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太高兴了,在屋内忍不住想要大叫。
这次任务结束,我就可以回到地府,继续做我
的押魂使。天知道为了完成阎王给的这劳什子
任务,我在人间已经待了多久。
十八年!十八年啊朋友们!
在做人以前,我从未想过人间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我以为人嘛,区区几十年寿命,一眨眼也就过了。所以当阎王发任务的时候,我自告奋勇。
昔日,我威风凛凛,如今,我悔不当初。
“大人,大人…大人…”
我叫了许久,玉佩那边才传来懒散的声音:
“说…”
我压着嗓子,可压不住内心的兴奋,声音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
“姜叶颂终于要被诛九族啦!我马上就能回地府了。”
“哦?”阎王大人极其敷衍:“何时?”
我回道:“传闻,午后会来下旨,秋后执行。”
“那也就是说还没接到圣旨…”阎王觉得我又在传递虚假信息,于是十分不耐烦。
“不不不…”我连忙道:“这次八九不离十。姜叶颂她弟弟造反,已经被逮了。”
“哦…”阎王声音平淡,好似对这些凡尘事已经见怪不怪。他又“嗯”了一声儿,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秋后黄泉相见了。”
这话说完,阎王便消失了。任我如何找他,他都未曾再应过一句话。几日后,在大牢里,趁着万籁俱寂,我悄悄问了地府的其他鬼差,才知道地府忙了起来,阎王张罗着,大张旗鼓地要迎接什么人。
害…
怪是不好意思的。都是老鬼了,也不是没见过,又不是很久没见,不过一十八年,何至于此?
我暗暗扒拉手指头,算着回地府的日子。若是幸运,兴许赶得上这个月的鬼市,再巧一些,阎王大人冥诞也赶得上。
我琢磨得好好的,可是行刑前的夜里出了岔子。不知哪个不要命的,撂倒了所有狱卒,要带我逃走。
“我不走!”
彼时,我十分决绝。
眼看着临门一脚,谁跟他走谁是傻子。
害…
人类的肉体,就是如此脆弱。
【2】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时候不早了,估计着该斩首的也斩首得差不多了。
我呆呆坐在榻上,生无可恋,死也赶不上趟儿。
不行…我要死。
信念坚决,我迅速下榻,屋里屋外找寻着趁手的兵器。
撞墙?我心生一计。
可四下一看,竟是个茅草屋。
茅草屋…能撞死人么?这个问题我考虑了许久。我真的不想撞不死,反撞成个痴呆。
我就这么站在地上琢磨,甚至想过以头抢地。终于,我决定了,还是出去死。
可我这一只脚刚伸出茅草屋,便瞧见了那个踏着台阶走上来的人。
“闵荀…”
我惊呆了。
这不是下令诛我九族的小皇帝么?他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即刻束手就擒,迫不及待地把脖子递了上去:
“你杀了我吧。”
小皇帝微微蹙眉。
害…就地正法这么仓促也确实不符合人间事事烦琐的程序。于是我缩回脖子,乖乖伸出两只手腕:
“给我铐回去吧,明天送我归西。”
说完,我有点儿担心小皇帝误会我拖延时间,于是又补了一句:“当然,今天行刑也不是不可以。”
小皇帝那眉毛拧得更紧了,他盯着我,语气不容置疑:
“你恨我。”
我摆了摆手:“你想多了。”
小皇帝咬了下牙:“可我…诛了你九族。你该恨我的。”
“我…”
算了,多说无益。他说恨就恨吧。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啥时候能死。
“咱们什么时候走?”我问。
“去哪儿?”小皇帝装傻充愣。
“回去…行刑…?”我试着提示。
小皇帝一脸无语,我听得出他强压着怒火,对我解释道:“昨日,是我救你出来,又为何要再带你回去。”
“哈…?”我愣住了。
小皇帝说:“你放心,已经偷梁换柱,没人知道你还活着。过两年等事情淡了,我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你就可以…”
“且慢…”
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缓缓伸出颤抖的手,不可置信得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诛我九族…偏偏落下我一个?”
其实我想说的是…难道就差我一个了么?
小皇帝看着我,试图解释:“颂儿…你父兄造反之事不平,难以平朝堂,难以平民愤。可我知道,这些与你都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关系?”我蹙眉看着小皇帝:“这事我也有参与。确切来说…是我出的主意。”
小皇帝一怔,眼角颤了一下,身子一晃,差点站不稳。
“颂儿…你…”
他无语,我更无语。
明明我已经把证据摆得好好的了,可这凡人小皇帝怎么就活生生看不见呢?
算了,多说无益。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走?”我问。
小皇帝好像难过多于生气。他红着眼睛,眼眶里噙着泪珠儿。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了完成任务,顺利回到地府…但我不能说。看来,我若不能给他一个看似真实的满意答复,他是不肯罢休的。
我正苦想,他忽然问:
“因为李穆禾?”
“谁?”我晕头转向。
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那个短命少年郎。昔日大将军府的嫡子,亡于弱冠的少年将军李穆禾。
“对!”我睁大眼睛看着小皇帝,压着嗓子,冷冰冰道:“若不是先皇昏庸,将军府不会蒙受不白之冤。若不是你视若不见,李穆禾他不会反!若不是你以我作饵,李穆禾也就不会死!”
那小皇帝脸色铁青,嘴唇颤着,还在解释:
“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拿你做饵…那是…”
“够了!”
我依旧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因为我觉得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凡人的躯壳如今透不过气来,憋得我十分难受。我迫不及待要离开这具肉身,回到地府去逍遥。
就在这时,我眼尖得发现小皇帝的腰间别着一把佩剑。
对不住了,看来要死在你面前了。想着,我飞奔过去,极其迅速地抽出他的佩剑。
“闵荀,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说罢,长剑横颈而过,我瞥见了喷涌的血溅在了小皇帝的脸上,瞧见了他错愕惊恐的眼神。我最后记住的,是他瞪着眼睛落泪,仰头痛哭。
我死在了他的怀里。确切来说,十八岁的姜叶颂死在了他的怀里。
据闻,姜叶颂死前说的那句话被小皇帝一直记着,为了那句话,他心痛了整整三年,积郁成疾,直到死前,也无法释怀。
天知道,我想说的只是表面意思,我只是想提示他,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他而已。
毕竟,我其实是个押魂使。
【3】
我是阴间的押魂使,品阶比一般鬼差要高出许多。除了在阎王面前,我也是不常笑的。地府之中,他们也都称我一声儿“林大人”。
地府的押魂使一共只有五个。有一个因为与九重天的神仙成亲,被带去天上了。有一个因为私放袅袅林的犯人被关了起来,还有一个因为得罪阎王,被调去当了孟婆。如今地府之中便只剩下我与檀逢两个押魂使。
彼时,他看见我,与我激动相拥,涕泗横流:
“行了行了。”
每次听檀逢说话,我都觉得耳朵刺挠。
“最近地府张灯结彩,不是啥节日吧。”
我故意咳嗽着,脸上带着微笑。
檀逢老实点头:“不是啥节日。”
“嗯…”我故作深沉:“太隆重了,倒是也没必要。”
“有必要的。”檀逢十分认真。给我又整不好意思了。
我忙摆了摆手:“也不是啥大…”
“你不知道,鬼王要回来了么?”檀逢忽然打断我。
“鬼王?”我一愣。
檀逢又点了点头:“八百年了,鬼王终于云游归来,我地府再也不用怕那九重天了!”
