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渭南有这样一个群体,“渭南小说界”——300多名成员的微信交流群,他们互相勉励,互相帮助,自发组织培训、研讨,繁荣了渭南这片文学土地。2019年初,富平作家林喜乐因《羊肉泡馍》意外被南方一家纯文学期刊《华文月刊》注意到,作为其2019年2月号重点推荐作家。《华文月刊》主动和林喜乐家乡渭南市作协联系,利用《渭南小说界》平台,先后召开了两次研讨会,在合作中,感受到了文学重镇陕西的深厚的文化底蕴,接连将陕西作家作品在重点栏目推介。原本是一个小型民间的文学评论活动,因与《华文月刊》的机缘巧合,最终促成了“渭南小说界”这个网络文学平台与纸质文学杂志互动合作、共荣发展的乐事,促进了陕西文学向外传播力。
壹
我是被敲门砸窗的声音惊醒的。震碎玻璃的敲法,恐怕聋子也听得见,不是韩大宝还能有谁?这货稍有点儿小得意,就会来我这里显摆。有时是得了一包好烟拿来给我尝鲜,有时是买回来一张老电影光碟让我去看,当然大多时候是新煮的羊肉刚出锅,来请我吃第一碗。他经常挖苦我,说我长了一根好口条,榆木镇上难找第二根,少放一粒花椒都尝得出来。我知道,这货叫我吃羊肉是假,替他尝味道才是真的。
又是一阵炮火连天般地撞击,我知道没啥紧事,偏偏不吭声。
韩大宝扯开驴嗓子喊,“软哥,不吭声咋哩?”
嘭嘭……嘭嘭……
远处有女人搭了腔,“可能不在!”
“太阳下山羊肉出锅,多年的老习惯他总记不住。”听声音大宝下了台阶,“嫂子!裤子哥常年在外,活守寡的日子难熬吧?
韩大宝是开店卖羊肉泡馍的,心性不是踏实人,手头稍有两个闲钱就往省城跑,玩够了,买几件乡里人看不顺眼的奇装异服,穿在人面前显摆。常常用花布包了头,将下颌上稀疏的胡子编成小辫,上身穿白布汗褂,下身穿哈雷裤,脚上肯定是北方不多见的草鞋。似乎要做行为艺术家,反正你越是看不惯,他就越得意。
董苓牵着女儿,抱着小儿子从街上过去时,总能听见裤子婆娘浪圆声笑话大宝的衣着。董苓只会说,“他丢自己人哩,用得着你操心?”这婆娘从不把董苓当回事,照样嘻嘻哈哈。
榆木镇纵横六七条街,千多户人家羊群一样簇拥在狭窄的街巷里。虽说各家关注的事情不同,但说起韩大宝那锅羊汤,都会点头说一声“地道”。只要闻见弥漫在镇子上空羊肉的香味,每个人的馋虫就会爬出嘴来。裤子婆娘搞不明白,怎么就扛不住大宝羊肉的诱惑?每次看见韩大宝,条件反射似的都会流口水,口水多得简直能撑破肚皮。
羊肉馆子生意好,韩大宝就得意,牛哄哄的骑着电摩到处乱窜,你好意问他话,他装听不见,你不理他,他却来敲门。有好手艺,脾气就暴,动不动骂董苓,“煮了多年羊肉学不会放盐,放多放少拿不住,放迟放早也颠三倒四,看你狗日的想挨揍!”董苓清楚大宝的德性,多数时候不吭声,少数时候也嘟囔,“知道你有手艺,也用不着大声骂人。”
“敢翻嘴!”他一吼,脑子里就会出现二战老电影中许多战斗场面,尤其肉搏战对他刺激最大,随时想起随时激动,简直热血沸腾。随着吼声,伸胳膊跨腿扑上去就打,董苓血头羊一样,流着鼻血哭开了。哭累了不哭了,挽起袖子又干活。先问,“羊肉焯过了,脏东西洗净了,要不要下锅?”
“看你这死羊样子。一次把水添够,中途不敢加冷水,记住了?”
“记住了。”
“记住了还不快去,迟早宰了你泡馍吃。”
董苓吊着脸小心干活,心里恨韩大宝对自己寡情。被打过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心里就骂,“狗日的杀羊不眨眼,一刀子下去见血,打我也心狠手辣。”也只能在心里骂两句解恨,千万不敢露出一字半句,不然就会像挨宰的羊一样被放翻在地。
贰
新年刚过,春天还在雪里埋着,韩大宝就急不可耐地换下披了一冬的棉衣,穿西服戴礼帽骑上电摩东奔西跑地找羊去了。大宝做事向来出人预料。比如,每年五六月份生意正好时,却关门去省城逛荡,整个夏天不营业,立秋重新开门,刚进入腊月就关了。开年生意淡,却天天坐在店里待客。
董苓大着胆子才敢问一句,“没人开门干啥?”
“做生意得守时,没人也得按时开门,宁让主等客,莫让客等主。”拌起嘴来,董苓照样不是对手。
大宝在董苓面前威风八面,看见西门队的鬼三进门来就怂了。赶紧起身迎接,“三哥!近来可好?”汉奸迎接日本人就是他这样子,估计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还没死!”鬼三从来都是带瞧不带瞧地瞥大宝一眼,“双份!”鬼三最瞧不起大宝,大宝也知道不敢跟鬼三比。鬼三多厉害,不光黑白通吃,还敢砸派出所,他韩大宝借十八个熊胆挂在身上,也不敢想这事。
“双份羊肉!”大宝装出愉快的样子大声喊。瞧不起归瞧不起,但鬼三肯给大宝面子,大宝知道鬼三图的是只记账不结账的这碗泡馍。敢不敢拒绝鬼三赊账没人知道,大宝却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想过拒绝这两字。他的习惯是红着脸说,“谁把三哥有啥办法,当自己女人面敢揣别人婆娘大奶。”大宝说这话多少有点儿无奈,又给自己宽解,“金粟山里有杀不尽的羯子羊,他能吃多少?”
大宝能忍受鬼三赖账,董苓却忍不了,女人有女人的道理,根本不想男人世界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直接说,“三哥,不怕羊汤烫了舌头,只知道吃咋不知道结账哩,谁做生意没有成本?”
鬼三之所以对董苓客气,是一直想认她做干妹子。董苓知道鬼三对自己不怀好意,板着脸说,“谁敢打我主意,大宝就敢像宰羊一样宰了谁。”后面再加一句,“我就敢把狗日的当羊肉炖了。”
鬼三从不把董苓的话当回事,笑笑说,“你是哥的亲妹子,谁敢动你就是活腻歪了。”
董苓吊脸催账,鬼三也从来不恼,“等哥有空了,把信用社眼镜王绑来给你结账,得成?”
