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
——崔永斌
我不太习惯学生称老师为恩师,总觉得这个称呼多少有点做作。“恩”,像是一个华丽而客套的修饰词。甚至觉得,真正在“师”前配称“恩”的人并不多见。我自己为师近三十年,细细想来,真不敢说是谁的恩师。倘若有学生说多年后还记得我,我会感激,但若称我“恩师”,我便只有惭愧的份了。但对于王以德老师,我是一直真心地称一声“恩师”的,他也是最配这个称号的!
王老师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已退休好几年了,和老伴就住在民勤县城。唯一的女儿也在民勤当教师,已成家多年。用他的话说,他现在心闲无事,带带外孙,走走步,抿口小酒,离休生活也是很惬意的。
一个学生对于老师的敬重,往往并非因为他的知识和教学艺术,更重要的是他的师德和人品——王老师也如此!我们那个年代,教学设备教学手段还是比较落后的,一本书一支粉笔一块黑板,一堆破烂的课桌,还有我们这些挤满一屋子的灰头土脸的乡下娃。语文教学也是那一套老式程序:作者简介与时代背景——重点词语讲解——分段及段意——课文分析——总结中心思想——归纳写作手法。自然,王老师也不例外。印象中,他上课非常认真,那些程序设计得一丝不苟,且特别注重板书设计,几乎极少见他随意在黑板上写字的。记得那时初三的语文课文当中有专门讲驳论文的,王老师却把“驳”字写成马字旁右边一个“父”。我几次想提醒他,却有点胆怯,或许他也是多年写习惯了。换作现在,大约早有学生提醒老师了——我们那时,对老师还是相当敬畏的,也不知这种冒昧地纠错会不会引老师不快。
这些年,教学的硬件软件都发生了全新的变化,多媒体的引进,使得课堂教学的容量大大增加,教学方法也是不断推陈出新。奇怪的是,在运用这些新玩意的时候,我却总会想起当年王老师拿根粉笔站在土讲台上的情形。虽然是用一种千篇一律的方式教学,但依然教给了我们许多受用的东西。我对那些经典课目的诵读,都是来自于初中那时。《岳阳楼记》、《出师表》、《醉翁亭记》……多年后我再教我的学生时,从来不需要照本宣读,我只在教室的过道里高声背诵,绝对不会错一个字——我曾跟人打过赌:在烂醉如泥的情形下,将这些篇目背得滚瓜烂熟!这些,都是当年王老师用传统落后的教学方法传授给我的。现在的学生,在享受如此优秀的教学资源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当初的水平呢!
记得当我把王老师的名字告诉兄长的时候,他说是他的初中同学,一个绝对的好人。兄长当年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宿舍少,学校规定必须两人合铺。兄长因为家里穷所带被褥单薄,无人跟他合铺,就是王老师自告奋勇主动与兄长合铺的,他们因此也成了好朋友。兄长的话让我对王老师一开始就有了好感,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话没说错!
我们那时候,老师(特别是班主任)处理捣蛋鬼时打一巴掌踢几脚是司空见惯的事。至于骂上几句,甚至夹杂几句讽刺性的粗话,那就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没有谁敢去报告家长,因为倘若让家长知晓,只会有一种结果:再吃一顿来自家长的打或骂。因为家长一律认为,挨老师的打或骂,一定是自己的孩子犯了错。尽管如此,王老师却从不骂学生,更谈不上动手动脚了。当我们惹恼他的时候,他最通常的做法是,让我们在办公室站成一排,一遍一遍给我们讲道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其实我们大多不关心他讲些什么,我们关心的是啥时候让我们回。他说完了,逐个让我们表态,我们便都做出痛改前非的忏悔状,统统表示从今以后浪子回头洗心革面重做新人——这时候,王老师只是挥挥手:你们回吧!
