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看这幅贵妃醉酒,贵妃醉了没有?

2019-08-21   戏曲宝

最早接触到戏曲人物画,看的是高马得,他那几笔真巧,画才子佳人尤其好,恍惚之间,像有春风吹进衣衫里,像看到年少时的心上人迎面走来,而自己也成了少年,迎着她的脚步,闻着她的香味,想要喊她,又说不出口,柔情暖意整个顺着咽喉咽下去,又羞又喜。

但后来看到了关良,才知道高马得还是薄,不过是甜蜜的瞬间,原来经不起考验。

关良的画是照着戏台上画的,可是脸谱也不像,行头也不对,笔墨简单,颜色也很随便,只是大致勾勒出一个形状而已,然而看画的人却能看得出那是取自台上的戏,相信画中的人即是戏中的人,不是什么生搬硬造的意象。

这太难了,别人画戏,画的是心中的想象,是游离的情绪,是主观的创造,唯有关良能跳出戏外,冷眼观照,描出戏的神髓。

前者是表达,后者是记录,因此谁也没有关良的戏味浓,谁也不如他雄浑深厚。

因为他所展示的,不是个性,而是群性,是悲天悯人,是最强音,不管寥寥数笔,不管牝牡骊黄,不争不显,永远在高处。

曾看过关良的一幅武松,印象很深,画里面武松的脸是铁青的,并且暗淡无光,神情很肃穆,或者说是面带煞气吧,好像月影瞳瞳,不明不白,我心想这才是天伤星啊!

武松一生都是个受折辱的人,不是什么走马观花的英雄,他豪爽的时候心也是苦的,没有一天快活过。虽然这种感觉是从画中得来,可我却不觉得是看了一幅画,倒像是看了一出戏,或者听了一个故事,我看着武松的眼睛,就想到他的少年亡命,想到他在沧州柴进府上忍着,想到他祭兄时那种悲痛,然后就情不能自已。

等我冷静下来,回想一遍,我又发现关良其实什么也没说,只是指给我看,喏,那就是武松。

还有一幅霸王别姬,画的是劝大王那一幕,虞姬没戴如意冠,也没穿虎头鱼鳞甲,霸王也不是福字冠霸王靠,两个人身上都是一团灰色。

虞姬在帐下舞剑,霸王只管在桌子后头瞪着眼看着,看着看着,忽地站起来了,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按着剑,画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景象,太可怜了。

霸王的脸是一团赭黄色,两只眼睛瞪得,好像他不是霸王,是一个没有用的丈夫,虞姬也只是一个坚强的妻子,和每个不幸的家庭一样。

我心里忍不住要同情他们,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同情他们,还是同情我自己。

戏剧能给我的,关良都给了我,除此以外,又好像得到了一些安慰,好像是借了霸王的嘴向虞姬告解了一番,心情也开朗了。

所以关良的画特别耐看,一看就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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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良

贵妃醉酒

我们看这幅贵妃醉酒,贵妃醉了没有呢?没有。没有醉的贵妃还叫什么贵妃醉酒?岂不是画错了?

不是的,贵妃醉酒的戏眼不在“醉酒”上,而在“求醉”,为什么求醉?因为寂寞,寂寞让人痛苦,让人煎熬,还不如醉了算了,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因此,要画她清醒的时候,画她的痛苦,画她的煎熬,画她最美的时候,即是欲醉没醉的时候。

至于醉酒,哪怕她不醉,只要她是寂寞的,总会醉,不争来早与来迟。

文韶关

这幅是文昭关,文昭关是杨宝森的代表作,苍凉冷落,是一出好戏。

听过这出戏的人一定深有体会。这时候刚刚打过五更鼓,杨三爷唱起二黄原板:“鸡鸣犬吠五更天,越思越想越伤惨。

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我本当拔宝剑自寻短见,寻短见!爹娘啊!父母冤仇化尘烟。”

杨宝森的哭头,最惨了,何况又是在五更天,夜深人静,静得要死。

闹宴

画上无题,不知道是什么时期的孙悟空,我的理解这是在天上闹宴之后的孙悟空,他正在往家走。

大闹天宫固然是抗争,但并不算得意,因其心里终究还是委屈的,我们看画上的悟空,他拉着脸,狠也撒了,仇也报了,祸也闯了,仍然拉着脸,人嘛,总得求认同,求接纳,总得有一点入世的精神。被人赶出来的也好,自己赌气跑出来的也好,都是没立住脚,都是失败。