“可是我…”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地府首屈一指的押魂使林拂,去了那比地狱还要地狱的人间,卧薪尝胆一十八年,好不容易立功归来。竟跟鬼王云游归来这样的大事件撞到了一起?!
话说,鬼王回来以后那是相当看不惯地府近几百年来的做派,于是开始大规模整顿地府。阎王大人虽说不大乐意,可鬼王毕竟是当年幽冥之后,他也没什么资格说不。
自那日起,因为不称职而被送去投胎的鬼差一拨接着一拨,吓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我与檀逢忙得脚打后脑勺,只因鬼差少了,地府的活儿没人干,原本不属于押魂使职责范畴的事儿也堆过来不少。
某个瞬间,我竟有点儿想逃回人间,逃回那个已经被诛了九族的丞相府。
后来,我听死了的人说,黄泉路上,姜叶颂的父母兄弟还找了她许久。送他们往生的鬼差不忍心告诉他们真相,于是便说,她留在地府做了鬼差,不能再与他们同路。
他们不知道,我曾去送过他们的。我与我那被贬为孟婆的押魂使兄弟换了半晌的身份。
那个给他们舀孟婆汤的人,是我。
【4】
这日,我刚从黄泉回来,半个时辰后要去袅袅林同檀逢交班。我琢磨着先在宣琅殿打个盹儿,可不想,我刚坐在台阶上,屁股还没坐热,就感觉有什么人,哦不,有什么鬼在看着我。
我猛地抬头瞧过去,是个穿着官服的鬼差。
那鬼差瞧着眼生,似是个没见过的。他一直盯着我,盯得我有些发毛。
“新来的。”我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回盯着那个鬼差,问道:“你认识我?”
鬼差拱手行礼:“鼎鼎大名的押魂使林大人,谁人不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为何盯着我看。”我问。
那鬼差反问我道:“大人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我无语地看着那鬼差:“你很无聊么?”
鬼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刚送走了一只鬼,现在确实没什么事做。”
回忆起当年我还是个普通鬼差的时候,那是没黑天没白天。哦,当然了,地府的白天也不算白天的。我是没黑天没黑天得卖命干活儿。这一年到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怎么如今轮到这些年轻鬼,就闲成了这副样子?
我正想着,只听鬼差淡淡道:“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还能长到哪里?”
听这鬼差的语气,多半是个新鬼,带着过去的记忆,还放不下生前的事。
害…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做鬼呢,最忌讳放不下。若投胎去也就罢了,可而今你做了鬼差,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等再过了千八百年,你就会以为,凡间那区区几十载,不过就像一场梦。”
“梦…”鬼差喃喃念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认真问道:“所以凡间的所有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梦么?”
“凡间?”我轻轻挑眉:“你听说过我,却没人告诉你,我当年是个死胎,就出生在地府么?凡间那场梦,我做都没做过。”
鬼差依旧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我,表情极其认真。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姜叶颂。”
我愣了一下,而后问道:“连姜叶颂的事你都知道?”
鬼差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又说道:“我方才送走的那只鬼,叫闵荀,他不肯投胎,还想再见你一面。”
“闵荀?”我又是一愣,随后问道:“他要见姜叶颂?”
鬼差看着我,直白问道:
“听闻你曾答应过他,会在黄泉路上等他。为何没有去?”
鬼差的声音竟透着一丝质问,问得我略微又有那么一丝心虚。
我弱弱道:
“你也知道,地府的押魂使如今只剩下我与檀逢,每日忙都忙不过来。昨日又有鬼夜闯袅袅林…我昨…”
“说到底,你终究没把他放在心上。”
鬼差忽然打断了我,乌青的脸色仿佛更阴沉了。语气沉沉,听着还有那么一丝丝…咬牙切齿?
我瞧着他奇怪,便问:“你与那闵荀是认识的?”
鬼差摇了摇头:“只是方才送了他一路,听了些你们的故事。总以为你并非如此绝情。”
说罢,忽然又问:“你什么时候去见见他?”
我沉默片刻,说道:“让他好生投胎去吧,我不见他。”
鬼差瞪起眼睛:“为何不见?他都死了,你也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么?”
这鬼好生奇怪。我见不见小皇帝,给他激动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我狐疑地看了鬼差一眼,说道:“去见他一面,原本没什么不可以,我也曾打算这样做的。但而今他因此事滞留地府,便是生出执念。你们这些新鬼,总以为平了执念,人便可以往生。其实不然,圆满才会生出更多的欲望,这种欲望,最易炼化妖魔,是地府的大忌。所以,我是不会去的。你尽早送他去投胎吧,就当没见过我。”
跟这鬼差说了一会儿,我是困意全无。索性提剑起身,打算直接去袅袅林算了。
我刚转过身,鬼差忽然又道:
“他那么爱你,你就如此铁石心肠么?”
我蹙了蹙眉,耳朵一动,仿佛都听不懂鬼话了。我微微回过头,问道:
“谁和谁?你说小皇帝爱姜叶颂?”
鬼差初是盯着我看,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笑了:“是谁告诉你小皇帝爱姜叶颂的?”
鬼差道:“黄泉路上,闵荀亲口说的。”
我摇了摇头:“真是不靠谱。”
“什么?”鬼差似乎没听清我说什么。
“他若是爱姜叶颂,为何要抄她满门?”我问。
鬼差没说话。
我又问:“姜叶颂死后可有名分?”
鬼差欲言又止。
我淡淡道:“听闻只有个无字碑,孤零零立在南莱山。”
鬼差依旧没有说话。
“尘世多纷扰,何苦谈论那些虚幻的东西?其实闵荀与姜叶颂如何,同你我又有何相干?你根本无须为此事烦忧。”
“姜叶颂,姜叶颂…”
“你口口声声姜叶颂,可那不就是你么?”
“我?”我眨了眨眼:“可我是林拂啊…我不过是扮演了姜叶颂罢了。”
那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可终究是你走完了姜叶颂的一生,与闵荀相处了十几年的,也是你。”
“我还是不明白…”我声音一顿:“无论如何,我也只是林拂而已,我从未当自己是过那个凡间女子。”
那鬼看着我,眼珠儿仿佛要掉了出来:“所以,你便从未付出过真心,对么?”
我轻轻笑了,毫无冒犯的意思,而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有趣。我耐心解释道:
“我是阎王养大的,阎王自入地府就被挖去心肝。他既没有心,我又何来的真心呢?”
鬼差盯着我,盯着盯着竟然笑了。他点了点头,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瞧着表情有些阴森。
“原来是这样…青出于蓝胜于蓝,原来你比没有心的阎王还要绝情。所以林大人才能成为这地府之中最出色的押魂使,就连袅袅林中的鬼都闻风丧胆。”
鬼差的声音渐渐变了,幽缓冷涩,我一个哆嗦。
等等…这动静咋听着有点儿耳熟呢…
来不及多回忆,一片黑雾之中,只见那鬼差一挥衣袖,原本的鬼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面孔,皮肤苍白,瞳孔幽深,细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透着血丝的黄玉扳指。
他苍白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扳指,盯着我,轻弯了弯唇角,幽幽说道:
“有押魂使如此,真乃地府之幸。”
“你…”我愣着愣着,瞧着那黄玉,再琢磨琢磨这耳熟的声音…忽然反应过来,即刻拱手俯身:“鬼王大人!”
靠!吓死我了!鬼王这么喜欢捉弄人的么?还是说…考核这么突然就开始…啊不,就结束了???
