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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月半弯,本名张翠珍,写诗写小说,偶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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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阅 空城
四月梨花开
文/月半弯
最后一次离开这里时,雨不停地下着。
她像一朵梨花在四月盛开,也在四月枯萎了所有藏在春天的梦想。那天,雾气在远处的山上升腾,天空飘着雨,细细密密。教学楼前站满了人,列着整齐的方队,矮冬青也整齐列队。天蓝色的校服,胸口一朵玉兰花徽,胸部以上是白色,也呈玉兰花状,象征着玉兰中学。浩大的队伍,从宿舍楼望去,就像拉低的天空飘着白云,那么美。音乐声徐徐,旗手踢着正步,把鲜艳的国旗请上升旗台,没有风飘动,只有雨淋湿心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那方红色上,红色升至半空,含着泪或雨水的目光也升至半空。
木子没有穿校服,那套她最体面的衣服已失去了全部意义。黑色运动服紧紧贴在身上,袖口有些短,这套别人给的衣服已经穿了两年了。她推着自行车,是那种老笨的二八杠,车座上紧紧箍着行李袋,外面罩一层塑料膜,那里面装了她留在学校的全部记忆。
只要穿过文化走廊,再经过餐厅和教学楼,就可以出校门了,木子对自己说。这么长的路,足以抹掉什么,让自己不着痕迹地离开。所有人都会很快忘了自己,就像春天会忘记开过的花。然而,她却忽略了周一是升旗的日子。要知道,她曾经多少次站在升旗台上,甩起右臂,把红旗抛向天空,每一次都能让她激动地落下泪来。而今天这一幕也在毫无防备之下,闯入了她的眼睛,虽然没有风沙,那一汪清澈平静的湖水,还是起了微澜……
此时,她距那片“玉兰花”不过十多米距离。虽然下着雨,大家也没有一哄而散,都从不同角度朝向她,用最隆重的注目礼宣告:你从此失去了“学生”的身份——李木子。
左脚将悬停的蹬子用力踩了一脚,她跨上车子,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她知道那些人中,有人哭了有人笑,有人在她的背影里戳戳点点。
“这就是一三班的班长李木子啊?”
“嗯,还是学生会的。”
“她怎么不上学了啊,学习那么好。”
不能回头,要再快一些,雨水顺着头发淋下来,她的双脚不停地蹬着踏板,努力将有些浮肿的眼睛撑大,一定不能有什么落在校园里,成为自己不够坚强的理由。必须全部带走,她对自己说,所有的欢乐悲伤都带走。
……
站在校门口的木子,如今已近而立之年,虽说十年前的事,应该早就淡忘,可这段记忆还是被她缓缓而来的脚步启封了。
她掏出手帕,擦掉脸上的泪,却不知道是为多年前的故事,还是为自己再次被人间抛弃……
“你的家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边看片子一边说。这是个男医生,年纪不大,像是刚毕业的学生。挂号费五元,是最普通的号,其他专家都约满了。如果不是昨夜又加重了疼痛,她本来想过段时间再约号,毕竟一个男医生看乳腺……
“哦,他们在国外。”这谎撒得多好,一下远了几万里。
“丈夫孩子都在国外么?我是说,他们得回来一趟,你需要做个手术,你的左胸有个肿块。其实手术没什么,主要是手术完了需要护理,你身边得有亲人。”这医生虽年纪不大,言语间的分寸拿捏的倒不错。他右手轻微地抖动着,说话却这般轻描淡写。
“嗯……很严重吗?我,没有孩子,丈夫在进行一个机密项目,暂时回不来,我自己可以的。”不能说的不说,不想说的也不说。但木子不是圆谎的高手,这样的说辞连她自己都不信。若真是什么国家机密,恐怕作为家属也不会被告知,更何况还跟别人说。
