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女性成为强者,需要付出什么?
最近一则展现东亚母女之间尖锐交锋的视频在全网发酵,视频中的妈妈,不断反驳女儿的自我肯定,“长得丑、猪拱嘴、黑皮肤”。这则视频激起许多人的共鸣和创伤,他们想起童年时期经受的打压式教育和作为“霸凌者”的父母们。视频中的“女儿”就是脱口秀演员梁娇颖,这不是她第一次袒露自己与母亲之间隐秘的冲突。
今年 33 岁的她,愿意将它暴露在公众面前,她想通过自己的故事给东亚女孩们力量。在两个半小时的采访时间里,我们回溯了她的经历,她反复提起的词,是“强者”“巨星”“落后就要挨打”。她需要在内心建设一个“强者”,抵抗妈妈刺耳的话、同学的欺凌、前夫的PUA,以及在异国社会丛林里摸爬滚打的痛苦。我们好奇,强者如何看待自己的弱?当一个女性历尽千辛万苦站在了高处,她还需要面对什么?以下,是梁娇颖的讲述。
那条“我妈妈骂我丑”的视频发出后的当天,实际是很平常的一天。我收到了很多留言,看到很多小姑娘讨伐自己的妈妈,也有很多人骂我妈,“你怎么这么狠,你比她还丑,你还说她丑?”
我很理解她们,曾经有段时间,我跟我妈妈没法说一句话,我买了件新衣服,我妈就会说,你穿这个衣服难看死了,你又黑又丑,穿这个跟胖猪一样。我无法接受,常常哭着跑走。我就长这个样子,难道我要去死吗?
但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了两个孩子,经历了婚姻失败、经济破产之后,我对她突然有了非常强烈的同情和理解。我开始反思我妈妈是一个没有青春也没有爱情的人。妈妈8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她从小就受轻视,姥姥重男轻女,她结婚以后在纺织厂当女工,我爸爸酗酒,不怎么工作,只能靠她来养家。
我突然想给她一个童年。我妈妈在学习英文,我给她买了辆奔驰,让她开着车去上学。我以前觉得,我妈妈特别严肃,一点都不幽默,慢慢的,家庭经济重担被我挑过来了,她也展现出幽默的一面。虽然她还是偶尔会说出一些刺痛人的话,但我已经可以把自己当成家长的角色,将这些话看作孩子的玩闹。
我爸妈的婚姻跟别的人不太一样。小时候,我在村子里看见阿姨们的丈夫对着她们大吼大叫,她们都不敢说话。但我妈妈非常强势,她无法受气,因为她有经济实力,她什么都会做,会去外面卖木料,会代理农业银行的办事点,她还会骑着摩托车去县城买电视,再到后来,她开始开餐厅做生意。所以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从小没有吃过经济上的苦,我家里有两个阿姨,我想要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耳濡目染。但我从小就知道,落后就要挨打,你必须足够有实力,才可以不被欺负。
为了成为强者,我恳求妈妈把我送去城里读书。最初城里的同学会耻笑我是“乡巴佬”,朝我丢粉笔,我的弟弟和妹妹会被“校霸”欺负。
于是我开始发奋读书,让我妈带我们去买漂亮衣服,学城里人的口音。后来,我成了学校最受欢迎的、成绩最好的孩子,所有人都跟我做朋友。与此同时,同学们都来讨好我的弟弟妹妹,他们终于不会受到欺负。我拼尽全力想要挣脱这些不被认可的瞬间,尽管这在那些天生就拥有宠爱和喜欢的人面前,好像显得很庸俗。
这两年,我似乎真的和妈妈和解了。好像是在我赚钱后,又或者是她老了。又或者是我突然意识到了我的反叛或是强势。我逐渐发现,原来我和我的妈妈是一类人。
我妹妹是大众眼中的美女,白皮肤、小脸蛋、薄嘴唇。很多人会拿我和妹妹比,但是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不接受我丑。
我表姐那时候开了一家音像店,我在那里看了很多好莱坞电影,主角是黑人或是墨西哥姑娘,她们皮肤很黑,嘴唇很厚,但是她们很美。然后我要去好莱坞,变成像安吉丽娜·朱莉那样的大明星。