这话说过没几天,信用社王主任还真来了,不管哪年哪月的,只要董苓说是鬼三的账,眼镜王全认。
韩大宝一直想做混混,可就是做不来,不过,他骨头缝里多少沾了些混混基因。比如喜欢到处逛荡,还有挣两个花三个的败家子性。这些毛病导致他和大多数混混一样,日子总是紧紧巴巴的。
多亏了先人会占地方,这三间店正好在镇街中心,不用租别人店面,省下老大一笔费用,这也是大宝心宽的主要原因。经常说,我家这店关门歇业不产生租金,开门营业,钱长了腿一样往家里跑。稍微挣点儿钱,就拍着鸡胸喊,“够了,挣够了,该逛了。”关了门,急头急脑地跑去城里。不管逛多久,除了装扮自己,总忘不了买回来几十盘老影碟。他要用老电影教育孩子,还说自己从老电影里学会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这两口子有个好处,只要做了稀罕饭菜,就会打电话叫我。有一次,我刚进门,就看见7岁的女儿和5岁的儿子坐在小木凳上看黑白影碟,两个孩子稍不专心。大宝就吼,“你妈的水绺子就生不出来好娃。你两个说,敌人抓住了海娃,咋办?面对刺刀,蛋,你怕不怕?”儿子蛋被他吓哭了,他就抡起巴掌扇蛋的屁股,“靠你给老子争光哩,你尽给老子哭丧哩。”
“打娃咋哩?”我一喊,董苓趁机拉开蛋,“哥来了,快进来,大宝教育娃哩。”
“不打不成才,小时候,我老子就差打死我了。”大宝边让座边关了碟机。
我故意问,“你成才了?”我在二级抽黄站管内勤,隔三岔五就有一两顿招待饭。有这点儿特权就敢说他,再不愿意,装样子他也得听着。
“不是我老子的巴掌,羊肉泡馍这绝活我能学会?”大宝说道理时,嘴能翻出花来。
董苓见到我是真心欢喜,笑脸明媚灿烂。大宝的笑脸显然是摆弄出来的样子,眼角虽有笑纹,眼光却是冷的。
“哥,烫面油饼,软和得很。”端饭菜时,董苓顺手拿出来半瓶子西凤酒。
大宝吊着脸说,“你还真舍得?没说喝酒,就敢拿出来了?”混混有个通病,就是说话不留情面,再涩口都说得出来。有一次,他给裤子婆娘说,嫂子,让兄弟给你注射一针营养。婆娘不知道啥意思,傻乎乎问,啥营养?他一笑说,不要钱的高蛋白,快上炕。婆娘说,怎的注射营养还得上炕?猛地回神想开了,扬起手锤他,大宝趁机就得手了。
“哥轻易不来,喝两口,你兄弟俩高兴高兴。”
大宝嘟着嘴,“那就喝吧,看看还有啥稀罕东西,都拿出来让软哥见识一下。”
多亏我平常打交道的人多,练就了一张厚脸,一般人受不了这几句话,我却不管,就是要喝酒,心疼活该。整块给裤子婆娘送羊肉,咋没见心疼过?
“不是不舍得让你喝酒,是受不了这婆娘对你好。你没进门前,跑去门口了过三五趟了,还问我是不是打错电话了。你说说,这婆娘是不是有了外心?”当我面说他婆娘对我好,这种男人还真少见。
“我对谁都不好,谁也别对我好。”董苓吊着脸给我续酒,“信用社那狐狸才对哥好,哪里轮得上我。”
“咋哩?”大宝脸一沉,“轮不上你,还吃醋了?”
“哥在这里,就不会说两句好听话?就知道整天学驴叫。”气极了,董苓才这么顶两句。
“好你个婆娘,反了不成?”
董苓不看他,头一昂,“我只敢反鬼三,哪里敢反你。”
这句话等于揭了大宝短处,他受不了,开始挽袖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一会,两口子就开战了,两个娃旋即哭叫起来。
也许有我在当面,董苓并不十分怕他,脚手嘴巴全用上了,一口下去大宝就哇哇乱叫。我不好明显帮董苓,但我会抱住大宝,让他施展不开拳脚,董苓就占了便宜。不过,第二天,董苓准是熊猫眼,见了我还不忘招呼,哥,啥时妹子给你摊煎饼。听得我心里疼疼的。
叁
董苓说的狐狸精是信用社会计秋叶。她误会我了,我和秋叶没有关系。眼镜王爱打麻将,时不时喊我过去支腿子。在座的肯定有镇长和鬼三,偶然还有计生办的小芳主任,她不专心打牌,只是一个劲笑着偷瞄镇长。每次打牌秋叶是端茶倒水的角色,上不了桌子,我也是看多战少。秋叶男人在部队上当连长,我也在部队待过,她就时常叫我去她房间说部队上的事情。有时候话多,离开得稍微晚些,一来两去就有了闲话,其实我吃了哑巴亏。秋叶说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
大宝对事实真相根本不感兴趣,到处嚷嚷我和秋叶有关系。进了二级站院子也喊个不停,听不见他声音时,肯定就进了裤子婆娘的鞋店。有时候我好奇,站在竹帘子内盯着他,一般情况是,他先装模作样进后院上厕所,从后院出来,即使见到我也不招呼,低头过去。可笑的是,他的表情还有点儿凝重,类似战斗打响之前,反派阵营里的指挥官。
“嗨——”我故意喊一声。
“我没见到你,你也没见到我。”他不想理我时总用这句话搪塞。然后从开在二级站院子的后门进到鞋店去。
有一次,我正想破坏他俩的热闹事情,老远看见董苓抱着蛋牵着女子过来了,急急火火地问,“哥,看见大宝没?”
“我没见到他,他也没见到我。”
“你咋也耍贪嘴?山前的田大牙送来一只羯子羊,我又不会量膘论价,前后找不见他人,不知钻进哪个婆娘裆里去了。”董苓过去了,我替她着急,就去敲后门,压着声,“大宝,大牙送羊来了,在店里等你。”
“你去替我收了。大牙送的羊我知道,比最好的差,比最差的好,杀不出30斤净肉,最多360块,想卖就留下,不卖让带走。”
“这个,羊的事,哥拿不准,收贵了怕你兄弟吃亏。”
“我哥,你咋和董苓一样烦呢?亏了不让你赔,好不?”
“这个,这个,哥没钱垫给你。”
“你呀,不是兄弟说你,啥时才能硬一回?三四百元难死你了,羊肉店开门营业,哪天不收回来三千两千的,还怕兄弟赖账不成?”大宝虽这么说,后窗还是拉开一道缝,塞出来360块钱,“快去,别来烦我。”
拿了钱我又去大门口站着,果然董苓又过来了,儿子女子都咧着嘴哭,董苓骂,“驴托生的,嚎啥哩?”