鬼王声音透着寒气,似乎刚从寒冰地狱里爬出来,每一个字都结着冰碴。他冷冷笑道:
我吭哧着,剩下半句话还没挤出来,鬼王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我是又要回地面上去了么…”
站在袅袅林外,我依旧不可置信,把此事说与檀逢。
檀逢怜悯地瞧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
“节哀…”
【5】
我回到凡间的第一个案子就有点棘手。
话说那雪桑谷中有只老鬼撒泼打滚,就是不肯跟鬼差走。每每鬼差出现,他总是能神奇躲开。一来二去,折腾了十年有余,抓他的鬼差精疲力竭。
说来此事为何难缠,还有一点重要原因。听闻那鬼死后几年,他那运簿无故被烧,只剩下残卷。地府为了盖住这事儿,不敢声张。你说对他下死手吧,这鬼的运簿已经烧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就没有生前的记载,也就无法证明他是由人变成了鬼。可若他不是由人变成的鬼,那地府就没那个权限去抓他。但你说不抓他吧,大家心里又都清清楚楚,这老鬼的确就是个死人。
临走前,阎王大人怕我坏事,再三嘱咐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带着满满自信甚至是微微自满,我又回到了地面上。
说起这雪桑谷,多年前我曾经来过的。以姜叶颂的身份在谷中学了两年医术。昔日,雪桑谷的当家还是莫连声,如今早就换成了他儿子莫英。
当莫英见到我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眼珠儿鼓着,手指颤着,嘴里阿巴阿巴个不停。
而我云淡风轻,相当有风骨地拱了拱手,淡淡然自报家门:
“在下昆仑林拂。”
鉴于雪桑谷那只鬼无比狡猾奸诈,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我决定给我和苏温捏个人间身份。而在人间之所以冒认昆仑的人,一来因为那地方山高水远,鲜与外界来往,露馅儿比较慢。二来因为昆仑在地面上很吃得开,极少有人敢质疑,更别说插手昆仑的事。
此时莫英终于回过神来,拱了拱手:“在下雪桑谷莫英,有失远迎。”
路过东厢,我隐约好似闻着一股松木香。我蹙了蹙眉,侧头问道:“雪桑谷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客人?”
少年又点了点头:“的确,不日前,归玉城来了两位公子。”
“归玉城的人无故不出焚京渡,此番前来,难道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讨教医术?”我问。
少年欲言又止,好似有些事说不出口,沉默了数秒,才道:“确不是为了医术前来,只是谷中发生了些事情,请归玉城的公子过来帮忙。”
“大人,你怎么会知道归玉城的事?”
“大惊小怪。”我把剑放到了书案上,边倒了一盏谷里新送来的热茶,边说道:“多年前,我在人间有任务,曾在这谷中呆过几年,那时候认识了归玉城的几个少年。”
说罢,我又想了想,改口道:“或许,现在也不能说是少年了。”
苏温问:“那你也认识莫谷主?”
我“嗯”了一声儿,说道:“当时他也就十五六岁,身子孱弱、也没什么天分,我从未想过,他会成为雪桑谷未来的谷主。”
苏温微微蹙了蹙眉:
“可是听闻雪桑谷莫英的医术很是高超,与昆仑薛冷、归玉城秦一迟并称北岭三绝。”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后来又有了什么机缘也说不定。”我说着,抿了口茶。
好死不死,听苏温这鬼小子一说,我就回忆起昔日的一些片段来。说来也是荣幸,人间所谓的北岭三绝,我竟认识两个。那归玉城的秦一迟当年的确厉害,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撒泼打混不在话下。可就这么两个最不像当家人的人最后成了当家,反而当年最清朗澄明的少年,早早见了阎王。
我时常怀疑,录命司写人运簿的时候也是胡乱下笔,敷衍了事。
见我失神,苏温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道:“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那归玉城的人会些法术,虽不及昆仑厉害,可也容易被他们识破。”
苏温若有所思得点了点头,许久,忽然倒吸了口气,一脸懵然看着我,缓缓道:
“不对啊…大人,我们是地府的差,又不是作恶的鬼。我们怕什么啊?”
我哼了一声,随手给苏温倒上了茶,耐心讲道:“谁管你什么差不差,地府不地府。你不了解人这种东西。人呢,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在他们心中,世间万事万物,你不寻常便是异类,没什么道理可讲。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执念。”
苏温被我的学识深深折服,缓缓点了点头。忽然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问道:“大人,那你说,归玉城此番受邀前来和他们的法术有没有关系?”
“你说那只老鬼?”我抬眼看向苏温,压着嗓子问道。
苏温“嗯”了一声儿,而后又露出一抹疑惑神色:“可我听此前来过雪桑谷的鬼差说,那老鬼虽说狡猾,可平日还算老实,没在人间惹出什么祸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雪桑谷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需得先找到老鬼再说。”
“其实我有个事一直也想不明白。”苏温问道:“他死了这么多年都不离开雪桑谷,是为了什么?”
的确,老鬼既有这本事,在雪桑谷范围内转悠都能躲过鬼差。若是出了雪桑谷,恐怕鬼差几辈子也逮不住他了。
“不离开雪桑谷无非两种情况。一,他不愿意走,二,他走不了。”我淡定说道。
几个回合下来,没啥见识的苏温对我已是五体投地。围着我,问了好些雪桑谷当年的情况。入了夜,我好不容易打发了他,刚刚躺在榻上,眼睛还未闭紧,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尖叫。
我腾然起身,抓起案上的长剑,疾步走了出去。
“来人啊!!!”有人大喊。
一个少年几乎与我同步赶到,瞧着穿着应是归玉城的人。他还未跨进门去,已是目瞪口呆。只见一跟他穿着同样衣服的少年倒在地上,喉咙已经被划破,可是周围一滴血也没有,再看那尸体,已经成了一具干尸。少年面容枯槁,眼睛死死瞪着,我一只鬼瞧着都害怕,可别说那个第一个发现的凡人少年了。
“我在此看着,你快去叫人。”
我对那归玉城的少年说道。
少年也没什么防范心,对我匆忙拱了拱手,便提剑寻人去了。
少年走了,我眯了眯眼睛,问道:
“还记得是怎么死的么?”
害…人刚死,总是很懵。别说你问他是怎么死的,你就问他是谁,他可能都答不上来。
“我是地府的差,但不是来带你走的鬼差。”
我简短回答了他。
我道:“没有多长时间了,来带你的鬼差马上就会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么?”
我问道:“还记得死前做过什么么?”
虽说他这描述基本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不过行吧,聊胜于无。
“邪?”我眉毛一拧:“什么意思?”
“就像你这样的死法?”我问。
“既不是来带我走的,地府的差,为何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我道:“你既死了,我也不瞒你。地府在追一只鬼,就在这雪桑谷中。”
“不对。”我道:“那只鬼死了有年头了,都没害过人。不可能突然作乱的。”
我冷笑了一下,拱了拱手:“承让承让,押魂使林拂,敢问兄台大名。”
“秦一行?”我愣了一下,问道:“秦一迟是你什么人?”
“同胞兄弟?”我问。
我看着眼前死了都站得挺直的秦一行,还真瞧出些秦一迟的影子。只是似乎两兄弟的个性全然不同,至少目前瞧着是这样。
“你觉得你哥秦一迟会听我的?”我可不是不乐意帮他带话。只是一来给鬼带话等于自报家门,二来是秦一迟年少时便十分执拗,最是听不进劝说,我便是说了也没什么用。
“别忙着谢我。”我缓缓问道:“先告诉我你们归玉城都查出什么来了?”
