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CTRL+F5

2020-05-12     聚焦巴蜀

原标题:成都,CTRL+F5

我确信按下刷新键后的成都变了。

寒冬远去,初夏的阳光让凝滞的街头重新流动了起来,人们戴着口罩重返公园、茶馆、火锅店、健身房——表面上看,一切都一如既往。茫然、焦灼、沉重已经偃旗息鼓,如今留下的,是某种近似于劫后余生的情愫,其中有怅惘,有庆幸,还有些别的什么。

为了触摸这种变化的轮廓,我们把镜头探入了10位朋友的生活,记录下他们重新回到疫情发生前最后去到的地方。

从小就住在丹景乡的郭坤,觉得自己不能再守着个荒山耍了。

他已经为这块地付出了自己近20年的青春,得赶在小郭变成老郭前离开这条“山沟沟”。于是大学毕业后他离开了成都,去了有海的城市“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在外面见多了形形色色的风光,他对这位老熟人的“嫌弃”反而少了点。

但两年没有回来的郭坤,依然没对这里抱太多期待。年末被家人拉着去看山上刚落成的丹景台时,他边开车边说:“可千万别是3年就来了5个游客,隔着老远大家都能凭背影一眼叫出名字的那种景点。”

很快他就“真香”了。停车熄火,打开后备箱掏出单反相机,一气呵成。

郭坤站在高高的“天眼”上,看着行人不绝的跑道,连连感慨:“一座全是树的山是什么样子,丹景台以前就是什么样子,没想到现在成了我大成都锦江绿道的起点。”

随之而来的是隔离在家的两个月。等待复工通知的时候,他翻看着那天发朋友圈的照片,觉得不满意:“不知道阳光洒在上面,会不会更有感觉。”

挑了“解禁”后的某个晴天,郭坤再一次登上了丹景台。

看着比上次来更热闹的场景,远望龙泉山层叠的山峦和三岔湖镜面般的湖水,他忽然意识到,这座山上所发生的变化,正意味着这座城市在“东进”路上,发生着怎样翻天覆地的革新。

“就是应该再来点小吃摊摊,狼牙土豆什么的。”

郭坤还是那个郭坤,他依然打算赶在见到亲戚们前再次远行,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上路的他,已经成了会想念来处的人。

最近发生的一切,让就职于四川省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吕锐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

关于五岔子大桥,他最初的设想是这样的:

它会成为一位白鹭伴身,在这座城市的南边独自美丽的翩翩佳男子。而自己则会在多年后的某个雨天,带上家人驱车来看看它,然后在纷飞的绵绵细雨中平静地告诉孩子:

“看,这是爸爸设计的桥。”

从画下设计稿的第一笔开始,到与各个合作方的共同努力,再到年初终于开放通行,5年了,它一直如设想般安静得过分。

小吕想不明白,这座安静的桥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网红”,在疫情阴霾散去后的短短一周内,频繁出现在抖音和朋友圈,甚至还上了微博热搜。如今江岸边用来拍照的三脚架,比旁边水里游荡的鱼还要多。

没有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受欢迎,但过多的关注让小吕喘不过气,源源不断的采访也让他感到有些紧张。

直到最近他在桥上掺扶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家。

她告诉小吕,从小自己就生活在中和镇,如今高楼耸立的高新区,那时候是一片广袤田野。

她怀念以前的老五岔子桥,以至于走在新桥上,总是不断地想起头发与年华都尚茂的老公,推着鸡公车从桥面上压过时留下的两道车轮印。

怀念归怀念,老人家却并不留恋:“老桥下雨天多溜,哪有现在安逸?还可以带上娃娃来耍。”

小吕清楚地知道,尽管五岔子桥流着西式的血,但它始终是一座中国的桥。但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让他体会到什么是“中国的桥”——在这幅流动的画卷上,形形色色的人走在上边,就像走在自己的舞台,每一个角度都能发现不同的人生。

困惑过后,小吕对这座桥和城市都有了更平和的认知。迟早有一天五岔子桥会沉淀下来,在疫情中孤独了太久、急需一个宣泄口的人们也一样。

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桥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都会成为更加独立的个体,各自走上另一段旅途。

晓星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期待复工。

毕竟一年前入职公司时,他以为自己就是一家普通汽车工厂里的普通“流水线小工”。

结果由于极星对外开放的性质,常常要在参观者的注视下操作,这使他有种“在舞台上”的感觉;从“这里原先是一块荒地”到“不是美术馆,不是机场,更不是地铁站”,原本不善言辞的他更是操持着一套自制的标准说辞,给人们当起了“野生宣讲员”。

