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他不仅仅是一位大师,还是一个“抚慰者”
今天,坂本龙一先生亲自在社交平台上公布了这令人难过的消息。此后的日子,他将“与癌共生”。
2021年,备受期待的教授中国行程可能已无法进行,但他的音乐与艺术创作及独立、坚强的精神始终与我们同在。
谢谢教授的乐观与坦诚,请一定保重身体,祝您早日康复。
北京永远欢迎您。
”
在中国,坂本龙一就像一个符号。
这个名字跨越了国别、民族、艺术、语言界限——他不仅仅是一位大师,还是一个“抚慰者”,并始终饱含了独立、实验、探索精神。
”
2020年11月,我们通过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 (BCAF)的理事长崔峤女士联系上了坂本龙一先生。他当时正在纽约,我们重新阐述了想邀请他成为新一期封面人物的想法,这一次,他欣然接受。并在飞回东京的14天隔离期内,完成了我们的线上专访。
特邀采访他的人是他的老朋友,有待。这个采访非常成功。
我们也始终备感荣幸。
有待对话坂本龙一
新专辑会以非常特别的限量艺术盒子的形式来发行,并会附带由艺术家制作的瓷器碎片。“这次的创作以破坏开始”“我想做那种创作本身就是艺术的音乐”。对于新的作品,您也表示这是等了30年才等到的机会。是什么让您有了全新的动力和灵感呢 ?
虽然今年始终处在疫情的紧张氛围中,但我依旧做了新的音乐。今年春天,我开始把这些音乐放进“艺术盒子”。那些是首款艺术盒子,现在正进行的是第二款。它不仅是一张专辑,更是一种艺术形式,一件艺术作品。以这种形式发表音乐作品,则是我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的梦想,但这个想法,在当时的环境中很难落实。我们曾经在唱片店“购买音乐”, 但现在几乎找不到唱片店了,但我们可以把音乐放进美术馆、博物馆、书店、咖啡厅等任何地方。应该说, 现在的音乐环境,比原来更自由了。
我们曾看过您的艺术盒子开箱视频,里面还有一些香薰。这让人们打开盒子后,除了视觉和听觉享受之外,还有嗅觉的冲击。香薰是您亲自挑选的吗?
是的,它们都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在家里用的那款会作为第一款艺术盒子的“味道”。第二款艺术盒子的内容和味道都将不同,未来每款都会不同。我们也将会邀请不同的艺术家,为艺术盒子系列设计不同风格。
作为来自北京的杂志,我们也想聊一下您和北京的渊源,其实您在拍摄《末代皇帝》时,就已经来过北京,而在过去两年,您也以私人身份重回北京,在您看来,北京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笑)距离我80年代末第一次到北京,已经过了快40 年了。现在的北京和过去的北京,完全像两个不同的地方。我非常幸运能成为80年代末期的北京乃至中国的见证者。当时的中国,刚刚在邓小平先生的领导下经历改革开放,但整体而言,整个社会还是保留了曾经的生活习惯及文化传统,我觉得像是在身临其境般感受到了史书中描写的古代中国,非常有趣,我也很喜欢。两年前,我再次来到北京,整个城市都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的北京,是一座既庞大又发达的现代化都市,很多人像你一样能说流利的英语。北京的巨变让我惊讶。
其实不仅仅是北京这座城市变化很大,中国的音乐和艺术爱好者,也对您不同时期的作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您也和一些中国乐迷,甚至新兴的音乐家有过接触。在您看来,他们有什么打动您的地方吗 ?
我是在80年代为电影《末代皇帝》配乐时,才开始接触和学习中国音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日本人本身就对传统中国音乐“较为熟悉”——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传统音乐,都属于亚洲音乐范畴。我们两个国家的传统音乐有点像兄弟姐妹间的关系。然而 在21世纪初期,在我看来,中国音乐市场发生了一些改变——中国出现了大量有趣的现代艺术家、音乐家及乐队。虽然80年代摇滚乐已经出现,但摇滚精神,21世纪初期才在中国音乐市场风靡。大量音乐家及艺术家们,开始寻找他们自己的位置,以及作为中国音乐人的意义。
因此,一部分音乐人展现了对于自己“民族音乐”的浓厚兴趣,并且开始在他们作品中加入一些民俗元素。我觉得很棒——他们正在探索身为中国音乐人的更深层意义。另一方面,日本音乐界也跟随西方音乐潮流发生变化,像中国音乐的改变一样。但 近些年,我认为音乐人们已不需再跟随西方音乐进行创作。中国的音乐人已经观察、学习到了大部分西方音乐的特点,现在是运用这些知识,去创造属于有中国自己特色音乐的时候了——当然近年来很多中国的音乐作品,也拥有了根植于自己民族基因的独特性。这很棒。
我记得您曾经说您现在已经不会写有旋律的音乐了,是因为您对音乐本身有了新的认识吗?这是一种您个人的进化的过程吗?