“那单位同事呢?朋友?进手术室必须有人陪同!”医生退了一步。哦,他姓商。商医生接着说,语气加了一些硬度,似乎在说,这女人怎么这么犟呢。
“哦,我先回去打个电话……”
木子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出了诊室。
“你要尽快复诊哦,早治疗早放心……”商医生还是追出来补了一句。
虽说是三线城市,海城的发展还是不错的。这些年绿化、民生方面都搞得风生水起。道路两侧的柿子树一棵接一棵,每到夏天就连成一把硕大的伞,将大半的太阳挡在伞外。每两棵树之间除了草坪,还有供人们休息的长椅,都漆成漂亮的枣红色。
木子一直走过十多棵树,才找到一个空着的椅子。她用纸揩净椅子上的浮尘,把检查报告和片子放下后,也在旁边坐下来。此时,火红的柿子挂满枝头,身后的万寿菊也开得正好,不过木子并没有心情观景赏花。她掏出手机,两个拇指不停地点着,挂号买车票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不是问题,没一会就挂了下周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号,她要去省城看看,也许这小医院误诊呢?虽然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还是不肯认命,毕竟老天不能就这么拣软的欺吧?她抬头望望天,有一朵云从头顶匆匆飘过,只剩下蓝蓝的空。
省城的医院跟市里就是不一样,忙碌却井然有序。大厅内外,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这里面有病人、家属,也有保安和护士,往来巡查答疑解惑。大家操着各种方言指手画脚,有找不到科室的,有不知道怎样挂号缴费的,还有只知身体不适却不清楚该挂什么科的……李木子看到咨询台旁有个小护士,刚准备上前去问,就见前面有人说话了。
“女女,妇科王主任在哪里啊?”
小护士一边微笑,一边右手一指,就引上了三楼。
……“哦,晓得啦,我晓得啦。”这是川南口音,还没等大姐对护士道谢,木子就已经先一步走上扶梯。
上楼左拐最里面就是妇科诊室了。木子看看手机上的1号,径直走了进去……
“哎哎,不能插队,我比你来得早,下一个该我了,去后面排队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穿绿毛衣的妇女用手把门,拦住了木子。木子笑了一下,没有搭理中年女人,转过头把手机掏出来给了门口的值班护士,护士看了一下,“下一个,李木子……”
那个女人便嚷起来,“靠边靠边,你来的晚还想插队?你们是不是认识啊?走后门行不通的好不好!”
“你挂的是几号啊?李木子1号!”看不过眼的护士瞪了一眼,“绿毛衣”看看自己的号,撇了撇嘴,蔫蔫地坐回了原位。
里面的人往外走,木子就侧身往里挤。进了门就把各种检查资料一股脑儿递给了大夫。“王主任,这是我姐姐的检查结果,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我代她来找您给看看。”有了上次的教训,木子这回不肯说是自己来看病了。
专家拿起报告挨个儿看了一遍,说,“不乐观啊,你姐姐必须马上做手术。”大夫的眉头一直就那么皱着,“而且,能不能切除,现在还是两说。因为癌细胞扩散的程度还要看切片,现在无法定论。你赶紧带你姐姐来,我这就安排手术……”
从医院出来,木子将衣服的拉链扣子全部锁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自己的病态。她突然发现,原来老天真的会开玩笑。从120斤瘦到98斤,耗了一年多,才从法院争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如今却收到乳腺癌的通知,而且听两个医生的口气,估计已经是晚期了吧?