在我的执意坚持下,我妈妈最终同意了。但即便我已经身处美国了,也没有人觉得我是个漂亮姑娘,那个时候我的胸刚长起来,很自卑,老是弯腰驼背,戴眼镜,脸很方很大,我英语又不利落,也交不到朋友。那个时候我就发誓,第一,我要边打工边学英文;第二,我要学习怎么打扮成一个漂亮女孩,健身、做头发、化妆。果不其然,这是有成效的,我英语变得流利了,我有了朋友,不少人会夸我漂亮,也有男生说他喜欢我。
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妈妈的生意出现了一些问题,我需要打五六份工来补足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当时我在一家土耳其餐厅做服务员。有一次,老板在结账时发现丢了258美元,他认为是我偷的。他说,因为你穷。我哭着说我没有偷。他说你被开除了。
那天下着大雪,我骑着自行车,一边哭一边擦眼泪。我心里默默立下誓言,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不会受这种气。第二天,老板给我打电话说,钱找到了,你可以回来工作了。我抹干眼泪说好。没办法,我需要这个钱。最后我靠着自己打工赚的钱,顺利度过了我这一年。
我的人生也在一次次证明,成为强者,会有回报。但我清楚地知道,努力和野心是远远不够的,我需要理智和策略。
到洛杉矶以后,我知道我一定要得到好导师的指导,所以我加入了一个会有很多精英参与的慈善组织。某次我在一个活动上端盘子。突然有人问我以后想要做什么,我说想做女演员。他说,这非常难。我说我知道,但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上天看到了我的愿望和执着,其中一个人就给我介绍了惠特尼·休斯顿的经纪人Nicole,也是章子怡和巩俐在好莱坞的经纪人。
看在慈善机构的面子上,Nicole同意和我见面。她看到我说,你永远都不会成功的,你长得很普通,而且你的口音太重了,把门关上,然后滚出去。但我当时并不觉得沮丧,我只是在想,我的第一步做到了,她知道了我这个人的存在,那我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两个月后的圣诞节,我给Nicole做了一个圣诞花环,并附了一封感谢信,还在上面更新了我最近学习表演的进度。一天以后,她给我打了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或许我注定无法摆脱你,明天我们可以吃个饭,但你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我如约而至,吃饭中途她问我如果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的话,那会是什么?我说,我要成为一个巨星、演员,成为富豪,然后用我的故事激励更多年轻女孩。她说,这个梦还挺大的。我说,这不是梦想,这是我的计划。于是她把我介绍给了第一位黑人奥斯卡影后哈莉·贝瑞的经纪人,然后我靠自己的努力通过了演员大师班的培训,也因此获得了一些试镜机会。
2016年的冬天,我和一位叫约翰·辛格顿的导演见面试戏。试演完后,他让我即兴表演。我随口说的话让他们都笑成一团。导演直接朝我走过来,拿着手机开始播放黄阿丽(亚裔女性脱口秀演员)说脱口秀的片段。他说,保持你的口音,你如果去说单口喜剧,你将会成为一个巨星,而且这一切将会在5年之内实现,到时候好莱坞的导演都会来找你拍戏。我问他,那这个试镜角色呢?他说,对不起,但是你相信我,先去做脱口秀,然后你就可以成为演员。
在美国,脱口秀是属于白人男性的事业,留给亚裔女性的空间很小,对于一个有口音的亚裔女性,成功的概率几乎和被雷劈中的概率一样。
开始时,很多人跟我说,作为一个亚裔女性脱口秀演员,扮丑、说性,你很快就会出来,我说,但是Joan Rivers(美国的“喜剧皇后”)非常美丽优雅。很多人会反驳说,可她是白人。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如果她可以做到,我也可以。我不会扮丑,我不想只说性,我只说我想说的东西。如果别人不注重我说的笑话,那只能是因为我的笑话说得不够好。