有时候,他大约是过于生气了,并不发话,只是不停地抽烟。他那时抽的烟,并非现在的盒装商品烟,而是一种块状的卷烟,用弹壳头配一截羊骨头做的烟锅头来抽。其实,每当王老师不训我们只是抽条烟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反而最不安生。记得有一次晚自习后,我们几个违规的人战战兢兢站在他的办公室里,原以为他在给我们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教后,一定放我们前行,不料他却只是闷头抽条烟。抽的多了,接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有几个胆大的便从他的后背上捶起来。忽然他把羊骨头烟锅从屋里扔到了门前的花池里。我们都有点怵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末了,在我们不常见的惊恐的眼神里,他忽然说:还站着做甚!——我们面面相觑,难道能走了?在确信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们顿做鸟兽散——这应该是王老师唯一一次有些激动。回到宿舍的时候,同学张永昌说,今日把老王气坏了,没有人回应。忽然觉得,欺负一个老实人,而且是为师者,我们何其龌龊!后来听三班的人说,天亮的时候,曾见有人穿一条短裤在花池里寻什么东西——我知道,那定是王老师耐不住烟瘾而寻他的烟锅头了。
那时候每周有两节作文课,或者我们打草稿,或者王老师进行作文讲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王老师本人的作文水平如何,他也不曾写过下水作文之类,但王老师对作文课那是百分之百的重视,尤其是讲评课。他把批阅后的学生作文分成几类,按本子的正反分别叠放在一起。第一类作文是最好的,他在题目后面画一个圆圈,中间写个“选”字——他要当堂朗读并做详细点评。我那时作文还凑合吧!几乎次次是被圈过“选”的。到后来,如果我的作文未达到“选”的标准,王老师一定事先叫我,告我这次没弄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特别是那种无病呻吟的客套话,王老师是最不看好的。直到现在,写点文字我依然保持着说真话抒真情的习惯,这确实是得益于老师当年的教诲。即使现在,王老师也常在我的网络文字后面留言,点评鼓励我。跟我交流作文的时候,王老师是非常诚恳的。在老师面前,我总还是拘谨的,因为我们那时候,师道尊严是被全社会在意的,所以我极少表达我的想法。王老师习惯盯着我的脸说话,习惯用“你说呢”“你的意思呢”这类商量的口气。我只是点头而已,不敢直抒胸臆。偶有作文大失水准的时候,我就会读出老师眼里闪过的一丝失望。尽管只是一瞬,我也会捕捉到。那时候我心中就会升起一种疼痛感——让充满期待的师者失望,我实在是罪不可恕!在这种情形下,每次作文我必全身心投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唯恐负了老师。
因为家境缘故,在同学群里,我大约是穿着最不成气候的一个,但因为学习成绩还行吧,我还是得到了同学们的尊重。学业无压力,老师瞧得起,和同学之间也无矛盾和纠葛,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也快乐。
但人生的第一次打击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中考结束,我落榜了,而邻班的堂弟却榜上有名。要知道,我们同一年上学,小学一直同班,是最好的兄弟。他一直以聪明和用功出名,我却第一次为自己的贪玩和自负买了单。
那段日子,心情实在是灰暗到了极点,也突然感觉自己一夜之间似乎懂了一些世事。王老师问我今后做何打算的时候,我竟然没能忍住眼泪。其实也就两条路:要么复读,要么上高中,我似乎更愿意走第二条路。王老师未置可否,只是告诉我,以我的天资,学习成绩上升的空间还很大。我知道王老师的言下之意:一切皆是因为我不用功造成的。但他并不直说,他总是用平等民主的态度对待学生,他尊重我们的内心感受,哪怕在他心中我们只是不谙世事的顽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惭愧得无地自容:老师,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然而,命运却给我安排了另一条路。
那一年,陈绪基老师荣升校长(此前是教导主任)。他是个工作十分认真的人,也很看好我。新任校长的责任和压力,使他做出了一项决定:亲自登门寻那些上学年初选成功却最终与小中专擦肩而过的学生,动员他们来校复读,并且承诺免收一切费用。我自然是其中之一。在他几次上门后,老父亲和兄长便动摇了——他们本来也希望我早点寻个饭碗,对漫长的高中求学也是前路未卜。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选择妥协。
班主任是校长钦点:王以德老师——他带复读班,陈校长放心!
