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啸波:我的师傅——古籍高级校对林虞生老师

2024-09-10     古籍

我1985年大学毕业。那时毕业分配实行双轨制,学校统一分配与自寻出路相结合。我毛遂自荐写了封信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居然有幸被录取了。第一天去单位上班,接待我的就是林虞生老师,他当时是校对科科长。林老师身材不高,也就一米六左右吧,人也偏瘦,五官清秀端正,戴着一副浅色塑框眼镜,目光炯炯,身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皱的衬衫,坐在窗口的一张老式办公桌前,见我来了,笑着起身相迎,请我坐下,和蔼地和我交谈了一会儿。后来听说,我们年级另一位女同学先来社里找工作,林老师本来想找个男的,又看了我的自荐信,觉得信和字都写得不错,于是就选择留下了我。

林老师起初有意培养我做他的接班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一者我没他那个能力和水平,二者做校对也实在太辛苦,所以干了五年之后,我转入编辑部,那时林老师也已退休。社里的老职工都知道,林老师特别喜欢我,常在别人面前称我为“小徒弟”。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师傅。

林老师是广东潮州人,今年88岁。小时候他在新式学堂读了六年小学,还没毕业,碰上日本侵略军在潮州登陆,就辍学了。后来在乡下陆陆续续读了三年私塾,学的是《幼学琼林》、《孟子》、《古文评注》、唐诗、《小仓山房尺牍》等。他在家乡务过农,20岁时来上海学生意,做转口贸易方面的工作。解放后,海路不通,失业了,只能寻别的事做。1956年12月,经人介绍,他进入了古典文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做了一名专职校对,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校对生涯。做古籍的校对着实不易,光是各种各样的古体字、异体字就够人呛,还要掌握纷繁复杂的古代文史知识。林老师一边工作一边学习,逐步成为一名优秀的古籍高级校对。

林老师平时生活简朴,不抽烟,不饮酒,不喝茶,甚至连白开水也很少喝;做起校对来极其投入,可以忘记冷热饥渴,进入忘我之境。他长期坐在朝北的一间小办公室。那时还没有空调,别人冬天都以热水袋或火炉取暖,而他却什么也不用,一坐就是几小时,专心校对,同事喊冷,他偏说不冷;夏天再热,他也说不热。做到得意处,每每哼起潮州小调。到老了,他经常腿脚关节疼,影响到走路,恐怕也与那时受寒有关。

林老师的知识面很宽,文学、艺术、历史、宗教、民俗等都涉猎。他特别爱买书,业余做校对赚来的钱不少用在了买书上,再昂贵的书、画册他也会买,比如《中国美术全集》他就买了一套,还有《艺苑掇英》画刊,期期都买。因为兴趣广泛,看的书多,记忆力又强,所以知道的也多,对于校对工作大有帮助。他做校对并不仅仅是简单地校文字的对错,还看内容的正确与否,后者已是编辑的职责范围。林老师在某些方面的水平甚至超过了资深编审。所以长期担任我社学术季刊《中华文史论丛》编辑工作的老编审蒋维崧老师一直请林老师来校对。林老师每次都能看出许多内容方面的硬伤,令蒋老师深为折服。下面就举几个林老师校对的案例吧。

某稿中有“关、郎、郭、京”一语,林老师慧眼,改为“关郎、郭京”,原稿多加了两个顿号,于是两个人就错成了四个人。

某稿中写到某历史人物在宋代绍兴年间,林老师记得此人活动在北宋,南宋时已死,故改为北宋绍圣年间。原稿让死人复活了。

某稿云:“君谟,蔡襄之子。”林老师改为“君谟,蔡襄之字。”宋代蔡襄,字君谟。一字之差,自己变成了自己的儿子。

某稿云:“秦会之……”因是讲宋奸臣秦桧,所以编辑改为“秦桧之……”。林老师认为不应改,秦桧字会之,秦会之就是秦桧。

某稿云:“王逸少……”整理者作注,把“王逸”与“少”拆开来理解,故以为是撰《楚辞章句》的东汉校书郎王逸。林老师看文章讲的是书法,断定此处的王逸少就是王羲之,逸少是王羲之的字,遂纠正了注解错误。

某稿有:“金秀容元好问”,一新编辑加一顿号,成“金秀容、元好问”。林老师说千万不可改,“金秀容”不是人,而是指金代秀容(今山西忻县)这个地方。

某稿云:“《王秋涧先生全集》一百卷,明翻宋本。”林老师提出疑问:王秋涧(名恽,号秋涧)为元朝人,怎么会有宋刻本?遂改为“明翻元本”。

某稿云:“咸丰朝十三年”、“光绪帝在位三十六年”。林老师一看就知道错了:咸丰朝只有十一年;光绪朝只有三十四年。

某稿云:“元至元七年(1341)”,林老师提出质疑,元代有两个皇帝年号皆为至元,后一“至元”只有六年,这里自应为前一“至元”,便改为“元至元七年(1270)”。

某稿中有“驻马厂”一句,校对在“厂”字上用铅笔画了个圈,表示有疑问。编辑看后改为“驻马店”,林老师觉得不能改。“马厂”是地名,在河北,“驻马厂”意谓驻扎在马厂这个地方;而“驻马店”在河南,是两个地方。

