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尼采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曾旅居莱比锡。一天,他偶然地在旧书摊上购得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才读完开头,他便欣喜若狂。之后每日都沉浸在这本书中,心中充满神经质的激动。尼采曾说叔本华的哲学好像一坛浓烈的酒,既醉人又难以消化。
尼采死后,在中国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接触到了叔本华。他是康德的研究者,为了解除对批判哲学的困惑,他想通过研究叔本华来找到一条新的路径,这个人就是王国维。
王国维在阅读完叔本华的著作之后,写出了一本小书,名叫《红楼梦评论》。与其他红学专著不同,王国维的这本小书侧重讲的并不是文学,而是哲学和人生,里面对《红楼梦》的相关引述并不多,反倒是对叔本华哲学的大量发挥。如果说叔本华是“悲观主义者”,那么王国维便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王国维(1877年-1927年)
叔本华认为人就是意志的化身,是千百种欲求和需要的凝聚体。其中,最基本的需要是“生存”,表现为求生欲和饮食之欲。人生来就是匮乏的,必须每时每刻都与死亡做斗争,我们拼命呼吸、争取食物、尽量保暖,但总是难免要一死。就好像在汪洋大海中挣扎的落水者,尽管我们希望停留在水面的时间长一些,但最后还是会沉入海底——求生欲会随着死亡的到来而幻灭;
第二种需要是“种族的延绵”,表现为男女之欲。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特别讨论了这种需要,他认为男女之欲要强于饮食之欲,因为男女之欲无尽,而饮食之欲有限。前者为形而上,后者为形而下。人对事物之爱恋永远也比不上对爱人之爱恋强烈,因为这种爱恋不局限于物质,还上升到了精神层面。
不管是那种欲望,都会在“匮乏”与“满足”之间摇摆。就像口渴一样,永远是喝了又渴,渴了又喝。当需要无法满足时,人们会感到困苦;而当需要得到满足之后,他们也将觉得无聊。困苦与无聊都表现为心理上的压抑,阻碍情绪的流畅。困苦烦恼着底层贫民,无聊折磨着上流社会。对于普通人来说,则是五天工作日困苦,两天周末无聊。抑郁时刻威胁着我们!
困苦会导致绝望,无聊将造成厌倦。当绝望与厌倦超过求生欲时,人就会转向死亡,选择自杀,以此来避免生活之劳累或乏味。
“人从来就是痛苦的”
在《红楼梦》里,对生活痛苦的解脱方式有三种尝试:一种是贾宝玉、柳湘莲、贾惜春、紫鹃、妙玉之类的出家;另一类是林黛玉、尤三姐、金钏、司棋之类的自杀。其外的其他人则是在生活痛苦中继续挣扎,如薛宝钗、史湘云、李纨的守寡等等。
出世者看破了欲望是痛苦的根源,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望,既然知道生活无所逃脱欲望的牵累,那就只求进入无生之区域,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是真的在求解脱。
与此相对应,自杀并不是真的在求解脱,自杀只是因为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想要求之于他日,但他日之生活痛苦加剧,欲望无穷,求偿其欲不得,方最终自杀。比如林黛玉是嫁宝玉不得才焚稿断痴情,金钏求留在王夫人身边不得才投井,尤三姐嫁柳湘莲不得方自刎,司棋留大观园不可只得触墙,这些人对生活本身还是充满了欲望,所不欲的只是一些特别的东西,对生活之为物仍然欲之而不疑惑。故王国维说:“此书中真正求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
加缪说过,“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我们不用试着去解决这个问题,而是要试着在荒谬中活下去。自杀是对生存问题提出质问的尝试,然而是一种不明智的尝试,因为它意味着提问者连同问题的答复一起遭到了毁灭。允许自杀,但不支持自杀。因此,叔本华说:
“自杀是谬误,但谬误并不等于罪恶。”
在论述拯救人生的解脱之时,王国维又上升到了一哲学高度。他说宗教或哲学皆以解脱为目的,如宗教中的佛罗门教、佛教、基督教,哲学中的柏拉图主义、叔本华的意志主义,他们的最高理想都是要解脱人生的痛苦。
其中,叔本华的哲学具有很大的特色,他超越了宗教及哲学的想象,进入到知识论和形而上学中。对此,王国维评论说:
“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教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之论法,其真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学说徒属想像而已。”
叔本华认为要解脱人生的痛苦,不是诉诸于天国的神话,也不是求救于吃斋念佛,而要接受艺术的洗涤。艺术取材于人生,它的出现是为了拯救人生之痛苦,补偿人生之缺陷。艺术使“生存意欲”消退,从而让人不再受缚于求生意欲的链锁,而是感觉到一种解脱、一种达生的境界。人们不再屈服于生命的淫威之下,而是摆出一种超脱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纯粹的去认识人生,并寻求解除人生痛苦的方法。
在叔本华看来,生活的痛苦还是可以解脱的,艺术就是解脱人生痛苦的手段。
在论述到人生的解脱之道时,王国维就与叔本华分道扬镳了,他认为叔本华的解脱理论是针对个人的,而不是针对“人类”。
叔本华期望消退个人的求生欲以达到解脱的做法是不能实现的。因为生存意志的主体是“人类”,而不是“个人”;个人的求生欲不过是生存意志本身的一小部分而已,生存意志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之中,如果不克服这个作为全体的生存意志,而仅仅克服个人的欲望,那并不算是解脱,就如只是把一小池子的水抽掉,然后说世界各处都是陆地了一样,只看到了个人的解脱,而没有认识到人类是否能解脱生活之苦。
王国维揭露叔本华体系内部的矛盾,既然叔本华自己都说世界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那么世界当是意志的世界和表象的世界,而意志又是包裹在表象之内,所以意志的主体应是所有人类,而非一人。意志是万人同一的根本,说只克服自己的个人意志就能求得解脱,与这一前提自相矛盾了。
王国维揭示叔本华的这一矛盾,是为了说明解脱能否实现的问题。佛说:
“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
解脱从来就不是只求自度,而是要通过解度众生来达到自度,同时也通过自度来达到解度众生,二者互相统一。但果真能够自度或者度众生么?王国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说:
“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
说要通过度众生来自度、求得解脱,就好像是具有度众生的能力却不想做一样。在王国维看来这是不现实的,实际上是有想要解度众生的欲望,但谁也没有那个能力。
因此,王国维走向了比叔本华更彻底的悲观主义道路,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痛苦的,因而希望于用艺术来消退个人的生存意志以求解脱,但王国维认为单单消退个人的生存意志还不足以实现解脱,还需要进一步上升到全体的、同一的生存意志,即上升到解脱众生、解脱社会的地步,可是解脱众生并不是不欲,而是不能,因此解脱是永远也达不到的。人生不仅痛苦,而且无法解脱痛苦。
虽然完全的解脱只是一种理想,但是追求解脱的行动难道就得因此而受到非议吗?《红楼梦》所描写的解脱难道就毫无价值吗?王国维问道:“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他不认为《红楼梦》会因为解脱的理想性与无法真正解脱的现实性相矛盾而丧失价值,因为——
“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红楼梦》对于拯救人生仍然具有实行与艺术两种作用,其意义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