“所以你们觉得是鬼魅妖邪作祟?”我问。
“我…”
我刚一张嘴,身后忽然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不多时,一帮人嗡得一起出现了。
莫英咬了咬牙,对身侧归玉城的少年道:“是我雪桑谷连累了秦公子。”
归玉城的少年蹙眉道:“我已送信回归玉城,请人来接我师兄的尸骨。”
莫英看着我,叹息道:“现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烦请二位帮忙。”
我瞥了一眼姗姗来迟的苏温,对莫英点了下头:“乐意效劳。”
【6】
天亮后,我简单梳洗了一下,提着剑敲响了苏温的门。我俩到正堂时莫英、归玉城的那个少年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在下昆仑林拂,这是我师弟苏温。还未请教公子大名。”我对归玉城少年拱了拱手。
归玉城少年拱手:“归玉城白隐。”
“白公子。”我微微颔首,随后坐了下来。
一番听罢,白隐叹了口气:
“师兄的归魂阵曾让那鬼现过一次身。可惜那次让他跑了,否则…师兄也就不会…”
苏温眼睛一斜,一张嘴就没好话:
“时也命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
白隐微微一愣。
我悄悄瞪了苏温一眼,忙岔开话题问道:
“那鬼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么?”
白隐回忆了一会儿,形容道:“二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瘦削…长得…”说着,忽然看向莫英,缓声说道:“长得与莫谷主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莫英蹙了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我盯着莫英瞧了许久,回忆了一下鬼差呈上来的画像。别说,貌似还真有几分相像。
莫英若有所思,沉默许久忽然问道:“白公子,你说的相像…究竟是相像…还是…一模一样?”
“这…”白隐蹙了蹙眉,摇头道:“只是隐约瞧见相似,你让我回想,画面竟不真切了。”
莫英喉咙一哽,没再说话。
害…我怎么给忘了。昔日这莫英还有个双生弟弟名为莫琼的。论天资,那莫琼比莫英高出百倍,若非是因为早亡,恐怕北岭三绝的医绝也轮不到莫英。
此时,莫英神色有些古怪,微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必他想的事定与那个莫琼有关。
待用过早膳,我与苏温找了时间单独去了莫英处拜访。遍寻他不见,听谷中的弟子说,他这个时间应该在莫家的祠堂。
苏温法力还不到时候,莫家的祠堂有高人做过法,他近不了身。于是我便只能只身前往。
正巧在祠堂门口遇见莫英,他便邀我一同进去。那莫家的祠堂朴素简单,四排牌位前是长明的烛火随着偶尔钻进的风轻轻鼓动。
我也象征性地拜了拜,便站在一边仔仔细细瞧着那些排位,想着其中或多或少,我许在地府见过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候,我眼神一聚,便瞥见了莫琼的牌位。
“莫琼…”我轻声念着,假装不知,试探道:“看着应是莫谷主的兄弟。”
莫英点了点头:“是家弟。”
“哦?”我假装吃惊:“辛丑年腊月十八?七年前,令弟还很年轻啊。”
莫英叹了口气,看着那牌位苦笑了一下:“是啊,十九岁…永远的十九岁。”
“冒昧问一句,令弟是怎么死的?”我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是有些私心的。昔日在雪桑谷,我的确与莫英走动得更多,但我对莫琼一直有种不一样的好奇心。他天资极高,但寡言少语,与莫英活泼的性格正好相反,与谷中众人也并不如莫英那般亲近。可瞧着他,总让我想起记忆里的某个人,即便不愿意去回忆,但影子终究就在那儿,深深埋于心底,一刻不曾消失。
听了我的问题,莫英也毫不避讳,说道:
“病故。”
莫英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害…我怎么又忘了,莫英这小子打小就是个病秧子。此前端端正正瞧着好模好样的,如今受了些风,再一激动,咳咳嗽嗽的,瞧着又有少时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了。
我把披风解下来披在了他身上。他微微一愣,忽然抬眼盯着我,吓我一大跳。
莫英看着我,说道:“姑娘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
我喉咙那么一紧,眼珠儿那么一顿,嘴上却是淡淡道:“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莫谷主神色有些异常。”
莫英说道:“少时的朋友,也曾像姑娘这样,给我披上过披风。”
等等…我啥时候给莫英披过披风…
不等我回忆翻涌,莫英又道:“明明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出了久经风霜的将军气势…”
说着,似乎嘴角微微扬起,摇了摇头。
别说,这莫英眼神儿真挺好使。当年我做押魂使之前,的确替地府上过几年战场,差点被收编进了鬼卫。然我实在厌烦那些打打杀杀,长品阶损修为的破烂差事。更何况如今地府与九重天修好,几百年来已是战事寥寥。于是我便请愿做了押魂使。
但是等等…眼神儿好归眼神儿好。我到底什么时候给莫英这小子披过披风?
我是心里一团乱,还不敢开口问。
我轻声叹了口气。
盖过我这一声叹息的,是莫英的叹息声。他缓缓说道:
“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们都不在了。”
“他们?”我又开始假装听不懂。
我没说话。
莫英叹了口气:“庆德元年,昔日大将军府嫡子李穆禾联合桓王谋反,势如破竹,攻入帝京后却落入圈套,最终功败垂成。”
我依旧没有说话。
莫英继续说道:“李穆禾,当年是和她一起来的。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优秀。可惜,死得最早的也是他。”
我还是没有说话。
“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些。”莫英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对我轻轻笑了一下。
“没关系。”我说道:“逝者已矣,人还是要向前看。”
此时话题已经偏了,我看了一眼外面,说道:“不如我们先出去再说。打扰先祖,心中实在有愧。”
不一会儿,莫英客套道:“此番昆仑本是来同雪桑谷探讨医术,可惜谷中出了这种事。恐怕不能如约了。”
“无碍,死者事大。”我说罢,拉回话题道:“对了,刚才说到令弟是病故。究竟是什么顽疾,连雪桑谷也治不好。”
“是诅咒。”莫英蹙了蹙眉。
“诅咒?”我假装很吃惊,其实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丝想笑。凡人总是动不动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怪到鬼神和诅咒的头上,其实哪有那么多灵验的诅咒?真正的鬼神都忙得很,没有那瞎功夫去诅咒一个凡胎肉身。
莫英叹息道:“听闻莫家祖上有位将军,背弃故国换得了至高荣耀。然因梦魇缠身最终选择来雪桑谷隐居。可自那时候开始,莫家的人就像是受到了诅咒,世世代代顽疾缠身,药石无医。我的叔叔和我的弟弟都亡于弱冠。我父亲虽没那样短命,却也活不过不惑。医人者不能自医,可能就是我雪桑谷世世代代的命运。”
莫英的眼里透着落寞,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再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初是轻微,渐渐愈发剧烈起来,脸色青白,肩膀也微微颤动着。
“莫谷主…你还好么?”我蹙眉问道。
莫英摆了摆手,许久,气息渐渐平稳了,才又道:“恐怕我也没有多久好活了。所以…这次的事一定要拜托昆仑,拜托二位…”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重咳。我瞧着他那模样,都跟着难受。
“要我昆仑帮忙不是不可以。只是莫谷主需要说些实话才行。”
我看着莫英的眼睛,沉沉说道。
莫英眼角一动,没说话,可我瞧着,他也大概知道了我想要问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那只鬼会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问。
莫英一阵沉默。
“你觉得那只鬼是令弟莫琼?为什么这么觉得?”我追问道。
莫英喉咙明显一哽,他缓缓抬眼看着我:
“因为他生前一直在研究破解诅咒的方法。”
“什么方法?”我怔然看着莫英。
“不知道。”莫英摇了摇头:“但是我弟弟死之前那几年一直神神秘秘的,还说什么终于找到了。”
我问道:“你是说那些人的死…和破除诅咒的方法有关?”