“还没找见?”我实在想说大宝就在鞋店里,又怕惹董苓伤心,搞不好还得挨揍,硬是忍住了。
“钻进坟里了,哪里有鬼形。”
“哥也懂羊,帮你去看看。”
“算了,懂也白懂,大牙不赊账。”
“哥正好发了工资,先给你垫上。”
“唉呀哥,做事硬得很么,这可帮了大忙,快走!”
董苓是娃脾气,刚才还撇嘴吊脸,这会儿又满面笑容了。伸手搀住我胳膊说,“和我哥过日子的话,咋说这辈子也够本了。偏偏碰上一个恶物!”
到了羊肉店,我故意不理大牙,只是转来转去看羊,看得羊直发愣。大牙嘴里噙着自制“黑拐”,冒出来的烟能呛死人。
“头脸还不错。”我没话找话,故意这么说。
“那是,我贩羊三十年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大牙有点瞧不上我,态度傲慢,眯着眼往别处看。
我伸手去羊脊梁上按了按,大宝经常这样按,我也来这一手,其实没按出啥感觉,大牙却从嘴角拿下烟来,愣着神瞧我。
“唉——”我故意叹一声。
“咋哩?”大牙有点儿急。
“从头脸看是三两年的羯子羊。”这根本是废话,大宝说过,三年以上的羊就像养了三个娃的婆娘,看不得更吃不得,羊贩子都懂这道理。
“对呀,兄弟,有两下子,”大牙眼里有了暖色。“就这瞟水,杀35斤肉松松的。”
“后胯都吊了,杀哪里的35斤肉。你是老贩子,心比镜还明,30斤一道坎。老哥,这羊饿着了,料没跟上。”我装出的样子惹得自己都想笑。
“对着哩,羊都没肚子了,奶包子还没我拳头大,不是饿着了是啥?”董苓在边上帮腔。不知她从哪里翻出一盒金丝猴,递给我一支,刚点着就满嘴霉味。
“还是经常挨饿。”我赶紧吐了烟,不敢再吸了。
“哎呀,大宝从哪里请来的行家?”大牙脸上居然有了三五丝笑纹。
“我请来的!”董苓的表现和有了两个孩子的女人有点儿对不上。
“320元至少多给你20元。就这价,你看着办?”我故意说准确数字,让大牙信服我。
“这羊确实是山嘴子刘老汉的,儿子儿媳在外打工,老汉病病歪歪,没人经管,不掉膘不可能。再加些,360!”大牙一乍右手,做出三和六的造型。
“320已经多给了,老哥,我不说300,是尊重你老贩子的身份,别人输了眼力不算啥,你老哥在这行道三十年了,贩过的羊少说和榆木镇的人一样多。”大牙脸露得意之色,我继续恭维他,“你老哥输了眼力,丢不起这人。你心里最清楚,羊瘦油少肉柴,这只羊不是上等货色,却卖了上等价格,还为几十块钱计较啥哩?不符合你老哥的身份。”
大牙把羊拴在侧门边的电杆上,“不说了。兄弟,数钱。”我递过去320元钱,大牙揣起来,骑上摩托冒着黑烟走了。
董苓满脸兴奋,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哥,真是行家。”我赶紧推她,她却把头放在了我左肩上。
我知道董苓喜欢我,只要看见我,满脸都是兴奋,甚至在大宝面前也不掩饰,因不善掩饰,估计没少挨揍。不过,我们都是有家有子女的人,遇到这种喜欢,我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做什么。我赶紧掰开她手,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董苓不情愿地放开手,脸红红的,“哥 ,先喝茶,大宝进门就还你钱。”
随着董苓话音,大宝闪着腿进了门,吓了我一跳。董苓没事人一样,大声喊,“咋哩,谁抽了你脚筋,走路闪啥哩?”董苓一喊,大宝往直挺了挺。
“大宝干重活累着了。”我笑说,“替你买了一只羊。”
“你会买羊?”大宝贼溜溜的眼睛在我和董苓脸上一扫而过,似乎要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我看看。”说着话闪出侧门去。
董苓跟出去催,“给哥还320,快!”
“320?”大宝靠在案板边,盯着我说,“能在大牙嘴里掏肉吃,不是一般人。”他的眼神让我极不舒服,像作完案潜回家的贼,先在自家检查起来,担心自己作案时别人偷走他的东西。
他应该没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声音清亮起来,“啊,上次软哥借了我360,再还40,这笔账就算清了。”他从案头拿起宰羊刀,弯腰去找磨石,“是不是软哥?”
我笑着不吭声。
“借你钱?”董苓满脸狐疑。
大宝蹲下来磨刀,“现在有钱就还我,这些小账我记不住。”
我从身上摸出剩下的40元钱放在桌上,董苓一把抓过去,“得奖励哥20,今天占大便宜了。是你的话,360也买不来,多亏没找见你。”
大宝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我故意瞪他一眼。
大宝立马要宰羊,横竖没事,就看看他宰羊的手段。大宝是老屠夫,身上有杀气,看羊一眼,羊就吓得打颤。他平时吹自己在榆木镇方圆几十里,宰羊是第一好手,剔过的骨头比狗啃的还干净,关键还有个“快”字。
“我动刀,羊没顾上疼就停当了。”他还在吹。
董苓拿来一个大盆,盆里放了切好的碎葱花和花椒面,又搬一个小方桌放到门外。木架常年顺墙靠着,上面挂两个铁钩。大宝磨好刀,右手拇指去刃子上篦一篦,觉得够快了,坐下来和我说闲话。两眼却始终不离开门外的羊。羊的确受到了威胁,没心思吃地上的菜叶,惊恐地瞪着大宝。
“你说这羊,是不是老天爷造就的一盘菜?”大宝从不抽烟,递给我一支。
我发现羊眼里有泪,求饶似的望着我,我立即心软了,“羊落到你手里,也就走到头了。”
大宝提着刀子,一步跨出侧门,羊苦于挣脱不了缰绳,急得左闪右躲,叫声不断。大宝抓住羊脖子放翻在小木桌上,抽左腿跪压住前腔子,手起一刀,殷红的血唰地从脖子喷射而出,像红色闪电,正好闪进葱花盆里。
“这狗日手硬,”董苓默默站在我身边小声说,“不为挣钱糊口,谁舍得害羊命。”
放完血,羊不折腾了,大宝一刀从脖子豁到后胯处,刀口处羊皮向外翻开,他噌噌几下就把羊皮搭在了木架上,铁钩勾住后腿吊上了架子,剖开羊腹,下水流出来放进竹筛中,董苓就开始挽袖子。
“嫁了当官的做娘子,跟了宰羊的翻肠子,董苓——”大宝一喊,董苓端上筛子翻洗肠子去了。
“眼观脉络,刀走肋缝,一划一割一剔,筋腱分离。嗨——,羊鞭一根,晚上你有口福了。”大宝说着话,手下不停,卖弄能耐似的。
“别再给我吃这玩意儿。”
“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哩,你倒腻了。咋样?秋叶是不是很受活?”聊着闲话,一只羊成了一摊肉,骨头真如狗啃一样干净。山南里红旗吹自己刀功好,可杀过的羊像狼咬死一样,哪有大宝这等手段。
杀好的肉上秤一过,35斤半,大宝笑了,“我哥,你凭嘴说回来5斤半净肉,给你2斤,拿过去和秋叶包饺子,绝对鲜嫩。”
看了半天,落下这么句扫兴话,我起身走了。
肆
傍晚,董苓哭着来叫我吃肉时,我一个人正在房间发呆。
“董苓,咋了?”我听见裤子婆娘问,“谁欺负你了?”