某稿中有冷僻古地名“获泽”,林老师说只有“濩泽”或“获鹿”,后改为“濩泽”。

某稿中有“缅铃”,编辑改为“缅伶”。林老师说不能改。“缅铃”是淫具,《金瓶梅》中提到,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里有介绍。

以上诸例只不过是几年前我有两次去探望林老师时,他和我谈及的近期校对中发现的部分讹误而已。我曾建议林老师将他校对中发现的具有典型性的错误记录下来,整理成文,让年轻人学习,谁知被他断然拒绝:“不写不写!没啥写头,要得罪人的!”由于社里的校样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销毁,所以经林老师校对过的校样大多无存,他的校对经验也没法传承下去,十分可惜!

听林老师讲,1959年至1960年间,社领导曾经有两次想调他去编辑部做编辑,都被他婉拒了。因为当时政治运动不断,编辑都要参与,他嫌烦,还是喜欢静静地做个校对,两耳不闻窗外事,与世无争。1969年11月,出版社职工响应中央关于知识分子“四个面向”(面向工矿、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的号召,纷纷下厂参加劳动。林老师被安排到南京梅山炼铁厂,做了一名传输带旁的工人,一干就是整整六年,直到1975年11月回沪,仍旧做校对工作。几十年的冷板凳从没让林老师感到厌倦过,反而觉得其乐无穷。他曾对人说:校对捉到错误,就像大热天吃棒冰一样舒服。可见校对已经成为他的一大乐趣。他甘于做一名默默耕耘的幕后英雄。

林老师做校对既快又好,每月完成的工作量总是最多。不少大部头书都由他一人最后统校。退休前几年,他担任校对科科长,但校对数量丝毫不减。他家住最远,每天却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林老师性格刚硬直率,脾气较急,对下属要求严格。平时他和蔼可亲,说话不乏幽默,但要是谁校对某书质量很差或者其他方面犯了什么错误时,就会当面训斥,不留情面,记得年轻女孩都被他训哭过;因此科室成员都惧他三分。林老师对我格外爱护,旁人都艳羡,可我一旦犯错,他照样严厉批评。记得有一次我中午出去,回办公室时迟到了,林老师板着脸狠狠责骂了我两句,此后我再也不敢迟到了。

除了校对,林老师业余还撰写出版了《人物画》(收入“文物鉴赏丛书”),参与写作《古代艺术三百题》等,标点整理了《升平署岔曲》、《林昌彝诗文集》(与王镇远合作)等。

林老师爱好收藏古陶瓷、古籍版本等。我对于收藏以及书画的爱好,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他的影响。他特别喜欢民俗的东西,如小说、戏曲、版画、年画、民间手工艺品等,还收藏了不少清代戏曲唱本、地方民歌小调集,其中有些还是抄本。

林老师退休后一直被社里返聘。虽然住得比较远,但他还是坚持每天来上班。到他75岁时,社里考虑到他年事已高,才不再留他,但仍请他在家里做校对。到80岁时,林老师自觉精力不济,主动提出不再校对。可在蒋维崧老师的一再恳求下,林老师盛情难却,才同意帮忙校对《中华文史论丛》(一年4期),这样又做了5年,直到他病倒为止。

因林老师家较远,我平时工作又忙,自他不来社里后,我不能经常去看望他,但常常和他通电话,他总会问起社里的情况,对我的工作和生活则尤为关心。每次我去拜访林老师,都会受到一次教益。他不光传授我知识,还教我如何做人。徒儿不才,有负师傅厚爱。

林老师从不把自己归入知识分子之列,他经常说:“我当过农民,做过工人,小学没毕业,我是大老粗。”但老同事们都知道,他的古籍校对水平之高,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技进乎道,入于化境,后人恐怕难以超越了。

2012年春节期间,林老师突然中风,左半身瘫痪,行动不便,才结束了长达50余年的校对生涯。今年适逢林老师米寿(“八十八”合为“米”字)。年初,他忍痛将毕生珍藏的线装古籍悉数卖去,4月又被送进养老院,连手机也没有,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我曾去探望过几次,他虽身体状况尚好,而神情不免有些黯然。老师一生奉献古籍出版事业,晚景却如此落寞,言之令人心酸。

本文原载于《古籍新书报》150期,作者为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袁啸波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9b55305b8c4905ef5f7a740e2c0eeff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