一向坚强的木子,再也不能阻止眼泪往马路上吧嗒吧嗒地掉了。自己争了半辈子,到最后居然是一场空……
她想起当年争着上学,只有一只胳膊的父亲,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拣瓶子,用换来的钱供自己。虽说每天吃的孬穿的烂,但只要能上学她就知足了。可天不假年,高一那年,咳了半年的父亲最终在一次收废品的路上倒下,120赶到时已经没气了。木子接到校长通知,一路跑回家,看到父亲穿着邻居给置备的寿衣躺在床上,那年,她17岁。
那时她哭。没日没夜地哭,哭相依为命的父亲,更哭自己没着落的后半生。一夜之间,她失去全部的支撑,父亲留下的,除了30平米的房子,就是一院子破烂儿。
从学校回来,她卖了院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给自己买了一条裙子,去商场应聘做了一名售货员。
木子勤谨聪慧招人疼,人样也周正,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她的丈夫。哦,不,是前夫黄明明,据他自己说他是湖北宜昌人,因在家受不了继母虐待就跑出来,跟着一家建筑队当小工。大伙都觉得这样无牵无挂地最好,就撮合着给木子家顶了门。
那会也算赶巧,那间破房赶上了拆迁,木子因此分得一套两居室,俩人就在一挂鞭炮里领了证,那也是四月梨花开的时候,二十二岁的木子也在那年春天盛开。
两年后,儿子李哲浩出生了。按理说这对于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好事,可接踵而至的各种琐碎,让矛盾逐渐显露出来了。没有奶水,孩子只能吃奶粉。原本站柜台的三千多块工资没有了不说,还多出这项开支,全家只能靠黄明明当小工的收入维持,白天搬砖拧钢筋,晚上回来孩子还不停地哭,窘迫的生活加上休息不好,那些气便全都撒到木子身上,时间越久,越变本加厉。木子不还手也不说话,只是用药水不停地擦伤口,一遍一遍地擦……
浩浩一过两周,木子就把他送去幼儿园,回商场理货去了。每次送的时候,听到儿子在身后哇哇地哭,木子的心就紧紧地揪着。可木子不能回头,就像离开学校那年一样。这心,就先疼着吧,等孩子上了小学就好了,等手里有钱就好了,到那时,春天还是春天,家还是家。
然而木子终于知道他有了其他女人,也许是漂亮的年轻的女人,因为枕头上有栗色卷发,因为自己不是栗色卷发。
木子还在用阳光编着梦,却不知梦一碰阳光就碎了。她不再抱修复感情的希望,向法院提请诉讼。一年后判决离婚,木子争到了李哲浩的抚养权……
风又吹起来了,只是不是梨花开的季节。车窗外的树啊房子啊,一转眼就不见了。从医院一出来,木子就坐上了返城的火车。她第一次怀疑人生,觉得自己来到人间就是被捉弄的。都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改变不了什么……
周末,木子把儿子接回了家。一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坐在写字台前画画。画上是一片海,蔚蓝蔚蓝的,海滩上有五颜六色的贝壳,有几个孩子在堆沙子,有明媚的阳光……
“妈妈,你不是说我长成男子汉了,以后要自己睡,不能跟妈妈睡了吗?”蓝色的窗帘,蓝色的床单,木子躺在儿子的床上。
“是的,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睡,但今天是你成为天使的日子,所以妈妈要你陪,好不好?”儿子头上落下一个吻,没有唇印。
“好!”小哲浩不停点着头。
“你还记得你的幸运数字么?”
“043518”,木子的学号。
“多说几遍,永远记在心里。”六个数字在屋子里不停循环,木子的脸像窗外的月亮一样,闪着盈盈的光。
街心公园的石桌两侧坐着李木子和黄明明。这是离婚半年多,木子第一次约他面对面的交谈。
“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得把儿子托付给你。”说着,木子的目光转向不远处,几个小朋友正在跟浩浩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好呀,多久都行。你去哪里?你不上班了吗?”听到这个消息,黄明明显然很高兴。因为他从来没被允许带儿子回家,木子不相信他的妻子,那个栗色卷发的女人。他每次都是陪孩子过周末后再给她送回去,从不过夜。
“呃,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一些。我想换个城市,等安顿好,再过来接儿子。”
“嗯,没问题,有事你就说话。”
“晚上睡觉前,要给他喝杯水,他半夜会起来一次。床单被罩要纯棉的,他对纤维过敏……还有,你的……妻子,会不会不同意?”
“她不会的……”黄明明点起一支烟,烟雾中升起黄昏和黄昏里的楼阁。“她非常喜欢孩子,可是不会生。其实每次我带儿子出去,她都会在远处看着,只是不敢靠近……”
这大概是李木子除了儿子以外,收到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礼物了。一个不会生的女人,栗色卷发的女人,自己一直都没认真瞧过那张脸,以后成为儿子母亲的女人……
房产证,钥匙还有所有的存折都被装进档案袋交给事务所的陈律师了,如果三个月联系不到自己,也没有收到医院的电话,这些东西将会转呈黄明明……
从学校返回来的路上,太阳那么大那么圆那么温和地从身后抱住木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正一点一点笼着自己。那些白色的光或许是希望呢?那蓝色的床单是天空或大海呢?那耳边响起的国歌声,儿子轻轻地叫着“妈妈”,都在等着自己。余晖还在,恐惧正像潮水一点一点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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