“关你屁事?”董苓说,“你倒会装好人。”
婆娘不吭声了,董苓进门坐在椅子上哭说,“哥,肉出锅了,过去吃吧。”
“哥吃肉又不是不给钱,哭成这样子咋哩?”我故意逗她。
“我最爱面子,他却从来不给我面子,迟早离了婚,我才有面子做人。不然,早晚会死在这货手里。”
“又怎么了?”
“还不是鸡毛蒜皮的事。十多年了,这只狼没让我舒心过一次。哥,妹子实在抗不住打了,哇——”
她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她。静静坐着抽烟。她趴在桌头越哭越伤心,裤子婆娘挑起竹帘子偷看,满脸得意。我瞪她一眼,她迈着碎步去了后院。
两支烟抽完,她还在哭,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摇晃,淡黄的短发随着摇晃一抖一抖的。我递给她抽纸,她抓过去擦鼻涕眼泪。
“妈——妈——”董苓的女儿领着儿子找来了。
“讨命鬼,不是这两个娃,我……我……”眼泪又下来了。
孩子看见妈妈在哭,跟着也哭了,董苓盯着孩子,不知想什么。我来榆木镇七八年,她来我房子哭过五六次。我掂量了半天,觉得还是不说什么为好。
为打架这事,我说过大宝不下百回,讲道理时他啥都懂,好不了两天又干上了。进店坐下,我又开始给他讲道理。
“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他摇头。
“那为啥打她?”
“她永远不长记性,电影里忘了密码的女特务一样没用。”他老是用黑白电影里的情节衡量董苓,指导他处理生活问题的依据,就是看过的二战老电影,除了战争还是战争。
过了几天,我去羊肉店闲转,董苓老远看见我,一闪身进了后厨,说了半天话也不见她出来。我问大宝,大宝说她出麻疹。多大年龄了还出麻疹?我不信,进后厨去,看见董苓坐在灶口发呆,见我进来赶紧捂脸。
“哥,你出去,我见不得人。”
“这是咋了?”捂脸的瞬间,我看见她两边脸颊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黑色圆点。
大宝跟进来,脸拉得驴脸一样长,“软哥,吃过界盘了吧?董苓又不是你的什么人,这么关心她,兄弟可要警告你了。”大宝挽着袖子,把自己弄得有点儿像电影里正在行刑的侩子手。
“锤子!”我也凶了,“天天和自己女人过不去,算啥本事?咋不去找鬼三拼命?说到底是个窝里斗的软蛋!”
大宝冷笑着斜眼瞄我。
后来听裤子婆娘说,因煮羊肉水没添够,大宝发脾气,董苓说添够了,也许火大熬下去了。大宝不管啥理由动手就打,董苓挨了打,委屈着给娃做饭,炒瓢里油刚烧热,大宝从后面一瓢冷水倒进去,飞溅的煎油把董苓烫成了大花脸。这种事只有大宝做得出来,也只有董苓受得了。
伍
鬼三仍像往常一样,骑一辆红色五羊125摩托窜来窜去,董苓照旧哭着从街上过去,大宝照常怀揣羊肉来鞋店找裤子婆娘。只要她后门飘出羊肉味,保准大宝来过。看见我她说,现在羊肉金贵,一双鞋换不了2斤肉。我说,再贵大宝也不敢收你的钱。
“别胡说,”婆娘正色道,“大宝那脏手能做出啥好味来。昨下午,娘家我兄弟送来2斤羊肉,他在蒲白三舍店帮忙,生意比大宝好多了。”
我点上一支烟,嘿嘿两声,慢步过去。
晚上,眼镜王过来叫我打牌,说镇长和鬼三已经到了,秋叶刚泡好陕青茶水,就等我过去开牌。我坐在摩托后座上就去了。进门并不见镇长和鬼三,秋叶虽在可没泡茶水,招呼我一声,低头继续在灯下洗衣服。
“人呢?”我问。
“没人,是我找你。”眼镜王开了办公室门,我只好跟进去。
“啥事?”
“大宝的事。”
“他的事我管不了。”
“怎么管不了?今早上,大宝还说让你担保哩。”眼镜王开始沏茶递烟。
“担保贷款?”
眼镜王点头。
我正色道,“担不了!”
大宝经常贷款,多则三两万少则五六千。以前,也替他担过几次,到期还款没利索过一次,还替他挨过罚息,实在受不起这种折腾。
“大宝早上来办手续,拿了你私章,我还以为……”
“拿我私章?”
