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铁血记忆

2019-09-11     文学陕军

早有登临舜王坪的愿望,因为我知道这里是中条山最为绮丽的一座山头。

夏末秋初的日子,受邀翼城采风,我与十几位全国各具影响的作家朋友,舟车数个小时,在蛇曲般的山路上盘旋,眼观松涛排浪,耳听山雀鸣啭,突然地跃身在了舜王坪顶上。我吃惊数千亩的高山草甸,是壮美的,是壮阔的……蓝天白云下,壮美壮阔的禹王坪,应律依季,或蓝或粉,开出满坪的花海来呢!我们登上坪顶的日子,大面积的花海也已谢了去,但耸立的花序,还能看出曾经的烂漫……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埋怨自己的眼福浅,亦埋怨季节的无常,变幻得太决绝,太不留情面了。

不过我感动于时间的坚韧,舜王坪上舜王当年耕作的那一道犁沟,还深刻地存在着,再是海拔两千五百多米高的南天门,也巍然地挺立着。我极目望去,隔着云霓和雾岚,似还看得见不远处黄河的波涛,似还听得见黄河惊天动地地轰鸣……我站在那赭色的岩石上,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七十多年前的一幕,抗战在中条山的陕西地方军177师,与疯狂的日本鬼子激战数日,退守在了黄河边的一处悬崖上,弹尽粮绝,既无前路,又无后路;他们与数倍于己的鬼子兵,肉搏刺杀,数百人壮烈地牺牲了,另有800勇士,最后时刻,在悬崖顶上,跪向了黄河,跪向了黄河西岸的陕西,高唱着秦腔,一个跟着一个,跃身跳下了波涛翻滚的黄河……那是一位旗手呢!

旗手在跳下黄河的时候,把旗杆横着插进一个鬼子的胸膛,与那个鬼子兵一起跳下了黄河。三日后打扫战场,那面血染的战旗,虽然弹孔累累,却依然挺立在黄河水上,猎猎地飘荡着……战友们有识水性的人,下到黄河的浪涛里,打捞出那位旗手,他的两只手还紧紧地握着战旗旗杆,而旗杆依旧插在鬼子兵的胸膛上!

八百勇士当年高唱的秦腔是《金沙滩》杨继业吼唱的句子:

两狼山站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家国啊/何惧死生!

那铁血的一幕,虽然没有发生在禹王坪的南天门上,可我在这一刻,把南天门看成了那一处无名无姓的悬崖,因为我到翼城来之前,在电脑上做过功课,查知禹王坪作为中条山的一部分也发生过十分惨烈的抗日故事。我来到翼城,见到接待我的人,最先问他们的话,不是翼城今天的生活,而是曾经的抗战历程。我查到也听到了这样的故事,侵华日军进入翼城县,他们所到之处,房舍被烧,财物被劫,妇女被辱,成千上万老百姓被杀……有侵略、有屠杀就有反抗,抗战七勇士的故事,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1944年临近小年的日子,抗日民主政府考虑到日寇会利用这个传统节日抢粮抢物,派出七名战士到位于县城附近的村庄侦察敌情,恰遇在辛疙瘩村抢粮的伪军,战士们立即与伪军发生激战,顺利击退了敌人,夺回了被抢的粮食。他们怀着胜利的喜悦,夜返青城驻地,但只走到两坂村,即已人困马乏,大家商议决定宿营在“堡垒户”李成旺家,第二天再回根据地。但溃逃的伪军向鬼子兵报告后,雷霆大发的他们在伪军的带领下,沿路向后山搜查两坂村,500余人的日伪军,像500多只嗜血的恶狼,团团围住“堡垒户”。为了不使“堡垒户”遭受伤害,七位勇士及时撤出,并借机占领了村庄的制高点,与日伪军又展开了激战。他们且战且退,最后退守在一处有偏窑和牲口槽的窑洞里。

鬼子兵集中机枪扫射,把窑洞的门和窗户都打烂了……他们见硬打无效,就抓来老百姓进窑劝降。战士们从进窑的老百姓口中得知窑外敌情,知道他们寡不敌众,便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鬼子兵在窑洞里放了一把大火,天将黎明时,火熄风至,鬼子兵进入窑洞,他们眼见七位勇士或坐、或趴、或跪,像七尊雕塑,但仍保持着战斗姿态,有的手握钢枪,有的手拿手榴弹,有的手插进土中,土中埋着枪的零部件……勇士们的身体已经烧得焦黑,鬼子去摘战士手中的枪,却怎么也摘不下来;等摘下枪时,战士扣扳机的指头也断开了……