他对这份工作充盈着自豪感,尤其是在自家工厂的照片频频见诸媒体报道,而底下评论齐刷刷的全是对颜值的惊叹时。

“也就还可以吧”,晓星偶尔会在内心默默给个回复。

当被问起最喜欢的区域时,他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上了楼梯。往下望去,那是一片开阔的区域,眼前铺陈开来有整齐陈列的汽车样品,有发着光的电子显示屏,还有大片落地玻璃幕墙外明媚的风光。

“其实是在复工之后,我才真正发现它的美。”

工厂因为疫情关闭的那段时间里,晓星总是陷于未知的恐惧中。一些再日常不过的工作片段,开始像走马灯般在脑海闪现——仓库顶部巨大的天窗,总是锃亮的操作台,落地窗外婆娑的树影……还有随处都可以见到的、在各个角落办公的同事们。

短暂“失去”后,在复工后的晓星眼里,曾经普通的场景经过时间的加礼,开始闪烁着微光。

听说5月底工厂将要向公众全面开放,对此他表示同意门口保安张哥的意见:“没啥必要进去,就是个生产车子的地方。”

不过,那双藏在口罩后的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出卖了他。

楷娃对夜猫子夜市的感情很复杂。

它是曾经霸占了他专辑发布会场地的元凶。这位原创音乐人觊觎家附近这片被房子围起来的大坝坝很多年了,而四年前夜猫子的横空出世,霸道地把楷娃的发布会挤到了边边上的小角落。

它是让他长胖了10斤的罪魁祸首。在这里,他目睹过一个高中生打包50份饺子,也遇到过上了新闻的烤腰花“彭于晏”,然后楷娃很快就看在烤鸭肠和包浆豆腐的份上决定原谅它。

它是给了他归属感,但又很快带走的善变家伙。美食招牌们常换常新,给楷娃带来的失落感远远大过新鲜感。在最熟悉的玉子烧老板消失的那天,这种失落感攀至了顶峰。

还没等来他再一次的妥协和原谅,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一切。

楷娃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去夜猫子,有个老几为两个小学生盛的那碗炸洋芋,要比给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他还要多一点。在之后的近三个月中,熟悉的灯光不再亮起,食物的香气不再氤氲,他的那点不甘也只有偃旗息鼓。

尽管早就知道了某个美食档口会消失,但楷娃从没想过夜猫子也会。

所以,当三月的某天,正在逛商场的楷娃发现隔壁的美食夜市开始有了灯光时,他甚至有些激动。

一排排地巡梭于其中,细数着熟悉的档口,他盘算着今晚要“宠幸”哪几家——直到看到消失已久的玉子烧老板。

他是夜猫子里第一个记住楷娃的人。他俩曾经总是互相捧场,老板来看一场他的发布会,楷娃就必定连吃三天的玉子烧。

重逢的这一天,已经坐拥几家美食店的老板重新拿起铲子,亲自为老朋友楷娃摊起了鸡蛋。

除了脸上多出的那张口罩,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过。

但楷娃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他释然了夜猫子的变化与更迭,只要它一直在就好。

现在,楷娃正在计划为夜猫子写上一首歌。

叶念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成都人,说不准她的心未来会不会飞向别处,但她的胃反正是被成都拴得牢牢的。

所以就算被“住华阳”和“房地产策划”两座大山压着,也不能阻止她每周末“进城”打牙祭。

其中,最常去的算是奎星楼街。

一条百米长的巷子,以居民社区为基底,却拥有着超乎想象的高密度美食馆子,更难得的是同时保留着精致感和烟火气。

熙熙攘攘的食客中,既有忙碌于拍照打卡的外地人,也有讲着“抵拢倒拐”帮忙指路的本地人。即使叶念已经来过无数次,走进去的一瞬间,依然会有误入另一个世界的冲击感。

然而,疫情如一盆凉水“啪”地一声将往昔的喧闹冲刷殆尽,街道商铺纷纷拉上了卷帘门,叶念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现在对网红店没那么‘感冒’了。”

隔离在家里的那两个多月,她发现自己无数次想念的,不是那些装修多么有特色、摆盘多么花哨、充斥着精致妆容的女生拍照打卡的网红店,而是一碗简简单单的素椒杂酱面,一盘冒着红油的软糯鸡爪爪。