“是啊,”眼镜王一惊,“你不知道?多亏我多了个心眼,借月底结账让他缓两天再来。”
我急急忙忙回到二级站打开抽屉一看,私章躺在印泥盒里。他私自刻了我章子?我给眼镜王打手机,听见眼镜王惊叫,哎呀,问题严重了。
严重了能怎样?去派出所告大宝盗刻私章?没用。榆木镇这鬼地方用这种方法没效果,只能堵死眼镜王这条路,然后静观其变。
三天后,大宝笑眯嘻嘻来了,我躺在沙发上抱着一本书,不正脸对他。
“我哥,我哥哎——”他和没事人一样,“别生气了,章子确实是我让三秃子刻的,三秃子说你不给话他不敢刻,我许他三碗羊肉泡馍,他就服软了。别生气了,我哥,真等钱用哩。这样吧,两条羊鞭三碗泡馍,行了吧?嘿嘿,兄弟没有隔夜仇,我哥。”
我不吭声,看他还能耍什么把戏。他提高声音说,“行啦,别拿捏了,看在董苓面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不过,贷款的事还得你担待,这次要贷十万。办两件事,一是咱这馆子多年没刷新,墙上都起了黑斑,得刷一遍。二个嘛,告诉你也没关系,我要买蒲白三舍店羊羹泡馍的配方。裤子婆娘的弟弟在这家店里,他前两天来说,半个蒲白城的人天天都要去三舍店吃一碗,一天不吃害心慌,三天不吃就活不下去了,一碗羊羹汤喝下去,才能找到魂。你说,该不该把人家处理肉的方子买回来。”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儿急了。前多年,他把羊肉泡馍生意停了,说在西安买了诸葛烤鱼的私方,结果烤鱼赔光了卖羊肉赚来的钱,不得已又回头卖羊肉。没隔两年,又说学会了渭南时晨包子秘招,卖包子三个月,打架砸烂了三口锅。再回头卖羊肉泡馍,总算坚持到了今天,听口气又要折腾了。
榆木镇方圆十里八里,谁不说大宝手艺好,买羊是行家,杀羊是熟手,煮肉有偏方。整个镇街上,就数他生意好,一年挣回来半个店不成问题。自己的绝活已经获得了公认,还用出钱买别人的狗屁配方么?我暗自生气这货不成器。
“哥哥哎,人家那叫绝活,咱这传统手艺见不得人,不是一个档次。再说是我贷款欠账,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挣了不给你分钱,赔了不让你还债,你咋比我负担还重?”大宝平常就这德行,啥话都说得出口。
我不想辩解,低头继续翻书,他就是嘴上开花把死羊说活,我也绝不替他担保。
“你是不了解,所以才担心。人家三舍店用的是秦朝老祖宗处理肉的方子,有一股钻鼻子的香味,这种香入了口鼻,这辈子就别想忘得了。闻过这种香气的人,一辈子都是你的菜,不想挣他钱都难。人家愿意卖配方,已经开恩了,这么好的机会,为啥要错过呢?”大宝左腿压右腿搭在茶几上,“我算是想透了,多年发不了家,就是因为没学会这手绝活。”
我实在忍不住了,气愤地坐起来,瞪着他,“说这种淡话有意思吗?你这多年要是不挣钱,拿什么去省城潇洒,咋不见饿死你哩?”这段时间我在戒烟,他这一通话气得我又抽上了,点上一支,吐他一脸烟。他头搭在椅背上,瞪着天花板上用报纸遮起来的吊扇出神。
陆
羊肉馆门外一侧的铁炉子上,蹲着一只白铁皮桶子锅,在杂木柴火的威力下,热气争先恐后地往高处升腾,各条街很快就被带着浓香羊肉味的蒸汽笼罩了。桶子锅里并没有羊肉,只是一锅煮过羊肉的原汁汤,上面漂一层白色泡沫一样的羊油,客人来了才切肉浇汤。
榆木镇的人讲究早起下炕就吃羊肉泡馍,八九点钟客人最多,大厅里外人满为患。有一家人来吃的,占一张桌子和和气气地吃肉喝汤。有的人家儿子老子却互不通气,在店里碰了面也不招呼,各守一方自顾自吃得热火朝天。一碗羊肉汤两个烧饼,汤上撒一层香菜蒜苗末,再挖一勺油泼辣子,唏唏溜溜连吃带喝。吃毕,抹着汗喊一声:美!满意地哼着秦腔离开了。
要承认大宝的确有两把刷子,他能记住客人的口味习惯。看见西门外盖盖老爹来了,大声说,多放浮油,叔好这口,是吧?老汉就笑了。东街电工瞎锤子的老娘来了,大宝会喊,少放羊油泼辣子,给老婆姨多切两刀肉里油。老婆姨就夸,大宝人好。被人一夸他就激动,会一直扶老婆姨坐下。客人围着桶子锅叫,他不着急,大声说先让老婆姨坐好,年龄大了腿脚不便,比不得锅边那几个叫驴一样的拐子腿,气得客人直翻白眼。
董苓的任务是拿饼端碗收钱,韩大宝穿着遮胸白洋布围裙,戴顶从省城买来的一尺高的厨师帽,围在锅边指手划脚,指挥董苓干这干那。
只要营业,12点以前最忙。有一天早上我去了,喊一声大宝,他摆一摆马勺,连眼也不抬。董苓过来招呼我,哥来了!我说你去忙吧,要了一碗肥瘦羊汤,坐下来和熟人边吃边聊。正吃着,听见两口子吵开了,大宝手举长柄马勺舞起来,董苓左闪右躲,马勺就砸烂了放烧饼的玻璃柜,哗啦一声,客人们全愣了。
“大清早就磨磨唧唧,找打!”大宝喊。
“跑起来你还嫌慢!”董苓也喊。
“敢翻嘴!”大宝扔掉砸弯了的马勺,抡起拳头就打。
董苓急了,将端在手里的一碗羊汤泼向大宝,大宝躲闪不及,嗷一声叫,估计烫着了,同时也将他激怒了,一脚踹倒董苓。我赶紧过去拉架,大宝连踢带打,我一把抱住他,董苓趁机爬起来,不过她没打大宝,而是疯踩滚落在地的烧饼。她边哭边擦鼻血,又端起烙饼用的木炭,叫一声,去你妈的。全部倒进了羊汤锅里,汤面上随即冒起了黑色水泡。
“你狗日——”大宝挣脱了我的控制,董苓见状,撒腿跑到了街上。
大宝操起切肉刀要扑出去,被客人们拦住了。趁着混乱,董苓跑得没了人影。
过了几天,对了,我是去买烟时看见董苓的,嘴脸乌青,头发像被风吹乱的老鸹窝,半昂着头走过去,好像没看见我,我喊一声,她走得更快了,再喊一声,竟跑了起来。
裤子婆娘笑着脸瞅我,叫董苓咋哩?你一个大男人,人家可是小媳妇。我斜她一眼,她又说,你就知道窝在房子看书,这两天董苓挨了三顿打,大宝硬是累得打不动了才饶了她。这小女人真抗打,今天又能走能跑了。
“为啥事又打开了?”本来不想问,可这种事又不好去别处打探,顺口就问了。
“大宝没贷到款本就窝火,加上董苓坏了一锅羊汤,不打她打谁?”婆娘挺着大奶,面带笑容,很轻松地说董苓挨打的过程,“全身上下基本没剩一块好肉,你刚看见的是背面,那张脸没法看了,看了你也不认识。女人的命,唉,满街道找不出几个好的。就说我吧,裤子一走一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哎!别走呀,哎——”她唠叨开了,我没兴趣听,转身回房看书。她还在嘟囔,“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人真是……”
眼镜王说过,混混毕竟是混混,大宝经常穿西服戴礼帽,混混的本质却变不了。鬼三时常也收拾得齐整,头发牛舔过一样光溜,可那眉眼总透着匪气。
“那你怎的还给鬼三结账?”我故意调笑他。
眼睛王很认真地说,“信用社在西门队地面上,鬼三是队长,他拿尺子丈量信用社用地,硬说门外的路没在土地证内,我说那是市政用地,当然不能算在信用社用地面积内。他笑了,说市政用地就好办。”
眼镜王和镇上的头头脑脑,大小人物都熟悉,办事从没绊跶过,可说起这件事有点儿皱眉,“鬼三动员了村里四个青年,不知从哪里拉来几车垃圾堵住了信用社大门,我讲理他也讲理,我说堵门不对,他说没堵门,垃圾倒在市政用地上。还笑着给我递烟哩,你说气人不?”