莫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可是我弟弟他…并非滥杀之人,除非他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虽然莫英嘴上没那么说,但心中似乎已经认定那鬼就是莫琼。我是真想告诉他,那鬼不是莫琼,那只老鬼死于十多年前,彼时,那莫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
可是我不能说,只能任由莫英胡思乱想。
说来是十分无语。话说这老鬼的运簿被烧,当年办案的鬼差也迷迷糊糊,竟忘了这鬼的名字和来历。
地府虽已着手去查,但动作着实是慢。毕竟是要往上界录命司去找,多多少少吃力了些。彼时,因为得了令,我与苏温便先上来了,随时等着地府的消息。
想着,我头又疼了起来。
按道理说,那鬼既长得同莫英有几分相似,便极有可能是他的血亲。按着年头来看,多半是个长辈。想着,我试着问道:
“多嘴问一句,近二十年间除了令弟,莫谷主还有亲人离世么?”
莫英想了想,回道:“家父在五年前病故。”说罢,又补充道:“还有我小叔叔。大概死了快二十年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记得不太真切。”
“小叔叔…”我心下忽然狂喜,可面上十分淡定。
“嗯…”我点了点头:“冒昧请问,莫谷主的小叔叔叫什么名字?”
“莫连风。”莫英说道。
“鬼医莫连风?”
此时,我懊悔中透着一丝兴奋,恨不得狠狠捏一把自己的大腿。
我正沉迷幻想无法自拔,那莫英却忽然问道:“若你们抓住那只鬼,会怎么办?”
抓回地府…
但我不能说。
“昆仑自有办法。”我只能胡乱应付道。
莫英蹙了蹙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莫英爽快应下。随后又道:“可否让我留在外面。我想见那鬼一面。”
“不行。”我决然拒绝:“太危险了。”
“可…”莫英还要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若要我昆仑帮忙,便按我说的做。”
我和苏温在谷里上蹿下跳,拿出地府那套吓人的功夫,若叫他瞧了去,还不马上露馅儿?毕竟昆仑人家是名门正派,与地府的路数千差万别。
我可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诅咒?”苏温皱了皱眉:“听着比地府还邪门儿。”
我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缓缓说道:
“这个倒不是我最奇怪的。让我最想不明白的是莫英为什么就认为那只鬼是他弟弟莫琼呢?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还有那个鬼…究竟是不是莫连风…”
“莫连风…”苏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真是莫连风…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害人,突然就开始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害人了?难不成他在研究什么还阳术?”
“还阳…?”我大吃一惊,即刻说道:“烧张纸回去问问,异诡阁有没有鬼见过类似的记载。”
苏温点了点头,横空一捻,一张黄纸就被捏在了手中。
我又补充道:
“对了,顺便问问,七年前莫琼是否已经被地府收走了。让他们尽快回复。”
【7】
夜色来临前,地府终于传回了消息。
彼时,我正敷着俩黄瓜片儿在眼皮上,闭眼躺着,做战前准备。
“读读他们写什么了。”我隔空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我听到苏温抖动黄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苏温说道:
“异诡阁说…活人血,可入药。而用活人的血当药引,古已有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本不值得小题大做。”
听罢,我额上三道黑线。看这笔触,必然是骆无极那老东西写的。凡作回答,必先踩你一句才算开始。
“往,往下念!”我手隔空比划着。
“哦…”伴随着又是一声纸抖的声音,苏温接着道:“可若血尽而只剩干尸,则为诡术。”
说罢,苏温问道:“大人,诡术是什么?”
“地府所有未命名的术法都被称为诡术。”我淡淡解惑道。
“咳咳…”我挥一挥衣袖,从容道:“接着念。”
于是,苏温便又接着念道:“至阴之血,可引纯阳,此为记录在《十三凶煞拂生引》中的一味药引。”
“《十三凶煞拂生引》?那可真是有年头了…而且邪,太邪!”我惊呼。
我这一惊,差点惊落了两片水汪汪的黄瓜片儿。我正琢磨着,忽然听到苏温喃喃道:
“随附死者生辰,暗语'多谢无极大人'…”
说罢,苏温一拳头锤在桌子上。闭眼睛都能感受到他有多无语。
随后,听着一声儿极其不情愿的“多谢无极大人”,嗖的一声儿,苏温接下了新来的黄纸。
“大人…”苏温声音忽然严肃起来,说道:“从异诡阁送来的生辰看,那雪桑谷死的几个人,虽不同龄,却真的都是鬼月至阴时辰生人。”
“至阴之血…”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有没有提到关于这药引,那《十三凶煞拂生引》里都写了什么?”
苏温念道:“说…三千年前,凡间曾盛行一种诡术,以至阴之血为引,辅以珍稀,施术炼制,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珍稀?”我蹙了蹙眉:“什么珍稀?是药材?”
苏温说道:“异诡阁也不知道…但传闻是当时有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成功了?”我几乎要一跃而起。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鬼东西竟然都能让人给炼成?
苏温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忽然静悄悄的。
“苏温?”我微微侧了侧头。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忍不住摘下黄瓜片儿的时候,苏温忽然沉声儿道:
“地府还回了信儿…关于莫琼。”
听苏温这鬼小子说话,真活活急死个鬼。我耐着性子,拖着长调问道:
“莫琼怎么了?”
我明显感觉到苏温吸了口气,幽幽道:
“莫琼没有死。人历辛丑年腊月十八,地府带走的鬼,是莫英。”
【8】
彼时,我一把扔了黄瓜片儿,腾然坐起。
“莫英死了?那活着的…”
怪不得总觉得这莫英少了些少时的活泼,多了些稳重沉着。我还当是他成熟了许多,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过。还有,昔日莫英的天资明明不高,而如今却因医术超群而被称为医绝。原来在多年以前,莫英就不再是莫英,而是被莫琼替换了。
“大人…”苏温看我不说话,似乎有些发慌,压着嗓子问道:“你说…那莫琼究竟想干什么啊?”
“干什么?”我看向苏温,淡淡道:“不管他要干什么。人,还能干过鬼么?”
“可是…”苏温挠了挠头:“大人…他们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闭嘴!”我瞪了苏温一眼。
自揭老底,是鬼能干的事儿么?
苏温咧了咧嘴,而后又问道:“大人,要不要让地府查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蹙了蹙眉:“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莫连风。我们的任务,是把他带回地府。其他的,我们不应该管。”
苏温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可过了一会儿,又偏过头问:“大人,怎么说,当年你们也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不想。”我简单明了。
“嗯?”我斜眼儿看向苏温。
我这怎么一时还听不出好赖话了呢…
苏温没有理我,向外望了望,说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我侧耳听了听,的确是死样沉寂。
“该不会…大人…您那东西…不好用吧…”
我冷笑了一声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苏温:
“你大人我死了三千一百四十三年零九个月又无数个时辰。能躲过苦陀铃的鬼,我至今还没见过。”
苏温又听了听,问道:“可是大人…真的不对劲儿啊。要不…出去看看?”
我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摸了摸腰间的剑,挥了挥手:
“干活儿!”
我和苏温并肩而行,身姿挺拔、步履生风,十分有气势地来到了死样沉寂的院子中。
“大人…是真没动静啊…”
我闭上眼睛,仔细侧耳听着。
诶…别的院子也没有动静…
我睁开眼睛,十分疑惑:“不可能…苦陀铃从未失过手。”
苏温慢吞吞说道:“其实大人你有没有想过…那鬼可能都没出现过。”
我看向苏温:“可那鬼没什么修为,白日里是出不来的。他白天不出来,晚上也不出来。他图什么?”
