,它是西南联大的办学宣言。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大学之所以为大学的根据。好在当时的教育部还知道大学是教授们的大学,教授们是不好惹的,有好教授才有好大学,无好教授哪来好大学?末了只好知难而退,不了了之。

说学术自由,还有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在当时的西南联大包容了各党各派的教授与学生。虽不能完全指出谁是哪一党哪一派,但至少可以说在联大之下左、中、右都有。教授方面,有属于左派政党的闻一多、曾昭抡先生;在民主社会党中有潘光旦、费孝通先生;无党派而批评政府的有张奚若、陈序经先生;比较中立而对政府常有意见的有陈岱孙、王赣愚先生;属于国民党反对派的有钱端升先生;属于国民党批评派的有周炳琳、杨振声先生;国民党开明分子有冯友兰、雷海宗先生;三青团的有姚从吾、陈雪屏先生……党派虽说形形色色,但都能在学术自由的大旗下各不相扰,“同无妨异,异不害同”,“八音合奏,终和且平”。对此,联大常委梅贻琦的态度是,“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所以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联大的教授们享有较高的学术自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那个年代,教授们能够自由流动,自由选择职业、居住地和生存方式,在流动中比较、寻求最适合于自己的职业与归宿。潘光旦曾说过,经常流动的人是做不成学问的。其实不流动的人也做不成学问。适当的流动才能做出学问。有人统计过北大、清华,南开和北师大在1949年前100位教授的流动情况,他们平均自由流动三次,多的达四五次。

冯友兰教授做了八年联大文学院院长,他是极赞成学术自由的。他认为,对于大学,国家社会要持不干涉的态度,国家社会要予他们研究自由,并且要给予他们选择人才的自由,外边的人不能干涉。联大的贺麟教授1941年写过一篇《学术与政治》的文章,他说,“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不能算是学术。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她有她的大经大法,她有她神圣的使命,她有她特殊的广大的范围和领域,别人不能侵犯。”

除了学术自由,西南联大再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教授治校。联大的最高行政机构是常务委员会,由三校校长组成。校一级民主管理机构主要有校务会议和教授会。校务会议由联大常委主席召集,由常委委员、秘书主任、教务长、总务长、训导长、各学院院长及教授代表12人组成,其职能主要是:讨论“本大学预算及决算;大学学院学系之设立与废止;大学各种规程;建筑及他项重要设备;校务改进事项;常务委员会交议事项。”教授会则由全体教授、副教授组成,其权限是:审议“教学及研究事项改进之方案;学生导育之方案;学生毕业成绩及学位之授予;建议于常委会或校务会议事项;常委会或校务会议交议事项。”此外,联大还设立各种专门委员会,聘请教授和高级职员为委员,由一名教授任主席,以解决各种专门问题。由于上述机构都由教授充任,所以在做出各种决策时,大都能体现教授们的民主意愿。这使教授们普遍感到,“学校是我们大家的,谁都有一份儿”。

三、科学的人才培养模式

西南联大之所以培养出众多的一流人才,与其推行通才教育的培养模式极有关系。二十世界三四时年代,我国大学教育界曾有过一次是培养通才还是培养专才的激烈争论。起因是为改变当时重文轻实、建设人才奇缺的状况,1932年5月陈果夫在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上提出《改革教育方案》,主张“全国各大学及专门学院自本年度起,一律停止招收文法艺术等科学生,暂定以十年为限。”此论一出,教育界一片哗然。“真个停办各大学文科十年,全国教育将要因此退化五十年。”

梅贻琦等人则力主在大学推行通才教育。他在《大学一解》中,积极坚持“大学之道,在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他认为,“大学期内,通专虽应兼顾,而重心所寄,应在通而不在专。”“社会所需要者,通才为大,而专家次之,以无通才之专家临民,其结果不为新民,而为扰民。”大学的重心在培养通才,而社会所需要的专门人才又从何而来?梅贻琦说:“大学虽重要,究不为教育之全部,造就通才虽为大学应有之任务而造就专才则固别有机构在。”这些机构“一曰大学之研究院”,“二曰高级之专门学校”,“三曰社会事业本身之训练”,都可以担负培养专才的任务。