“镇政府不管?”这句话可能问多余了。眼镜王干瘦的脑袋一昂,“管!当然管。镇长的确出面管了,结果我就去结账了。”
“噢,还以为你和鬼三是哥们哩?” 眼镜王点上一支烟,冷冷一笑,没再说啥。
7
好久不见大宝,也没看见董苓的影子。裤子婆娘没生意做时,一天到晚坐在门外往街上抛媚眼,逮住能说话的就高声聊两句。我站在大门外,装作没事人一样,尽量用无意的口气问,“大宝最近干啥哩?”
“不知道。”
“不知两口子缓和了没有?”
“不知道。”
“羊肉店怎么关门了?”
“不知道。”
她连说三声“不知道”,我才醒悟这婆娘是有意的,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斜她一眼,她笑了,说,“去呀,回房子看书去。”
原来她在嘲弄我,我忍住继续问大宝两口子的近况。“两口子打架了,羊肉店关门了,这些你都知道,还问啥哩?”
“我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竟然给这婆娘笑了一下。
“是关心大宝哩,还是关心董苓?”这贼婆娘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变成了飞刀,专拣私秘部位往开割,“说,到底关心哪一个?”
“嗯,你关心剩下的那一个。”我故意这么说,也嘲弄她一下。
“噢,你说的原来是大宝呀。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听见没有,这就叫小聪明。虽是小聪明还是封了我的口,没法问下去了。婆娘乜着我似笑非笑,我也乜着她似笑非笑。
鞋店有二层,一层营业二层住人,有个小小的内楼梯连通上下。我正似笑非笑地不知如何开口时,小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我一看乐了,这不是大宝又会是谁?
估计大宝还记恨没给他担保贷款这码事,不理我,吊着脸出门往西去了。
“这人是谁?”我故意不解地问。
“娃他舅。”婆娘满脸坦然。
“噢,裤子兄弟恐怕还不知道孩子们有这么一个舅。”
“我也不怕你乱说,告诉你吧,大宝离婚了。满意了吧。”婆娘嘴软了。我趁热打铁,“那,董苓去了哪里?”婆娘一笑,“看把你急的。听说回了娘家。全告诉你算了,还听说鬼三到老鸹崖追董苓去了。”
“老鸹崖?”
“董苓娘家在老鸹崖,满街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书把你看傻了。嘿嘿。”
“离婚了?”我不由小声重复了一遍,她逮住我尾巴一样,一句追一句问,“咋哩?有想法了,哈哈哈,想去给董苓做伴?不怕鬼三剥了你皮,秋叶知道了也不会放过你,哈哈——哈哈哈——”我转身回房去了,本想多聊一会儿,这婆娘胡言乱语,搞得我实在没了心情。
8
大宝与董苓离婚的消息,像榆木镇的春天一样,一晃就过去了。一直没看见大宝,喜欢吃羊肉泡馍的人似乎集体得了遗忘症,记不起这号人物了。
这两天,眼镜王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衣着整齐而且心情大好,总是打电话叫我喝酒。我不喜酒,他知道的。应该是夏天将尽的一天下午,三四次叫不到我,他带着酒和猪蹄进了二级站院子。进门就摆上酱色猪蹄,拧开带来的西凤酒。
“来,来,喝一口,总看书会伤眼睛,快来!”
“不是爱打牌么,怎的又好上这口了?”
“打牌?那是镇长和鬼三的爱好,我从没爱过打牌,全是为了应付这对二球。”
我挪过去,陪他吃喝,“你骂镇长?”
“骂了,咋哩?这对二球不该骂?还是镇长哩,天天和鬼三搅在一起,能是啥好鸟?多亏调走了,不然……”又一口酒。
“难怪你敢骂了。”我揶揄他。
“早想骂了,鬼三嚣张成这样,都是歪嘴镇长惯的,鬼三收卫生费、工商费、水电费,都是歪嘴给联系的生意,把榆木镇南来北往的乡党们祸害成啥了?”一根蹄筋在他嘴角跳动着,含糊道,“没听说么,鬼三可能犯了强奸罪,收监了。”
“强奸?”我一下子想到了董苓,赶紧问,“强奸谁?”
“大宝那个媳妇么,还能有谁?听说她跑到派出所告了,鬼三就进去了。”
我没心情了,本来硬撑能喝一二两,这下好了,半两也喝不下去了。我赶眼镜王回去,他正喝到好处,就是不离开。
董苓离婚,鬼三缠她我知道,伤她的事就不清楚了。眼镜王是信贷员出身,跑了十多年揽储放贷生意,榆木镇方圆几十里哪个村子不熟悉?熟人多消息就灵通。我相信他说鬼三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能被收监,估计真伤了董苓。
9
自上次在鞋店见过大宝后,又半年过去了,再没瞧见人影,裤子婆娘也失去了学说这件事情的兴趣。我多次去鞋店外闲转,问大宝近况,她说大宝又不是她儿子,怎么会绕着她转。接着叹出一口气,自语般小声道,“娘娘葱,独头蒜,昂头女,低头汉,这才是厉害角色。”
“有道理,娘娘葱比辣子还辣,独头蒜更绝,专门辣心。”我胡乱解释。
“董苓正好是低头走,大宝走道偏又昂着头,都不是厉害人,倒想做厉害事情,好好的日子,也就散了。”
“原来你也懂道理?”话一出口,婆娘就瞪我一眼。不过,她又叹了一声,“唉,多日不见羊肉,肚子少了油水,人也没劲了,光想睡觉。”
“做羊肉泡馍的没影了,羊高兴了,没想到你却难受了。”这句话说得我直后悔,怎么能和这女人开玩笑呢,不是自讨没趣么。果然,她转身关门上楼睡觉去了,晾我一个人在门外,无趣极了。
夏天是在恍惚中过完的,听见秋雁有一声没一声的失去儿子一般的哀鸣声,才知道秋天快要结束了,不由得心里冰冰凉凉的。眼镜王兴奋过一阵后,像秋雁一样也要南迁了。调去县上工作,他却不高兴,说在榆木镇吃有羊肉,睡有热炕,洗衣有秋叶,脸上布满了不舍得离开的表情,还说他离开后,秋叶就没人照顾了。
“哇——”我一惊,“哇——,王主任,我替你背了多年黑锅,你得请我吃羊羹汤。”
我俩约定第二天早晨去三舍店吃羊羹汤。我早早起床,等眼镜王骑他那辆钱江120摩托接我。
第二天大早,我刚起床收拾屋子,听见街上传来敲打锣锣鼓鼓的声音,当——当当——咚——,没一声敲在韵点上,孩子玩一样。
“惩治流氓鬼三!”我一愣,还在疑惑自己耳朵时,又传来男孩女孩不太整齐的娇嫩的和声,“惩治流氓鬼三!”
