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很宽阔。
从地上的蒲公英,到直挺高耸的樱树,举目所见都被深深浅浅的绿,温柔地包围着。
几乎想像不出来自己身在何处。
出租车司机从日本关西的奈良车站出发将近一个小时后,蜿蜒在几乎没有路的山间,最后停在一整落有如半座房屋一样高的柴木前。
整整齐齐劈好、排好的柴木是最明显的暗示,穿插在樱木与榆树脚下的窑更不用说了。这一整座,就是陶艺家辻村块生活、做陶的山林。
高耸到几乎看不清楚树冠的林荫底下,一整片、一整片放着水绿色的、灰褐色、暗黑色的瓮、盘子、花器和碗,十年、十五年地,风化、浸润成绝对模仿不来的漂亮颜色。这些全都是辻村块的作品。
可以摆在世界级美术馆展出的重量级作品,居然好像没人管似的,任意倒置在布满露水的草间。然而,随着脚步接近它们可以发现,与大自然一起呼吸着的它们,内蕴着满满原始力量。
辻村块是山养大的孩子。父亲辻村史朗年纪轻轻就买下了奈良附近的野山,在其中独自造屋、自给自足,作画冶陶,直到名列日本陶艺百家之一,虽然他本人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名声。辻村唯与辻村块两兄弟,就在山林里,钓鱼、玩水长大,直到他们自然而然的起窑烧陶。那些丰富斑斓的陶器作品,一半是从他们的手里,一半是从这片原野里,自然诞生的。
不对称的圆形花器、斑斑驳驳的盘面,看似奔放不羁,没有道理可循,甚至没有两件作品有相同的线条,山林里的生活更像是没有需要遵守的规则,但辻村块的生活规律到令人起敬。天亮即起的日子,睁开眼便开始把手伸入土里开始做陶,一丝一点都无旁骛地,随着季节、土壤与手感的韵律,直到烧出的作品布满一座林荫下的山坡。
线条曲折的陶器,并不是在入窑前让它们弯曲,或者漫不经心地让它们随意发展。相反的,辻村块仔仔细细的造陶修胚,再规规矩矩的排窑,蹲着按部就班的一块块标好号码的砖,最后扎扎实实地封上窑。
高温柴烧,会自然而然的赋予它们最美丽的姿态,最丰富的表情。
从陶土里自然析出的矿物,碧绿色地淌下。在扁圆形的花器底端,其线条和色泽,掌控在大自然的手里。辻村块说,他只是融入到这个韵律里,做他能做的那一小部分。然后他将烧好出窑,看上去已经完成的作品,排列在小山坡上。
他翻起一座瓮,瓮的一侧微微带着铁灰,非常温润自然。辻村块说,这是十五年前的作品。换句话说,已经在山坡上躺了十五年,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差不多了。
的确,山林润泽后的瓮,充满了生命力。很简单的拾起几株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草,放进瓮内,自成姿态。那些斑驳的细节、微微起伏的曲线,让人能看着好久、好久,完全不会腻。
不仅仅是做陶而已,辻村家的午餐,同样令人难忘。
午间,飘起袅袅轻烟,辻村块在亲手做出的宽口陶炉上,架起了金网,料理最简单、最朴素的食材,让人惊讶不已。
淡雅的豆皮,两面在火上烤酥,配上一点点磨细的姜泥,引出它天生的甘甜,十分迷人。放进辻村块暗黑带着隐隐纹理的陶盘作品里,光影暧暧,却细节丰富,衬得食物仿佛自动发出光芒,诱得人无法不大快朵颐。
朴素简单的芝麻青豆饭团,整整齐齐的放入暗褐色的大盘,乍看单纯,但盘内微微起伏的线条,斑驳如铁的质地,高雅耐看,精致得气质非凡。
从筷架到宽口陶炉,都是自己的作品。辻村块不只配合着自然,烧出陶器的表情质地,也让餐桌上有各式各样,合用、实在到心坎里的好道具。
比方说那一座厚实的陶炉就太勾人了,火的斑纹如同天生,与炭火相映,连成一气,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却不烫人。一吃到烤好的豆皮,心里马上想着好想要一座这样的炉,烤起来应该非常方便,非常简单,却美味。
宽大而带弧度的大盘,曲折的细节里充满了各色光影,放入简单烫过的蔬果,好吸引人。就算是一只小小的筷架,都因为弧度够深,质地不滑溜,使得筷子稳稳坐落,而无吃得拘谨、小心翼翼的必要。
这个秋天,与辻村块的陶器对话,那些来自大自然的抚慰,好像能透过他的人、他的作品与他的料理,滋润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在清水模建筑中沐浴阳光、与这样生长在山林的陶作名家面对面,可以亲手抚摸他藏在林荫下的作品,还能尝到听起来遥不可及,只有在奈良深山中才有的原始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