但现实就是,当我不想去做他们传统印象中的这种亚洲人之后,我失去了大概80%的工作。但我仍然坚信这是强者的社会,我想只要我够优秀,就可以把他们打败。我一天表演10小时,把自己当作一个运动员一样训练。所以很快,我的表演时长达到了1万小时。只要站上台,我的嘴就能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段子。
从去年10月开始,我过起了双海岸的生活,每两周在洛杉矶和纽约之间往返。我常年属于战斗状态,一直在打仗,目前为止,我还没拥有过松弛的时候,前两年离婚的时候,应该是我最无助的时候。
我的前夫是一个比我大了将近20岁的上海人,我们有两个孩子。谈恋爱时他表现出来的体贴和成熟,在婚后变成了操控和限制。他说,“你说话这么结巴,做什么脱口秀”,“你还是在家里待着带孩子,出去工作没有意义”,为了把两个孩子留在身边,我放弃了所有经济权益净身出户。那时候,我既要交孩子们的学费,我的房子又贷款给了我前夫,每个月要还1万多的银行利息。我需要一个月赚4万美元才能保持生活的平稳。我把我的首饰都卖了,维持了一两个月,但还是不行。
我去找我的经纪人说要加秀,他说,你已经一个月演5座城市了,再加秀会生病的。我说,等我生病再说。有一次在临近演出时,我突然发现,我发不出声音了。我一边祈求老天爷把我的声音还给我,一边安抚自己,狂灌柠檬蜂蜜水。我还是上台了,刚开始说话还有些沙哑,但15分钟后,我的声音奇迹般地回来了。
从开始说脱口秀至今,这样的事儿层出不穷。但因此我开始有了一些粉丝,到我有了一些名气,再到我的脱口秀solo场几乎场场都能售罄。
但就像当时有人夸我漂亮一样,我还是觉得不够。彼岸永远在远方,当初想要的彼岸又开始生产痛苦。我不是一个不识趣的人,可以负担自己和孩子的生活了,我又在想如果有一架私人飞机带他们全球飞就好了。对自己有无限的要求是我很大的一个问题。我花了我几乎所有的人生在上山。但在接近山顶后,我又发现原来下山比上山更难学,追求那些最本质的朴实的快乐好像比获得成功更难。
今年1月,我开始看心理医生,我希望能够通过向外界求助来让自己释放一些。一个多月之前,我开始学习冥想。但我发现自己很难放空,无数过去的糟糕片段会涌入脑子。我害怕在面对真实的自己时,我会对自己失望。但我仍然在逼迫自己每天练习,从无法集中1分钟,到现在可以坚持3分钟。
在我意识到自己很难感知到幸福的时候,我在努力学习如何幸福。就像当时学习如何讲脱口秀和表演一样。这种“想要学习幸福的能力”的信念就像我相信我能成为大明星一样坚定,因为我知道还有很多牵挂的人,我有我想为之努力的事业,我想要激励更多和我一样的女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个月,我即将去阿波罗大剧院演出,是非白人艺术家的一个摇篮,我是首个在台上表演脱口秀的亚裔女性。演完阿波罗的第二天上午,我就会飞去马德里拍我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导演是看我喜剧的一个粉丝。
和约翰·辛格顿当时说的一样,离5年还差一年的时候,我有了脱口秀的事业,我也成为了演员。一个梦想变成了两个,演员我还是要做,但脱口秀我也还是要做。我曾经以为的岔路,结果最后反倒是一条近道,甚至比当初更圆满。
所以,总而言之,即便我被前夫PUA,被妈妈说丑,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谢谢大家,我是梁娇颖!
部分文字刊载于《时尚COSMO》12月刊
编辑:贺植阳
摄影:赵骅
采访 & 撰文:林屿
造型监制:蒲安
造型执行:Fred
化妆:毛毛
发型:Rocky 肖维泽
视觉:玉清
新媒体编辑:兰昕雨
新媒体美编: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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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型助理:卡卡
图源:时尚COS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