经历过疫情时期无间断的恐慌和焦虑,才知道平平淡淡是多么珍贵。以至于现在重回奎星楼街,叶念第一时间去确认了这些“平淡”的店是否依然安好。

面对2020年沉痛且魔幻的开场,叶念不想再过多去复盘什么。她打算从自己身上做一些改变,比如更遵循自己的内心:

“我现在把家搬到了奎星楼旁边,走几步就到的那种,再也不用隔三差五地‘进城’了。”

Ivy有点感慨,尤其是在朦朦夜色下,手边的乌苏啤酒罐已经攒了三四个。隔着一条街,对面黑黢黢的一片,顿时抽空了口中麻辣鱼肚的滋味。

就着最后一口酒,她掏出手机,更新了两周以来的第一条朋友圈:

“今天的我和叶麻辣一样,都不是去年的味道了。”

然后她撞了撞猫哥的手臂:

“诶,明天去集火看看吧。”

“嗯?”

“去年咱俩第一次见的地方,不就在对面?”

“好啊,不晓得开门没有。”

第二天的阳光很好,依然透过彩色窗子洒在地板上,竹椅还按原样摆着,大门还是锈迹斑斑地敞着,和Ivy此前的记忆相差无几。

令她感到惊喜的是,门外那张看着才新贴不久的活动预告板,最近的日期就在下周三,是吾恣合唱团的歌唱课。

猫哥则发现墙上多出了一扇镜面拼接的大门,上次来的时候都还没有。他已经开始期待,等门后正在搭建的新空间开放了,俩人一定要第一时间来看看。

而上次参加活动时缠的那根“发量+10086”的愿望绳还在。疫情期间修养了这么久,头发却没给他争口气,幸好女朋友不嫌弃。

“还好,变化不大。”

“可不是,门口的花花草草都照常开,新的活动也马上就要来了。”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胖了?”

“……”

Ivy没搭理他,转身往外走。

等红绿灯的时候,这对年轻的恋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握住了彼此的手。

他们感到庆幸,一切都在恢复原样。

但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还有集火。”

Ivy默默在心里给昨晚发的朋友圈加了个批注。

“庄严肃穆的”——第一次来,罗麦还是个初中生,在“5·12”那个特殊的纪念日里,由老师组织带领着参观建川博物馆。

“展示方式很特别,画面层次感和冲击力强,是一场承载沉重历史伤痛的装置艺术展览”——第二次来是因为工作,他带着摄影师的视角进行探索和捕捉。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当下感到知足,珍惜每一个看似平凡却安稳的瞬间”——假如说第一次是因为年纪太小,尚不能有更深的感知,第二次带着职业滤镜,被理性阻隔了所见所感,这一次,罗麦的的确确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这次来,是为了记住苦难。”

疫情期间,当所有人都紧闭家门时,罗麦却总在三更半夜背起相机,“全副武装”地出门,流窜于曾经熟悉的街道和公园——他想要记录下这个特殊时刻的城市。

然而,当早晚高峰车流又排起长龙,街边各色小吃摊位“重出江湖”,人们可以再一次相聚火锅店,罗麦却发现,当他回看此前拍的照片,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情绪。

这一刻他才明白,照片并不能留住全部的记忆,除非你主动选择去铭记。

重新拾起记忆碎片,刺鼻的消毒水和凝重的气氛,几经脱销的口罩和斑驳的头盔,铺天盖地的抗疫信息和震后废墟模型,一位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疫者”和壮士铜像……

在罗麦的脑海中,过去三个月来的记忆,与眼前建川博物馆中的图象产生了微妙的联系——这些被抽离的符号隔着遥远的时空惺惺相惜。

一切都会过去,却不该被忘记。

当成都人还没听说过天府新区,城市的中心只有天府广场时,小猴就住在猛追湾。夏天在游泳池下饺子,假期去游乐园坐过山车,是他全部的童年。

现在的他早已适应了南边新城的生活,人们说起猛追湾,也很少再提及游泳池和游乐园,更多时候指代的是339的夜店、祥和里的美食街、香香巷的霓虹灯,以及刚刚完成改造的望平坊。

年前他与朋友慕名去过一次。

带着超大屏幕的外立面,装修得像洞穴的网红书店,随处可见的精致咖啡馆,连带着背后塞满食物的香香巷,毫无疑问这里成了猛追湾的新地标。

站在这里看去,339比起记忆中“缩水”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旁边冒出的高楼抢了风头。小猴把它拍了下来发朋友圈,并留下感言——“猛追湾现在不得了了。”