为实施通才教育,西南联大实行灵活的选课制,以促进学生的全面发展。联大的必修课大都开在一年级,到三四年级绝大多数课程都是选修课,选修课的比重较大,一般要占到总学分的60%以上。据统计,联大八年,开出了1600多门课程。联大规定,文学院学生要必修一门自然科学课程,同时要必修两门社会科学课程。理工科学生所修的人文社会科学课程则更为丰富。他们可和文科学生一样,经常聆听许多著名文科大师的教诲。有些课程因名额有限,许多学生未能选上,他们就不要学分,抽空去旁听。钱穆先生讲授的中国通史课,正式选修的只有几十人,而旁听竟有数百人!性格怪僻、行事荒唐的刘文典先生讲授《红楼梦》时,也曾出现因听众较多而三易教室的事情。一位学生在听了这些名宿的精彩讲课后,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发感叹:“现在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朝闻道,夕死可矣’!”后来,有一位曾在西南联大任教的教授作家到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其实,自由只是联大风格的一个方面。其对学生的严格要求从不在哪一所大学之下。联大实行学分制,同时也规定学生必须学习期满四年。其《教务通则》规定了学分数与年级的关系;一年级以上之学生,其年级依所得学分编定之;已得33学分者,编入二年级;已得66学分者,编入三年级;已得90学分者,编入四年级。但“党义”、“体育”、“军事训练”之学分不计在内。成绩计算采用百分制,60分为及格,如果学生一年中不及格课程的学分数占总学分的三分之一,须留级;达二分之一者,则自动退学。不及格者不予补考,学分为零。选修课不及格者,可选其他课以补足学分。若是必修课不及格,下学年须重修,隔年再修,即使及格了也不记学分。联大工学院有位教授甚至在学生考试中定了一条这样的严令:凡小数出错,错一位,其分数乘以10%,错两位,乘以1%。此举让每位学生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因此,有人称联大的管理模式是无为而治,外松内紧。正是这种无为而治、外松内紧,才使得联大教授年年有著述,学生代代人才辈出,在现代中国教育史上写下了辉煌的篇章。

科学发现的经验表明,对正常条件下发育完美事物的本质研究,能使我们获得较全面的认识和发现,但对不利条件下茁壮成长的特殊事例的典型研究,常常帮助我们对事物的本质认识得更加深刻,并由此发展出新理论,因为事件异常,总是把事物的本质机理暴露得更明显。在处境险恶、艰辛备尝的条件下,西南联大无论是取得的学术成就,还是它所培养的人才,都不能不令世人刮目相看。现如今,我们正在全力推进教育改革和教育创新,积极创建我国的世界一流大学,西南联大成功的办学实践无疑应是我们学习、借鉴的典范。

对照西南联大的办学实践,有这样几个问题值得我们今天的办学者。其一,名师出高徒。西南联大之所以培养出了众多的一流人才,是因为联大聚集了一大批会通古今、会通文理、会通中西的大师,随便提出联大的一位教授,其成就都会使我们今天的人称羡不已,自叹不如。我们今天的大学校园里还有没有这些会通古今、会通文理、会通中外的人物?我什么东西让这样的人物消失了?

其二,西南联大之所以人才辈出,与其推行通才教育的培养模式极有关系。我们自1952年实行院系调整以来,学习所谓苏联经验,适应经济建设的迫切需要,以专才教育代替通才教育。还不仅如此,发展到现在,连中学里也是文理分科。前北大校长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培养出文科大师?其实,又何止没有培养出文科大师,理科大师又培养出几何?

其三,西南联大之所以大家云集,学术成就众多,还在于其推行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大学自治。我们的高等教育改革已行之有年,但改来革去,步子终归不大。对外,总是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大学中的主要事情都得由政府及主管部门定夺;对内,学术管理让位于行政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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