关良画得孙悟空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这才是回家的感觉。

铁扇公主

铁扇公主看孙悟空是敌视的眼神,她两手掏翎,好像一只斗虫,这种人倒常见,可孙悟空是同情的眼神,这可难了。

他就在一旁看着,不是冷眼是热眼,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温文尔雅的孙悟空,风荡起了他的下摆,他微笑着,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反倒有一种关怀。这也是我见过的最潇洒的孙悟空。

乌龙院

关良眼中可能尽是良人,每个人都很清白,因此没有不良的人。

这幅乌龙院可以看到阎婆惜的苦闷,身上穿着美丽的裙子,案上瓶子里插着梅花,对面却坐着一个不可爱的男人,夜深了他还不肯走。

青春是那么美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无意识地踱步,摆弄手指,想人,想象另一种可能,想象一切都是不同的,想象自由。自由能给人快乐,可是并不能带来勇气,想象自由才能给人以勇气。

苏三起解

再看这幅苏三起解,正是卸枷的那一刻,苏三到底是烟花女子,风尘中人,刚刚摘了枷,先拿手去理鬓边的头发,不是揉肩不是伸腰,是抿头发,是整她的妆,这是真正的风流,哪怕穿着罪衣罪裙,哪怕在荒郊野外,也要美,也要睃一眼旁边,因为习惯成了自然。

崇公道倒是个老实人,只顾着呆看,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是这样看一看而已。

当我看到这幅画,我实实地感受到两条生命,有人说中国近现代画坛有三座高山,为齐白石的花鸟、黄宾虹的山水、关良的人物,此言不虚啊。

望江亭

望江亭是张君秋的名作,画的是谭记儿给杨衙内斟酒,就在这望江亭内,烛影摇红,两个人各怀心事。谭记儿不像侠女,杨衙内也不像坏人,倒像是两个陌生的人在应酬,为了谋生而忍耐。

我喜欢画里的这种不激烈的斗争,这让我想到生活中的种种不激烈的斗争,种种忍耐中的进取,种种选择,种种牺牲。很多生活里的常识据我看根本谈不上什么智慧,因为太平常了。

野猪林

关良对人物的理解很准,他分得清性情和本心的区别,所以他画人物不画性情,而是画本心,画元神,比如这一幅林冲发配,他不画鲁智深的粗豪而自见佛性,不画林冲的隐忍而自见忠厚,不画董超薛霸的乖张暴戾而自见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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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

林风眠画戏也很早,他是表现主义的,是立体派,虽然也叫戏画,可是更偏重于画,而不是戏,更多追求形式美、装饰美,他的趣味在营造的艰苦和视觉的新鲜上。

如果说关良是芙蓉出水,那林风眠就是错彩镂金,很难说好与不好,就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是真美,真工巧,然而也见不到真性。

这种精美典丽的手法,向来以气势见长,只适合表现宏大的主题,用在戏画这种小品上,就不免显得呆板。

霸王别姬

秋江

定军山

白蛇传

宇宙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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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羽

韩羽的特点是冷静、理智,他的画里有一种出世的态度。世上行行色色的人,他能理解他们,可并不在乎他们。

看韩羽的画,需要用旁观的视角,看见的越多,明白的越多,也就越失落,看到后来心就空了,只能体会到一种感情,就是聪明人的绝情。

他画过一幅《关云长与周仓》,画上关公正襟危坐,周仓在一旁侍立,题曰:"据民间传说,周仓比关云长的本事大",这算什么呢?这是点破,是披露,是揶揄,是刻薄,现在管这路话叫吐槽。吐槽当然有趣了,可是也经不起回味,因为吐槽是从理智中来的,也必向理智中去,当中没有深情。

戏曲人物

看韩羽写的杂文《品尝》:“一老乡进城,买了一包元宵。蹲在食品店门口,边吃边自言自语:‘都说元宵好吃,一点也不好吃’(其实是还没煮的元宵)。

又有两人坐在火车上,用刀子削着南京板鸭,一嚼一咧嘴:‘徒有其名,不好吃,不好吃’(其实也是没蒸过的板鸭)。

这是听来的两起‘土包子’闹的笑话。‘土’不可笑,可笑在不懂自以为懂,还没弄懂吃法就忙着吃起来且忙着表态了。”

这种腔调让我想起姜昆的相声,满都是“讽刺与幽默”的习气,独不见人文精神。

打渔杀家

肖复兴说:“关良更像梅兰芳注重表演本身;马得有点儿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而韩羽则是地道的布莱希特,间离的效果格外明显,多生象外之意。”

这形容很妥帖,但我对布莱希特的那一套是持怀疑态度的,所谓的象外之意,也不过就是些概念罢了。

昭君出塞

三岔口

白蛇传

连环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