我放下洗好的茶杯,跑出院门,第一眼就证实了我的猜想,果然是大宝。前面走着两个孩子,女儿胸前挂着小鼓,儿子颈上吊着小锣。两个孩子举着一面小小的横幅,上面写了四个字:我要妈妈。大宝形若枯槁,死羊一样的双眼空洞洞的,灵魂出了窍似的。
“我要妈妈!”他喊一声,还举一下干瘦的拳头。
“我要妈妈!”两个孩子跟着喊,也举拳头。
大宝肩扛的黄旗上写的是:惩治鬼三,还我家庭。
一大两小三口人从我面前喊着口号过去,街道两边的所有大门前都站有三两个人,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在看在听。本来有传言说,鬼三强奸未遂,大宝这么一闹,岂不证明遂了。这个愚蠢行动,等于将董苓的面子揭得荡然无存,可怜董苓又是极爱面子的人。
我被大宝这一招搅扰了心情,不想去蒲白了,正好眼镜王骑摩托进了院子,一身整整齐齐的藏蓝西服,后座上居然坐着秋叶。
“走!”眼镜王满脸兴奋。
我冲他摇摇头,失神地坐在桌边,端起半热的茶杯抿了一口。
10
这段时间,无意中和裤子婆娘走得近了,时不时就坐在鞋店外的台阶上聊两句。都是这女人撇着嘴告诉我的,似乎不屑于说这种事,其实她说得很详细,连两口子想什么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说,那段时间,大宝心情烦躁,天天在家找事,大多时候,董苓不敢作声。说到贷款的事,董苓小心劝他,说自家生意也不错,何必贷款买别人的配方。
“再好的生意,也扛不住你用木炭糟蹋!”话一出口,手脚就上去了。按照惯例,董苓先是被放倒的羊一样紧张地急促喘息,在他雨点般的拳脚下,要么反击,要么哭叫,要么逃跑。不过,这次动手他却觉出了异样,随便怎么踢打,董苓不反驳也不逃跑,而且声息全无。他有些胆怯,吃不准董苓今天怎么回事。没有哭叫声,施展的拳脚就像没有谱曲的歌词,找不到节奏和旋律。他顿觉索然无味。停住手脚,给自己壮胆似的骂一句,“狗东西,竟敢破坏自家生意!”
他斜靠在木椅上,董苓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坐起来问,“还打不?不打我就起来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董苓见他没有再打的意思,爬起身拍了拍裤管,喝了杯白开水,晃晃悠悠出门去了。大宝以为像往常一样,她去洗嘴角的血,去收拾打乱的头发,或者去找吓跑到街上的孩子。哪知等到天黑,也不见董苓影子。他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任何东西都没有动过的痕迹,不会吊着两只空手逃跑吧?坐到半夜,他开始慌了,在屋里院里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想什么,像电影里的败兵一样沮丧、无奈又无助。
总算天亮了,毛毛草草收拾了孩子,无精打采地开门营业。他想是不是该去找找董苓,随即又想,如果去找,等于自折威风。忐忑着犹豫着迟疑着,猛然听见吃泡馍的客人提到鬼三的名字,神秘兮兮地一个劲翻眼睛瞅他。人在病中心事多,大宝得的是心病,心事就更多了。他似乎还听到老鸹崖如何不安宁的话,头发噌地立了起来。顾不得关门,把客人丢在店里,骑上电摩疯了一样去了老鸹崖。果然,除了董苓,鬼三也在那里。
“总算来了,走吧,去民政办。”看不出董苓生气的样子,语气平缓,表情平静。鬼三坐在一边喝茶,笑笑地望着大宝。
“你来干啥?!”大宝听董苓说去民政办,心里一乱,忘记害怕了,不管鬼三鬼四,只想打架。
鬼三没吭声,把上衣前襟撩起来扇了两下,大宝了见鬼三怀里别着一把比杀羊刀长一半的杀猪刀,还有一把自制八连发。这种枪打散弹,一旦射中,少说会往肉里钻百十个米粒大小的钢珠,虽不要命,却会立即失去战斗力。尽管大宝很窝火,可鬼三的装备吓得他退缩了。
董苓其实希望他扑上去打败鬼三。鬼三将她烦透了,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坐在老鸹崖要拜董苓做干妹子。骂也骂不走,还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董苓,董苓怎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宝若能将鬼三打跑,她的气至少会消去一半。如再软着声恳求她几句,保证以后不再动粗,她也就回去了。毕竟卖羊肉泡馍重要呀,闹别扭已经耽搁了生意。可是大宝怯了、软了、退了。
董苓想十多年来,说出口和未说出口的所有愿望,韩大宝没有满足过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倒是给了不少。她越想自己的婚姻越是个可笑的错误,离婚的决心随即又坚定起来。
拿着离婚证,带着失落和空虚回到老鸹崖时,鬼三狗一样蹲在她娘家门口。她母亲早已离世,她和娘家弟弟是同父异母姐弟,这个弟弟常年在老鸹崖周边打零工对付日子,对鬼三这号人物那是不敢用正眼看的。鬼三当天晚上就跳墙进了院子,竟然无法无天,拉亮所有灯,挨房子找董苓。
“已经离了,哥追你就是合法的。”鬼三嬉笑着挨门查看。
睡觉时,董苓多了个心眼,把菜刀放在了枕边,听见有人跳墙,第一反应就是鬼三来了,她连忙穿好衣服,紧握菜刀缩在炕角,哆哆嗦嗦地不知如何应付。侄女哭了,但只传来一声就没了动静,像给滚开的锅里倾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平静下来。听得出来,是弟妹捂住了孩子嘴巴。
“剩一间房子了,妹子,你肯定在里头。”鬼三很得意。
“我在这里,你敢进来,我就自杀。”听见鬼三说话,董苓倒不慌了。她只有一个意念,鬼三敢用强,她就抹脖子。
“哥不受威胁,也不怕威胁。”鬼三冲进房子跳上土炕,董苓有刀也没用,鬼三根本不避,一伸手就抓住了她手腕。
据说,鬼三将要得手时,董苓弟妹悄没声息地进门来,将一柄三股铁叉插在了鬼三脖子上。看见血流如注的场面,两个女人软了,鬼三也慌乱起来,顾不得热闹事情,逃走保命去了。
董苓立即拨打了110,现场保存完好,刀叉俱全,证据确凿,事实清楚,鬼三被关进了县上的监所,董苓抬脚去了西安。
11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问候、叹息、希望和失望中度过了。我问候熟人同事,叹息生活多难。裤子婆娘希望大宝能像过去一样光顾鞋店的小二楼,不过,失望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忍耐不住,看见我就喊。
“软哥,你说大宝跑到哪里去了?活人死鬼咋都看不见影子。”婆娘满脸不悦,双眼含愁,看来是把大宝当回事了。
“可能去找董苓了吧。”