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在过去,我试着写出好的旋律。这对我来说,更像是学习历练的过程,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专业的“旋律制造者 ”。我一 直在为此努力,过程并不是百分百充满乐趣,“沉浸享受”与“尝试学习”各占一半。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是一名歌手或诗人,不太了解这方面。我大多是(更擅长)通过乐器和音乐产生联系,所以有一段时间,对我来说,为歌手作曲是一件较为困难的事情。
现在在您的脑子里还会不经意地出现一段旋律吗?您会把它记下来吗?
有些时候会吧。不过音乐不只有旋律而已,例如节奏、和声、数字等其他元素。旋律只是音乐的一部分,而我可能会更注重音乐的其他部分。我经常会听一些音色或者和声,有时候会听一些节拍或者旋律。尽管我知道人们在听音乐时会首先注重旋律,而并非和声或音色。我在年轻时有些反感这个普遍状况,所以有时候我不太喜欢(笑)。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是最广为人知的一首作品,大部分喜欢它的乐迷并不一定看过这部电影,它似乎已超越了您当初为那部电影配乐的最初目的,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这种现象,是让我为一直坚持电影创作配乐的原因之一。与发布专辑或唱片不同, 电影的存在为音乐提供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平台。它可以使音乐撒播到世界的每一处,并且能让新音乐的热度持续更长时间。比如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首歌,创作于上个世纪80年代,距离现在已经过了近40年——但人们依旧在听这个作品。如果这首音乐以唱片形式发布,很多人或许不会知道它,或许不会走进商店购买唱片。所以,制作电影配乐,对于音乐家来说是个很好的传播自己作品的方式。
这首乐曲后来被英国乐队Japan的主唱David Sylvian填上英文歌词,甚至加了一个三岛由纪夫的小说的名字“禁色”,一般来说为一个成功的旋律填上歌词对于音乐家是个禁忌,但是这首歌曲却非常成功,无论艺术上,文学上,音乐上还是商业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现在来看,您认为这个旋律更属于《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还是属于《Forbidden Colours》?
事实上,是我邀请西尔维恩(Mr. Sylvian)考虑为《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填词。但作词时借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禁色》的一些元素,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11月25日,刚好是三岛的自杀周年日。我对三岛的感情很复杂——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小说家,同时,他又是一位狂热的民族主义者。而我不赞同民族主义,所以......你懂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还是很惊讶David会用《禁色》为主题,我也是在填词完成后才知道这个消息,之前我并未对填词提什么要求。
您首先创作出了一首经典的电影配乐,之后因为 David Sylvian的填词再创作它又火了一次,你们的合作就像是给了这首乐曲第二次生命一样。
是这样,没错。不过最有趣的是,最初向David 发出邀请时,我以为他会用原来的旋律,没想到他会制作一个新的副旋律加入曲中。而且他从没有用原曲旋律唱过这首歌,这真的在我意料之外。尽管我当时从未表露出我的惊讶,但我的大脑中重复了无数次 :“哇,这真令人意外!”当然这也象征着我和他成功的合作。
您热爱美食,同时也是一位素食主义者,可以讲讲您对于美食的看法?
“音乐和食物能给人们带来笑容”——这句话是我朋友说的,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个表述。美食令人享受,音乐也是。 因为疫情,我有半年多没有出门了。在过去的七八个月里,我一直在叫外卖。
那您平常会叫什么外卖呢?比如说中餐,日料或者意大利菜?
这些我都会点。不过大家都知道,外卖送来的寿司,和在现场吃的寿司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简直是两种食物。意大利面也是,外卖意大利面口感并不好。外送面条类的食物都不太好,因为要严格时间把控,而这很难做到。
您曾经为一家您喜欢的餐厅制作背景音乐,因为您认为他们的食物很好吃但店里播放的音乐太差了,您会很在意您所处的环境的背景音乐吗?您怎样看待我们日常生活中在公共环境的BGM和在私人空间聆听的BGM的区别?
我不仅仅是在乎音乐——我会仔细听环境中所有的声音,包括音乐及其他。我非常在乎这个,因为美味的食物和糟糕的音乐同时出现,对比实在是太强烈了。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可以自私、苛刻一些。
您对于公共场所和私人空间的背景音乐的差别在哪里?
很难解释背景音乐这个概念以及我的看法。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不需要音乐。不过有时候,当我们坐在咖啡馆,有一定几率能碰上值得欣赏的音乐,但如果遇到不太符合当时环境的背景音乐,我宁愿坐在外面听风声或者鸟鸣。
您会介意您的音乐被当作背景音在商场或者超市里播放吗?
如果我不在现场,我不介意。一些商店或餐厅的老板,会认为我在他们店里时播放我的作品,是种礼貌。我理解他们的好意,但对我来说,在吃饭或逛街时听到自己的音乐,会让我尴尬。我享受音乐,但它同时也是我的工作。用餐时听到自己的音乐,会令我想到工作,就没那么放松了。
您在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在政治理念上的理想和抱负,也参与很多社会活动,我记得90年代您参与 RedHotOrganization的非盈利组织为艾滋病募捐的音乐项目,还有为国际反地雷组织制作的专辑《Zero Landmine》等等,但是同时您也呼吁音乐家要小心外部加给音乐的力量。以前的音乐家都希望用自己的音乐去改变世界,比方说 The Beatles,Bob Dylan,David Bowie,Kraftwerk, 您认为世界被音乐改变过吗?或者说您相信音乐可以改变世界吗?