“图…”苏温支吾了一会儿,也没谁出来个所以然。他说道:“也许归玉城和昆仑惊动了他也说不定。”
“不可能。”我坚决否定他的推测:“他连地府都不忌讳,还会忌讳归玉城和昆仑么?”
“那…”
苏温还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了。
“行了,回去再说。”我低声儿说道。
谁能想到,我堂堂地府押魂使,竟沦落至此。抓只鬼回地府,都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苏温道:“我是想问,那明日要如何同莫谷主说。”
我看了外面一眼,说道:“实话实说,便说鬼没有出现。想抓住那鬼,还需些时日。”
苏温叹了口气:“若非因为雪桑谷奇药众多,扰乱了咱们的嗅觉。想把他嗅出来,还不容易?”
我眯了眯眼睛:“那莫连风恐怕就是抓住这点,才有恃无恐了这么多年。”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苏温问道。
我透过窗棂纸,穿过漆黑夜色,看着院中只有地府鬼差才能看见的苦陀铃,沉沉说道:
“还记得我说过么,他不离开雪桑谷,要么是走不了,要么是不愿意走。我今日瞧遍了雪桑谷,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阵法能将他困在这儿。那么便只能是第二种,他不愿意走。既是不愿意走,这谷中便有他留恋的东西。”
苏温宛若醍醐灌顶,他点了点头,说道:“且这东西一定是他死了也带不走的。”
苏温不服气,继续推敲起来:“那…瞧着今天这架势,要么,这东西他已经找到了。要么这东西他不是在找,而是在等。”
这话说得还真有点儿意思。我不自觉的弯起嘴角,说道:
“管它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找到那个东西,拿在手中。我就不信,他莫连风不跟我们走。”
苏温侧头看着我,半开玩笑问道:“那他要真的就不跟咱们走呢?”
“你恐怕想多了。”我缓缓偏过头,回望向苏温,一字一字阴沉沉道:
“这世上就没有我林拂收不了的鬼、办不结的差。莫连风若执意不跟我走,也没有旁的办法。先斩后奏,就让他在这雪桑谷中魂飞魄散。”
我近乎变态般的眼神着实吓了苏温一跳。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咳嗽了一声儿:
【9】
次日,我与苏温在正堂见到莫琼的时候,苏温这鬼小子那是相当露怯。他贼眉鼠眼悄悄打量人家莫琼,生怕别人看不出异样。
我暗中捏了他后腰一把,低声儿道:“再整这没出息的出儿,回去扣你俸禄。”
果然,苏温一个激灵,又精神抖擞起来。
我转头看向莫琼,说道:
“莫谷主,以昨日情形来看,想抓住那鬼,恐怕还需些时日。”
莫琼点了点头,问道:“二位可见着那鬼了?”
苏温正想说话,我抢先答道:“见到了。”
苏温一愣,却也没有说话。
莫琼眼角微颤,有些急切问道:
“可看清楚样子了?”
我故意又道:“与您确实很像…或者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说罢,我便紧盯着莫琼的脸,希望能看出什么。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再提起那只鬼的身份,只是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他都跟你们说什么了?”
我轻轻笑了一下:“莫谷主为什么这么问?”
莫琼此时回过神,似乎也发觉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说道:“只是想听听吾弟阿琼,是否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才不肯离去。”
“他说他的心愿与莫谷主有关。”我端起茶盏,故技重施。
透过碗顶层层热气,我瞥见莫琼骤然苍白的脸色,以及闪烁了三下的眼睛。
一口茶喝进去,不等再有什么进展,忽听谷中弟子通传,说归玉城来了人。
“可知来了什么人?”莫琼问道。
前来通传的弟子脸成酱色,拱了拱手:
“归玉城城主,秦一迟。”
【10】
秦一迟跨进门来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他。他比少时又瘦了许多,本就比常人要大的眼睛透出狠厉的光,后槽牙紧紧咬着,一进门就将手中的剑狠狠抛了出去。那剑径直飞了出去,擦过莫琼耳畔,死死扎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之上。
“你!”
谷中弟子眼睛皆瞪,纷纷欲拔剑相向。
莫琼伸出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动。
“秦兄…”
莫琼话刚说两个字,就被一阵冷喝怼了回去:
“莫英!这就是答应的安然无恙?!”
说着功夫,秦一迟又一把拔下那扎在墙上的剑,死死抵在莫琼的脖颈处。
莫琼微微抬眼,说道:“秦兄,是我雪桑谷连累了令弟。如果你要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最重要的平息祸事,还雪桑谷安宁,也让令弟亡魂得以安息。等一切平定,我莫英甘受你这一剑。”
秦一迟的眼里燃烧着一团怒火,持剑的手微微抖动着,就那么死死盯着莫琼的眼睛,咬着牙冷冷道:“莫英,这事情没完。”
说罢,秦一迟终于收回了剑,问道:“我弟弟在哪儿。”
莫琼道:“已经安顿好了。秦兄可以随我去看。”
秦一迟走前,眼锋一扫,扫见我时微微一愣,可他没说话,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便疾步离开了。
灵堂空旷,棺木散发着地府的凄冷感,就连那几个守棺人的气息都显得阴沉沉的。
那秦一迟脸色发青,提剑的那一整只手臂都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着。
“什么时候才能抓住那只鬼。”
秦一迟自打踏进雪桑谷,一口牙就没松开过。他紧紧盯着莫琼,明显是要一个许诺。
莫琼叹了口气,说道:“这鬼连归玉城都对付不了,现…”
莫琼话没说完,秦一迟便冷冷打断了他:
“你说这意思,倒是我归玉城的不是了?”
莫琼蹙了蹙眉:“我…”
话还是没说完,便又被秦一迟狠心打断:
“雪桑谷打算如何给我交代?”
莫琼叹了口气,介绍道:“这二位是昆仑的高徒。昨日已经会过…”
“昆仑…”秦一迟看向我,再一次打断了莫琼的话。
我有理由相信,这小子是故意的。因为他小时候就这样,一丝一毫都吃不得亏。
“昆仑林拂。”我拱了拱手。
“苏温。”苏温也拱了拱手。
秦一迟微微点头,只看了一眼苏温,目光便又停留在我的身上。他说:
“林姑娘,不知莫谷主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像我们的一个故人。”
我毫不闪躲地看着秦一迟,说道:“的确说过。如今连秦城主都这样说,看来是真的很像。”
说罢,竟带着头提剑离开了。
回到正堂,秦一迟的脸依然臭得要命。屋内许久没人说话,苏温似乎如坐针毡,屁股一直翘起来又落下,落下去又扭起来。
我这一声咳嗽打破沉寂。不大一会儿,秦一迟便开口问了我关于闹鬼的事。我藏着掖着说了一堆,而后又看向莫琼,说道:
“莫谷主,关于雪桑谷,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莫琼点了点头:“但问无妨。”
“第一个问题。”我肃色端坐,沉声问道:“莫谷主听说过以人血为引的古方么?”
莫琼微微愣了一下,说道:“听是听过,只是正统医书上从未有过明确的记载。偏症杂书倒是有,可也只是寥寥。”
话音落下,莫琼接着便问:“怎么?这与那鬼害人的事有关么?”
这个莫琼,怎么就打定好了,一定就是那鬼在害人?不能是…人害人么?
想着,我说道:“没什么,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的。”说完,我又问道:“第二个问题,当年的鬼医莫连风,也就是您的叔叔,是怎么死的?”