然而,锦江边上这个现代化和充满都市感的区域,对小猴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尽管变得再好看,仍掩盖不了它覆盖了童年的遗憾。本打算在可以外摆的锦江边点上一杯苦涩的美式咖啡,坐一会儿缅怀旧时光,但刮在脸上的冷风告诉他——算了,还是等天气暖和点再说吧。他选择躲进旁边的几何书店吹暖气。

喝这杯咖啡的机会迟迟没有来,因为疫情冻结了城市和人们的生活。

在天气和人们的生活都开始回温的四月天,小猴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比起上一次对街道和空间的观察,他注意到了一些别的。

小时候抱着猫坐在老茶馆外的大爷,重新出现在了河边;梅花川剧团门口坐着唠嗑的大妈些还是那几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在绿道上散步……

其实只要人还在,一切就还在。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小猴终于喝上了这杯迟到的咖啡,甜的。

周文坦率地承认自己抠门。

从18岁知道二手书网站起,她再也没有为实体书花过10块钱以上。所以这个在2018年秋天北上闯荡的实习编辑,敢把中国经济已经腾飞了40年的事实和通货膨胀等因素抛之脑后,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大笔写下“最新女性畅销书定价10元”的豪言壮语。

即使出于职业原因,不得不经常出入书店,但依然少有地方能让她亮出付款二维码。

让她一次次破例的,是每年春节前后回到家乡成都,这座城市最负胜名的书店方所。除了数量庞大的藏书,它有的是办法让周文的钱包更瘪一点,比如会狡猾地在昂贵的工艺礼品旁摆几本“仅”几十元的相关书籍,以此提醒她——这就是全场你唯一买得起的东西。

今年春节,她只来得及去了一次。关在家里刷朋友圈时,掺杂在铺天盖地的疫情新闻中,不断牵动着她的心绪的,是书店的生存危机。

周文最担心的是方所。离开成都的两年来,它已然成为了她与故乡的脐带,书架上每新增一种书类,人们手中每一本在读的书,都能让她或多或少地感知到,这座熟悉的城市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所幸潮涌终将退去,生活恢复如常。

复工回北京前,焦灼的周文专程去了趟太古里。紧闭了几个月的书店大门,不知何时已经静悄悄地在地下打开,里边零星散布的读者,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乱逛中周文偶然遇见一本阿城被翻得起毛的书,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掏出了三十九块钱。

Jun.L本来觉得有点沮丧。在北方学习和工作近十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成都定居,结果突发疫情,别说新单位入职时间一拖再拖,连出门仔细看看家乡变了哪儿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有份“副业”可以打发时间——她构思已久的一部“魔幻现实主义末日小说”,终于有时间动笔写大纲了。

其实Jun.L的正职工作是一名城市规划师。如今疫情退潮,工作上了正轨,这部以自己的职业环境为背景的小说《三街没有未来》,也已经在公众号上连载到了第五期。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甚至于走在街上,再也不会像在上一座城市,有人对她脖子和手臂上的纹身指指点点了。

除了随性和自在之外,成都其实给Jun.L更多的是陌生。但她有条自己的捷径——假如说真实的生活藏在菜市场,过去的故事被放在博物馆,要窥知它的未来,就要去规划馆了。

上一次去规划馆,她只来得及看了个囫囵就被闺蜜拉走,成为了禁足前最大的遗憾。疫情缓和后,一听说开馆的消息,她就给自己预约上了。

规划馆三楼,老城的影像在墙上整齐排列,而新城未来的模样被做成沙盘,向远方无限延展。

这的确是很成都的气质——过去和现代总是冲突而和谐地交织,不管多边缘的人或物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她想,这座城市会一如既往地,肩负过去并拥抱未来,就像过去三千多年一样。

和小说的名字相反,她确信成都未来可期。

-

如你所见,日常可贵, 莫负光阴。

经历了这场“强制刷新”的集体记忆之后,某些私人情感的细微变化,会积土成山,积水成渊,让这座城市迸发出强大的、向上生长的勇气与信念。

这些弥足珍贵的点滴“日常”,是一种成都式生活美学,更是这座城市向前的脚步。

“疫情的阴影虽然逐渐褪去,但仍建议大家戴好口罩,做好防护”

来源:微信公众号-朱毁毁的成都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MzwoCXIBiuFnsJQV3Ev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