我不相信,但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不仅仅是音乐,一幅画,一张照片,都有可能改变世界,改变人们的想法。不过我并不喜欢那些渴望彻底改变世界的音乐人们。我觉得这非常危险,作为音乐人,不应该有想要控制世界的想法。这很伪善。我确实一直在做一些慈善活动,但同时我也一直注意及限制我自己音乐的影响力。 因为音乐的魔力非常大,对人的感染力很强。如果这种力量,被用于达成一些恶性目的,会带来危险的后果。例如纳粹曾用音乐来达成一些伪善的目的。不过这就是音乐,即便是恶的音乐,只要它不会控制这个世界,它仍旧是音乐。
每首歌曲都会有主题,试图传达给大众一些信息。如果这个信息是正面的,音乐就会起到正面的作用。
当然是这样。我很欣赏每一位敢于通过作品表达自己的想法,观点的艺术家,哪怕它带有负面的影响。
您做过电子音乐、先锋音乐、流行音乐,古典音乐,有一段时间您曾经迷恋巴西的Bossanova音乐,在中国有很多人对这种音乐有误解,有些人认为Bossanova音乐是一种具有浪漫情调的休闲音乐,也有人认为Bossanova是一种无聊的廉价的电梯音乐,您能讲讲您对于Bossanova音乐的看法吗?
对于 Bossanova 音乐的误解并不只是存在于中国,除了在巴西,世界各地对它都会有同样的误解。我理解他们的观点,但是我们也应该了解 Bossanova真正的魅力。Bossanova在我眼中是 一种西方的 “禅乐”。在亚洲比如中国和日本,我们都有关于禅乐的历史记载,而Bossanova 被我看作是西方首个禅乐类型的音乐。它旋律简单柔 和,“少即是多”。Bossanova的奠基者——安东尼奥%uB7卡洛斯%uB7乔宾(Antonio Carlos Jobim)当时是刻意创作出简单禅乐,但音乐依然不错。这就是Bossanova。遗憾的是,现在一些Bossanova 被当作是廉价的公共场合背景音乐,这让我觉得很沮丧。人们需要被普及——Bossanova,可是结合了欧洲和非洲两大地区的音乐特色被创作而出的。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尝试创作装置艺术的?是什么契机让您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您认为音乐是无形的,需要通过其他的艺术形式把您在音乐中想要表达的概念具象化吗?这样可以让观众看到和触摸到您的音乐和您的理念,您认为您的装置作品是您的音乐创作的延伸还是完全不同的艺术表达?
创作艺术装置,既是“延伸”,也是一种不同的艺术表达。例如,音乐会中的音乐,光盘中的音乐,或是其他媒体中的音乐,它们都受限于时长。音乐装置,像是一个为音乐本身打破时间枷锁的许可证,我希望能将音乐从时长限制中拉出来。假如说,展厅一天开放八个小时,艺术装置中的声音可存在至少八个小时或更久。没播放键也没有暂停键,声音会一直在。最重要的是,这种形式能让我更自由表达我的想法。
明年3月份在中国的展览对于您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即将到来的展览对我有着巨大且特殊的意义,这个展览是第一次对公众展现另外一个我。我知道有一些中国朋友听我的音乐,不过我想大概只有一小部分人了解我的艺术装置——或者说,我的艺术活动。所以我非常高兴能有在中国举办展览的机会。
它和您以前在东京和首尔的展览有什么不同?
此次展览的规模,远远大于之前在东京和首尔举办的展览。展品将包括我近二十年来,几乎全部的艺术装置作品。两年前,我来北京参观798 时,我意识到这些艺术园区在之前是没有的。而且我发现,无论周末还是平时,园区中都有不少参观游览的人,我对这个场面感到震惊。所以我想,中国朋友们——特别是相对年轻的朋友们,已经习惯了欣赏任何的艺术形式。
您认为去看您的展览和去听您的音乐会有什么不同?
这些艺术装置,和我的电影配乐作品有明显的区别。我曾担心它们会让参观者很难理解,但是看到中国现在的艺术氛围,我想,大家应该会很喜欢这些艺术装置。东京和首尔的展览中,在我的装置影音作品《生命_流动,不可见,不可闻》所在的天花板下,人们自然地躺在地板上,静静感受声音和视觉效果。我希望这次在木木美术馆的展览也能让中国的朋友们如此享受,沉浸其中。
您希望中国的观众们在您的展览中都能感受到哪些内容?
(大家来参观我的展览)我感到很荣幸。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你需要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慢慢感受我的作品。能有三个小时,半天或者一天更好,但请不要是短短的几分钟。因为这些艺术装置会有变化,想要看全所有的设计和变化,至少要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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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坂本龙一的完整专访内容
创作不易,拜托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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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李幸菲
编辑/莫兰
采访/有待
摄影/Zakkubalan
图片版权/@KAB Amarica inc.
协助/Ken 董董 Brandy
特别致谢/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BCAF)有待 牛文怡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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