“现在去找?迟了!太迟了!”这婆娘把自己当成了预言家,语气相当坚定。
她喊过“太迟了”之后,冬天就来了,雪像带着天外信息的使者,轻盈地舞动着,想找一块干净得像自己一样洁白的地方落下来,不管落到哪里,到头来都变成了黑色滥泥,堆在榆木镇的角角落落,在庄稼人忙碌的脚下粘着。
肮脏的雪泥无法与当日凌空飞飘的雪花相比,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举着手小声自语:雪花遭到人脚蹂躏,纯洁变成了龌龊。
“快别酸了,”不知啥时裤子婆娘站在了门口,“大宝回来了。”她的口气前所未有的软和。
其实我早知道,大宝在羊肉店后面的小房子窝着,没心思开门营业,天天对着空气发呆。我去过,没问出一句有用的,无用的也没问出半句。他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呆子一样,任你说啥都没反应。
天空总阴沉着,怀了重重的心思似的。镇外雪野上,农人撒的麦草灰,在冬风中飘浮在野地上空,炊烟中已可闻煮肉炸鸡的香味。时不时,就有了鞭炮响声,村子上空蒸腾的雾气越来越浓。虽然空气凝重,却压抑不住人们迎春的兴奋心情。喝过腊八粥的镇民们在商量过年需要采买的年货时,董苓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羊肉店。
董苓的出现,完全出乎大宝预料,也出乎了所有知情者的预料。董苓进门后一声不吭,挽起袖子就干活。大宝像吹了气的猪尿脬,立时涨了起来,跑前跑后给董苓帮忙。
“孩子呢?”董苓并不看他。
“爸妈接走了。”两个人离婚后,孩子一直在大宝父母家里。
“接回来吧,该过年了。”
“好,我去,现在就去,顺便买些年货。”
董苓并不是回来复婚的,是想孩子了。她想和大宝商量,儿子女儿随便让她带走一个,这才是回来的目的。她不想年前提说这事,等过完年再提出来。大宝如果不给,也就死心了,如果不回来说一次,会后悔半辈子的。
大宝兴冲冲地出门后,董苓边想心思边搞卫生,在厨房门后,无意翻出来一条白布横幅,本想扔掉,瞥眼看到了“妈妈”两字,好奇布上写了什么,展开一看,写的是:我要妈妈。千不该万不该让她看到了另外一面旗子,就是大宝扛着游行的那面,黄底黑字写着:惩治鬼三,还我家庭。
看到这面旗子,董苓马上猜到大宝干了什么愚蠢事情。她最怕的就是坏了名声,现在好了,坏自己名声的不是鬼三而是大宝。这不是逼我死吗?她静静坐在厨房那个坐过多年的木凳上,一遍遍在心里叫着孩子们名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只绿色玻璃瓶的模糊轮廓,上面隐约有“百草枯”字样,就塞在后门外的墙缝里。她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个闪念,难道是老天爷的意思?
似乎有人领着她找到了药瓶,然后给她灌了下去。舌根刚感到涩苦,肚子就剧烈疼痛起来,像被大宝踢中一样,对这种钻心的疼痛她是熟悉的。疼痛中有了麻醉感,这感觉也不陌生。过去,好多次她被打得休克过去,苏醒时,浑身就有这种麻痛感。董苓模糊意识到,自己命真苦,喝药求死都有挨打的感觉。疼痛感逐渐消失,思维也慢慢离她而去。突然,她感到舒服极了,舒服得手指都不愿意动一下。同时,眼前出现了许多亮点,亮点不断变大,原来是旋转的彩色光圈,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洁白的光圈之中……
12
大宝带着两个孩子回到羊肉店,一眼就看见倒在案板边的董苓,街道上拉人送客的小面包帮忙将董苓送到了县上的二院。司机双龙擦黑回到镇上,逢人便说董苓喝药的事。瞬时工夫,传遍了整个榆木镇。裤子婆娘受了惊吓似的在院里大叫,董苓喝药了!
董苓在镇上?怎么就喝药了?这婆娘一惊一乍地也说不清楚,被马蜂蜇了屁股一样坐不下来,来回在后门外转悠。
这一夜,在我三十七岁的生命体验里,是最漫长最受煎熬的一夜。
天刚亮,我就去敲双龙家门,双龙嫌太早不愿意出车,我塞给他五十元钱,他一愣,没洗脸,披上衣服发动了机器。
赶到二院,看见大宝坐在三楼楼道的连椅上,抱着头一动不动。
“人在哪里?”我急着问。他好像知道我要来,没有一点儿惊讶之色。
“在这屋里。”他伸手一指。
“你怎么不进去?”我有些疑惑。
“医生赶我出来的,说见到我她就休克。”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安慰他。一个双眼通红,精神萎靡,甚至有些垂头丧气的医生出门来,声音沙哑得像砂子打磨过,“刚醒了……”
大宝站起来,医生赶紧伸手拦住,“你千万别进去。”
“我去看看,是我妹子,医生。”医生没有表态,大宝也没吭声,我推门进去了。
偌大的白得透亮的病房里,只有一张床,董苓躺在上面,白色被子和她脸色差别不大。她闭着眼,没有丝毫声息,两个护士在她身侧悄悄地忙碌。
“董苓——”我小声叫,“董苓——”
她没答应我,我不敢再叫了。
“护士,这……”我小声问。
护士点点头,“她很累,能听见你说话。”
“哥……”董苓叫我,同时眼角渗出了泪水,“不……能……给你……”她始终没睁开眼,“端羊……肉……泡馍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将被宰杀的羊,眼泪没有控制地淌到了胸前。我以前不知道自己眼泪竟有这么多,脚面都被打湿了。我控制着不哭出声来,怕影响董苓情绪。
“不想……让你看……见……我这……这样子……”她竟然笑了,虽然泪水还在流,虽然一直闭着眼,“哥……”又一笑,“别……别哭……”
她的笑很纯真、很无辜、很坦然也很满足,她就这样微笑着,离开了让她抱恨的家庭,离开了我这样的朋友。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牢牢记着,她让我“别哭”时,嘴角那一丝甜甜的笑。
2018年2月6日晚23时48分草竣
3月5日一稿改毕于东书房
4月3日二稿改毕于南二环
5月11日再改于南二环
作家简介
林喜乐,作家、编剧,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见于《散文》《大家》《小说月刊》《延河》《陕西文学》等杂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顺阳故事》,长篇小说《解冻》《客居长安》,历史类图书《延安十三年税收纪事》《陕甘宁边区税史笔记》。创作有《山丹丹花开》《柿子红了》《吹皱一池春水》等多部影视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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