抗日政府的领导和县大队的人员赶到了,他们和村民含泪收殓着战士们的遗体,悲愤地表示一定要向鬼子讨还这笔血债。在收殓烈士们的遗体遗物时,他们从烈士马金让趴着的土堆下发现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县大队指导员、第二中队队长王玉文代表党组织当场宣布,追任马金让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七勇士宁死不屈的事迹立刻在翼城县传播开来,并传遍了抗日根据地,一直传播着,传播到今天,让我听来,我是要问个彻底的。这是因为我的大伯就在那个铁血时代,从我们陕西西府的扶风县跨过黄河,牺牲在了中条山抗击日本鬼子的血腥战场上……但他牺牲在了中条山抗战的哪一次战役?哪一处地方?我受父亲的嘱托,业已三到中条山,想要找到大伯的讯息,但却一直都未找到。但我没有灰心,我还要继续找下去,我写这篇短章,就是想要让知晓中条山抗战的朋友,帮助我实现父亲嘱托给我的这一愿望。

我想要说,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的2015年,我几乎都要幸运地找见我大伯了。那是因为我原来供职的《西安晚报》开设了专门栏目,编发了许多纪念抗战胜利的文章。9月1日的第8版,在“我一炮炸死了十几个鬼子”的头条回忆文章旁边,是记者张松、张红中赴中条山抗战遗址,寻访抗日英烈的文章。附在这篇文章后边的是一组未找到亲属的抗日烈士名单,共计43人。其中赫然罗列着我们扶风籍的三位烈士,我的眼睛抚摸着那些名字,突然地就抚摸到了一位名叫吴俊德的人,这让我的眼睛倏忽泛起一片泪光。一个英俊伟岸的关中汉子,突然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身上是战火撕成碎片的军服,脸上是战火刻画的血痂,他对我亲切地笑着,我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大伯。

我二伯叫吴俊儒,我父亲行三,叫吴俊番,我还有一个碎爸(老家把比父亲小的长辈都叫爸),叫吴俊合,他们兄弟共四人。大伯的名字也有一个“俊”字,具体叫吴俊什么?父亲给我交待过,碎爸也给我交待过,但我没能记住。《西安晚报》刊载的关于中条山未找到亲属的抗战烈士名单中,这个叫吴俊德的人,是我的大伯吗?初识这个名字,我一点都没怀疑,这就是我的大伯。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老家的伯叔兄长吴田平,要他在家乡做进一步的核实。

我大伯留有一张遗像,一身戎装的他,浓眉大眼,一脸的英武之气。这张照片,听我父亲生前给我说,是大伯1938年东渡黄河,赴中条山抗战前特别拍摄的。父亲还给我说,我们村赴中条山抗战的军人有三个,他们三人都拍了照。在父亲的讲述中,大伯当时是孙蔚如将军治下的一位中尉连长。赴中条山抗战后,就没了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听我们村赴中条山抗战身残回村的那个人说,大伯作战十分英勇,仅在平陆县王寺沟的一次阻击战中,与日本鬼子拼刺刀,他一人就刺死了好几个鬼子兵。这是大伯去中条山抗战传回家里的唯一一条消息,此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抗战胜利了,家里人盼望大伯回家,可是没有。紧接着三年内战,解放军取得了全面胜利,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时候,家里人还在盼大伯回家,却依然没有大伯的音讯。这时候,家里人以为,大伯也许跟随战败了的国民党军队,逃跑去了台湾。

因为这个猜测,生死不明的大伯犹如一团巨大的阴霾罩压在家里人的头上,让家里人在一段时间里,倍感哀痛。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没人提说大伯,仿佛家里从来没有大伯这个人似的。

我碎爸吴俊合,特立独行,他没有像大伯一样,参加国民党的队伍,而是在他扛得动枪的年纪,北上延安,参加了共产党,并在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里成长。曾经担任陕西省委副书记的牟玲生,与我碎爸吴俊合在陕北革命阵营里相识。他给我说我碎爸特别能打仗,在游击队干了没几年时间,就担任了北山游击队大队长的职务。我查过资料,知道北山游击队当年活动的范围,既有扶风、岐山、凤翔三县北部的山区之地,还有麟游、旬邑等山区之地。北山游击队开辟了一条关中通往圣地延安的秘密通道,我碎爸他们在这条通道上,护送过多批次的革命热血青年,但最多的任务是,向圣地延安输送从宝鸡套购来的药品,以及枪支弹药等物资。