这一年,我是用了功的,当玩性蠢蠢欲动的时候,我总能适时控制住。那么多人对我寄予厚望,我真不能辜负他们——特别是王老师。
一旦有上进心,浑身便透着使不完的劲。那一学年,我收获了王老师许多赞许的目光,虽然他极少在公开场合表扬我。我的心绪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不管周围如何喧嚣,我都会待在我的座位上做功课。晚自习时间,王老师有时会在教室里巡视,总是在我的身旁停留片刻,这让我的心中倍感温暖!
在模拟考试和预选(那时候以学区或学校为单位进行初选,初选上的人才有资格参加中师和小中专考试)考试中,我一直名列前茅。在县城参加完正式考试后,我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满意。王老师和一名教导副主任留下来指导我们报志愿。那时候招生名额最多的就是武威的两所学校:武威师范和武威卫生学校,其它小中专的名额是极少极少的。学校有规定,考生的志愿必须经班主任审批通过,再交教导主任过目。不得自行报小中专,怕成绩不上线取不上影响学校升学率。说白了其实就是只让我们报武师和武威卫校(卫校多招女生)。说实话,我当时对自己的成绩是很自信的,太想报外地的小中专一搏,委婉地向王老师说了我的想法。我记的很清楚,当时王老师沉默了好长时间,似乎欲言又止。最后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你的成绩我倒是放心的……报武师保险系数大一些……再斟酌斟酌吧!现在想来,我当时确实给老师出了一个难题:学校不让报是一方面,报了若取不上是另一个方面,而不让我报,他知道我是不会甘心的。王老师不愿伤我,也不愿耽误我的前程,所以才有了那个答复——为师者难啊!
不管怎样,我算是给班主任通晓了——我填上了“内蒙古邮电学校”。忐忑的等待结果,好在王老师只看了一眼,并未表态。不料第二天早晨,教导副主任突然传我,指着报考志愿表追问我是否征得班主任同意。我知道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我也不能卖了王老师。我告诉主任,是我擅自做的主,与王老师无关。在主任的指令下,我用刀片刮去了那几个字,填上了“武威师范”。那一刀一刀的刮痕,真的如同刮在我的心上一般!好长时间,我都对主任的做法耿耿于怀。现在想来,主任也是身不由己,他也不敢做主的。王老师是否因此受到领导的批评,不得而知。多年后我曾真诚地问过王老师,他只是笑笑:没有领导批评过。
后来的情况是,我以绝对的高分被武威师范录取了。据说那一年民勤有两人被内蒙古邮电学校录取,其中有一人就在东湖镇,成绩是远远不及我的。
师范三年,跟王老师几乎断了联系。毕业后我去了收成乡,知道我们当年就读的中学早已撤并,王老师也到了东镇中学,我和王老师又慢慢恢复了联系。
我老早就知道,老师喜饮杯,微醉的时候,满脸笑意,像个老顽童。他退休以后,我们这些学生也各自通过不同的渠道进了县城,这样和老师的联系又密切了起来。每年的春节,我们会结伴看望老师。书法家有峰会精心地给老师务习一幅字,我们这些无一技之长的人,抱上酒和水果,在老师家里畅饮。去年,大家一致觉得老师年纪大了,去他家太打扰师娘,便改为约王老师到酒店。遗憾的是今年春节期间,不是老师忙,就是我们几个他东你西,终未和老师坐在一起。
昨日见王老师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照片,精神很好,甚感欣慰!遂于夜半胡乱涂下这些文字,权表弟子不曾忘却之意!
[2017年3月1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