莫琼说道:“记得之前我提到过,莫家子孙是受到诅咒的。我叔叔也是恶疾缠身,不治而亡。”
“莫连风可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我问。
莫琼微微蹙眉:“珍贵…的东西?”
我点头道:“对,珍贵的东西。珍贵到可能连死都要带进坟墓,带下地府的东西。”
“为什么?”我一愣,随后说道:“我的意思是…即便他再淡泊名利,也没必要把所有医书烧了啊。留给雪桑谷难道不好么?”
莫琼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人能真正看透我这个小叔叔。连家父都不能。”
莫琼说完,忽然回过神来,问我道:“林姑娘为何突然问起我小叔叔?”
“哦,没什么。”我笑了一下:“鬼医莫连风,昔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只是单纯得好奇罢了。”
“是么?可瞧着林姑娘年纪不大,鬼医莫连风盛名在外之时,你应该还没出生。”
虽不知道他这番阴阳怪气要干什么。但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我看着秦一迟,十分从容回道:
“自幼便听昆仑的前辈讲起过鬼医的故事。他这样的人,生前荣耀,死而盛名不减。不是么?”
秦一迟没再说什么,可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已经如坐针毡,恨不得拿条布蒙住他的眼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
“三日,只有三日。”秦一迟看向莫英,凛声道:“你雪桑谷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弟弟的死,我要一个交代。”
说罢,不等回复,便起身提剑而去。
【11】
秦一迟走后,莫琼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道:
“那个鬼,真的是我弟弟么?”
我含糊回道:“都是猜测,他说的不清不楚。但言语之间,我觉得…事情应该和你小叔叔还有些关系。”
说着,我看向莫琼,希望能再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
“怪不得你问了我小叔叔的事。原来,也并非是随口问问。”莫琼说道。
我唇角咧了一下,说道:“对鬼医的好奇的确是真的。”
好奇当然是真的。因为那鬼就是莫连风啊!我能不好奇么?
好奇之下,我又引导道:“莫谷主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您叔叔莫连风就真的没什么特别珍贵的,或者…死后没留下什么东西么?”
以我三千多年天上地下摸爬滚打的锐利眼光看去,莫琼神色有那么片刻的异常。虽稍纵即逝,但的确是有。
莫琼一定在隐藏什么。不仅关于莫英,也关于莫连风。可他这小子,藏得极深。若是鬼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可他是个大活人,地府那套,对付不了他。
那抹异样神色转瞬消逝后,莫琼露出惋惜神色:
“我已经说了,我小叔叔这个人。没人看得透他。他也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唯一可能留下来的医书,也尽数毁于火海。除了一世盛名,我这小叔叔恐怕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都如此说了,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我对苏温使了个眼色,打算打道回府。
“大人,你觉得莫连风晚上会出现么?”
我摇了摇头:“很难说。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出他留恋的东西,才能捏住他命门。”
苏温叹了口气:“可我们现在连那东西的影儿都没摸到。此前我还想着,他许是个医痴,死了还在继续研究医术,甚至…是诡术。可他既然死前一把火烧了医书,便可见牵绊他的不是这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喉咙一滚,感觉嗓子眼儿里像噎了什么东西。恐怕是上了火,给愁的。
我捏着嗓子说道:“可惜那莫连风生平太过孤僻,与他有交往的人寥寥无几不说,还都是泛泛往来。唯一在世的亲人,还说自己也看不透他。”
听听…莫连风他还是个人么?活着就像只鬼的,他是我见的头一个。
“大人啊…你说…这事儿什么时候才能结啊?”苏温拄着下巴,幽然叹息。
苏温如此愁眉不展,我作为他的老大,必须给他吃颗定心丸。于是我非常认真得看向苏温,稳稳说道: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在这劳什子地方多待。”
此时苏温眼底一亮。
下一秒,我严肃道:
“再等三日,还没头绪,便直接让他魂飞魄散。”
苏温张开嘴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如此两个会和,终于蹙眉说道:
“我说大人!你怎么就动不动魂飞魄散的?文明点儿,平和点儿,友爱点儿,行不行?”
“我不文明?我不平和?我不友爱?”我瞪着眼睛,一拳头锤在桌子上,震得满桌茶碗跳了脚。
这话说得…我也要积功德的。怎么听着,就像我是个整日欺行霸市的地府关系户。
“那你不是说…你想回地府吗!”我说话有些结巴,可却气势汹汹得盯着苏温。
苏温一脸无语,淡淡说道:
“我何时说了想回地府?我是问大人觉得何时才能了结此事。”
“我…”
苏温这边又张开嘴,可话还没说出口。忽然,门边响起了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敲门声。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敲打木框的声音。
我伸手制止了要发出声音的苏温。侧耳细细听去,那一声一声缓慢而有节奏,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的心脏上。
我感觉自己心梗了。
因为我听出了节奏下的,那阔别多年的暗语,说的正是:
“姜叶颂,酉时三刻,假山相见。”
【12】
我没有去假山。去了就是不打自招,谁去谁是傻子。
当夜,鬼还是没有出现,但不妨碍我一整晚没有睡。
人间即便到了夜晚,也比地府阳气重得多得多。可雪桑谷不一样,这里药气重,阴气更重。所以当年做姜叶颂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总让我想起地府。
那时候莫英身子骨不好,活是一副病秧子模样。秦一迟便总半开玩笑说让他离开雪桑谷,多去“人间”走走。说起那个暗语,还是秦一迟发明的。昔日几个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总喜欢窃窃说些悄悄话,不愿别人听了去,于是便常以这种方式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那时候我觉得他相当幼稚,可糊里糊涂得也跟他们用暗语比划了好些年。
如今再听见,当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着这些,我睁着眼睛干巴巴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刚一跨进正堂,那秦一迟便抬头瞧了我一眼。其实就一眼,但我似乎是做贼心虚,心脏狂跳不止。
可我这鬼,心里越是慌乱,脸上反倒越是平静,甚至可能还有些不可言说的臭脸子。
坐下后,我便问莫琼道:“昨日给莫谷主的那些汤药,可叫谷中诸位饮下了?”
莫琼点了点头:“我与秦兄已经喝下,并分给所有谷中弟子了。”而后又问:“冒昧问一句,姑娘说那汤药能防鬼上身。究竟是些什么药方?”
“自不是普通药方,是珍稀药引加以昆仑的秘术。”我点到而止,非常淡定地看着莫琼。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那汤药实则是黄泉一抔土,咸燥苦涩,可能顺便还带了些人骨头味儿。刚死的鬼最怕这味道,黄泉的味道。听说,在幽冥族的古语里,这种味道有一个独特的名字,叫作“阿陀么”,意为:不确定的未来。
这黄泉土汤当然可以让鬼不敢上人身。可我想要的却不止于此。他莫连风既想躲,那就躲好了。可我要让这雪桑谷中沾满“阿陀么”,我要让他知道,抓他的人已经来了,且不是个善茬儿。
想着,我露出坏笑。
当我正沉浸对自己的敬佩中。那秦一迟非常不客气得开了口:
“莫谷主,昨日那半天我姑且不算。自今日起,三日你可要算好了。三日后若还没有交代,我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
秦一迟这小子,又开始装象。他们归玉城的术法虽说不如昆仑,可也不至于干等着别人抓鬼。他真是逮着机会就要恫吓莫琼几句,似乎这样,他就为他弟弟报仇了。
莫琼叹了口气,口中信誓旦旦:
“秦兄放心,我一定还令弟一个公道。”
“很好。”秦一迟满意得点了下头。
我心里无限惆怅,更觉得好笑。这俩人纯属于嘴行千里,屁股在家。就他俩天天早上会晤一下,一个放放狠话,一个满口保证,就这?这就抓着鬼了?