我父亲吴俊番,到他咽气的时候,叫来了我碎爸吴俊合,当时我们兄弟也都在场。父亲像是说给我碎爸,又像是说给我们兄弟听,要我们记着大伯,到我碎爸也倒头时,给大伯做副棺材,让大伯陪着我碎爸一起走。

父亲给我碎爸说了:咱们不能不顾大哥,让大哥零落他乡。

我碎爸眼里含着泪,给我父亲郑重地点了头。

我碎爸郑重地点头,让在场的我震惊不已。要知道,我父亲咽气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碎爸能答应我父亲,在他去世后,和大伯合葬在一起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

我碎爸真是能活,他快百岁时,才无灾无病的辞世而去。我记着那一年那一天,即2008年8月18日,我碎爸的大儿子吴田平陪在碎爸身边,我碎爸把他给我父亲点头应承的事,说给了他的儿子吴田平。我接到报丧,急忙从西安往老家赶,在我乘车都要进高速公路收费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离休在省委东院的牟玲生老书记打来的,他让我到他一直保留着的办公室去一下。我掉转车头,当即去见原省委副书记的牟老叔,老叔为我碎爸写了一个挽幛,说他人老了,腿硬了,去不了我碎爸的灵前,让我把他写的挽幛捎回去,在我碎爸的灵前代他念一念。我答应了牟老叔,带着他写的挽幛,回到扶风县北的老家闫村,进门看见,并排儿陈列着两口黑漆棺材。

我知道,两口棺材,一口是我碎爸的,一口是我大伯的。

我匍匐着给我碎爸下头,田平兄拉住了我,让我先给大伯下头。田平兄说是碎爸最后叮咛他的,孝子下头,都要先给大伯下。我照着田平兄的指教,下着头不由热泪盈眶,痛哭失声。到这时,我才真切的想到,亲人终是亲人,大伯为国为家抗击日寇,他杳无音讯,但他从来都没有消失,他一直活在亲人们的心中。

亲兄热弟的碎爸与大伯合葬在了我们村的公坟里。但我不认为这是结束,身在西安报业集团担任职务的我,想着还要找到大伯,他是东渡黄河在中条山抗战时失踪的,我便把我的注意力,首先集中在中条山抗战遗址上。《西安晚报》上登载的烈士名单,给了我很大的希望,但我把消息告诉老家的田平兄,他凭他的记忆,并访问了村里几位知道底里的老人,这个叫吴俊德的烈士,不是我大伯,我大伯叫吴俊岐。

我有点失望,但不是很失望,烈士吴俊德也是我们村上人。

我们村因此沸腾了好些天,大家既怀着对烈士的崇敬,又怀着对亲人的爱戴,组织起专门的班子,去了一趟中条山,在镌刻着吴俊德姓名的烈士碑前,祭了酒,敬了香,烧了纸,然后把香灰、纸灰收集起来带回我们村。在村子的公坟里,制了一副棺材,盛放上收集回来的香灰和纸灰,掩埋好堆起一座坟头。唢呐声声,哀乐阵阵,村里人集体为抗日烈士吴俊德举办了一个追思会。

追思会上,我大伯吴俊岐享受到了和吴俊德一样的礼遇。

我参加了村里举办的追思会,并且发言,说了这些年我寻找大伯的经历。我说了,我虽然还没找到大伯,但我找到了许多像大伯一样,英勇抗战在中条山和黄河一线的抗日英雄和他们的故事。

八百勇士跳黄河是我采集到的一个故事,还有陕北民歌《三十里铺》演唱的是另一个故事。我把那两个故事已经创作成了中篇小说,到翼城来听到了“七勇士”的故事,我想我是也要写成一部中篇小说的了。

我要用我的笔再记录中条山抗战勇士的铁血故事,同时继续寻找我大伯。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19年2期

作者简介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曾任西安日报副主编,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中国书画院陕西分院院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政协委员,西安市政府参事,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2年,《你说我是谁》获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羞涩》、《大丑》、《拉手手》、《马背上的电影》等四部作品改编拍摄成电影,其中《羞涩》获美国雪城电影节最佳电影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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