无语!狂妄!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儿。
那一边,秦一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浑身放松起来。只见他细长的手指慢慢敲打起了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儿。
那细长手指敲打出的暗语说的是:半炷香后,羡云亭来聚。
我咬着牙,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敲完不久,秦一迟缓缓起身,状若无意得开口道:“想来,我小师父的冥诞也快到了。今年也许赶得及在此祭拜。”
我狐疑得看了秦一迟一眼,却什么也没问。莫琼在一旁似乎是瞧见了,便解释道:“对了,林姑娘可能不知道,秦城主很小的时候曾跟我小叔叔学过几个月的医术。”
这个秦一迟,知道我想打听莫连风的事,如今明显是在暗示我他知道一些事,甚至可能比莫琼还要清楚。可我此前从未听他提起过此事,还有…我问莫琼关于莫连风的事,也从未听他说过秦一迟竟是莫连风的徒弟。
我正想着,忽听秦一迟喊我名字。
“林姑娘,莫谷主。回见。”
这“回见”二字意味深长,我看着秦一迟离开的背影,如鲠在喉。
他走后,我心乱如麻。
此刻苏温正对雪桑谷进行地毯式搜索。若他能搜出些什么…当然了,八成是搜不到的。所以我们手里关于莫连风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我也想过秦一迟可能在使诈。毕竟他小时候就已经有些狡诈的苗头了,这些年恐怕已经可以用“老奸巨猾”来形容了。
可我一只鬼,一只束手无策的鬼。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啊!
想着想着,我鬼心一横。管他是骗人还是真心。姑且见他一面。我一只摸爬滚打三千多年的鬼,还怕他区区一个脆弱的人类么?
【13】
这边跟莫琼分别,我便急匆匆往羡云亭去了。
羡云亭是雪桑谷中位置最为偏僻的亭子。它位于一处山体夹缝,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出现在那里。多年以前,他们几个总是躲在这儿偷偷喝酒,喝得半醉不醉,开始舞刀弄剑、吟诗作对。
那时候我就总在想,人啊,不仅肉体脆弱,灵魂还多愁善感…没救了。
想着想着,抄近路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羡云亭外。
好家伙,秦一迟竟然还没来。
以前每每相聚于此,就数他动作最慢。如今凡间过了多少年,他还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缓步踏上了石阶。
可我这脚刚踏上去就后悔了。
仔细想想,莫连风的事同他弟弟的死可能有关。若他知道什么,我就不信他到时候不说。
到底是我太心急,自露出马脚来。
现在撤,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我还来不及动作,忽闻男声,淡淡轻笑。
“装够了?”
我没回头,双腿开始发沉。
“姜叶颂。”
他忽然叫道。
我不想理他,可我的脚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极其没有出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自我身后绕到了我面前。竟是秦一迟眸中带光,嘴角含笑。
“秦城主在叫我?”我开始装傻。
“都说了别装了。”秦一迟似乎很瞧不上我的伎俩似的,哼道:“若非听见暗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别跟我说,你是随便逛过来的。”
我没说话,他便接着又道:“你那些说辞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世上会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样的人的。更何况,你的举止仪态,与姜叶颂那是一模一样。”
我无语,非常无语,极其无语。
这玩意是真的太聪明,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怎么就让他给我逮了个现行儿呢?
现在拔腿跑吧,绝对坐实了心虚。矢口否认吧,我又太了解秦一迟的个性,他若咬死了什么事儿或者什么人,达不到他满意的效果是绝对不会撒口的。到时候惊动了莫琼还好说,要是闹得那老鬼彻底躲起来,我这差事算是交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早死早托生。
我抬起头,淡淡笑了一下:“秦一迟,好久不见。”
秦一迟看着我,挑了挑眉:“倒也不是很久,只是九年零七个月而已。”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秦一迟轻淡问道:“说说吧,你是什么情况?昆仑又是怎么回事?”
“我…”
我刚说一个字,就被秦一迟夺过话头,问道:
“你该不会是鬼吧?”
说着,要来掐我的脸。
我隔空打掉秦一迟的手,警告道:“你再动手动脚,我砍了你的胳膊。”
“哈…”秦一迟满意得点了点头:“不愧是姜叶颂。”说罢,又问:“看你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总归不是假死。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皮笑肉不笑,佯作坦然道:“七年前我是死了。可我死后拜入昆仑,诚心修行,如今只盼一日飞升。”
“飞升?昆仑?”秦一迟笑了一下,又仔细打量我几眼,说道:“可我怎么瞧你,都是鬼里鬼气的。”
我这心是拔拔凉啊…秦一迟这小子难不成是鬼王给我设的拦路障?
心里没底,可脸上从容。我镇静得抖了抖衣袖,盯着秦一迟道:“九年不见,你是不盼我一点好。”
秦一迟淡淡一笑,缓步向身后的石坐走去,边走边说道:“当年李穆禾因你而死,我恨过你来着。不过我也知道,不是你的错,是闵荀。所以听说你死了,我还是很难过的。”
话音刚落,没给我说话的机会,秦一迟便又道:“如今看来,倒是可惜了我的眼泪。”
“你…”
我觉得这一次我已经张嘴很快了,却还是被他无情打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椅子边儿,缓缓说道:“你说…我弟弟…还有李穆禾他们…也会像你这样,再回来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底的一股火骤然就被熄灭了,一时间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我沉缓说道:
“鬼祖檀骊曾经说过,来不及道别的终将再次重逢。”
秦一迟眼底骤然涌上一层薄雾。他缓缓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可只笑了片刻,他忽然盯着我道:
“谁?”
“什么?”我问。
“你说谁说?”秦一迟蹙了蹙眉。
“啊…?”我装傻充愣。
言多必失,我真是大意了。
秦一迟不肯作罢,他问道:“你是说…鬼祖?”
我振振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老祖,昆仑老祖。”
“可…”
秦一迟还要说什么,被我给打断了。我不耐烦道:“行了,说正事。你知道莫连风的事?”
秦一迟没再纠缠鬼祖的事,可也没直接回答我,而是看着我道: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那只鬼真的是莫琼么?”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应该怎么骗他。
可他却道:“那鬼是莫英对不对?”
我愣住了,还是没说话。这次,我是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到这里,秦一迟喉咙一哽,看着我的眼睛微微透着红,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现在的莫英是他弟弟莫琼,对不对?”
现在这时候再瞒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于是我只说了一个字:
“是。”
秦一迟脸色苍白,极其缓慢得点了点头:
“莫琼死信传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我赶了两天两夜来到这里,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可是那个时候莫琼的尸身就已经下葬了。不足七日,如此匆忙。”
我心里一怔,问道:
“你是说…莫琼…或者说是莫英死的时候不足七日就匆忙下葬,可知道原因?”
秦一迟叹息道:“说是莫琼的遗愿,不愿尸体发臭…可我总觉得十分勉强。”
我问道:“既觉得勉强又古怪,为何没弄清楚?”
秦一迟苦笑了一下:“因为我不敢多想…姜叶颂…我不知你在昆仑待了多久…也不知你是否真的待在昆仑。但你可知道…人间的十年有多么漫长?你和李穆禾都死了,闵荀也疯了…如果莫英也死了,那这世上也再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和他联系。好像只有这样,我便可以永远不必正视这件事。直到几个月前雪桑谷来信,请我弟弟帮他们驱除鬼魅邪祟…”
听到这儿,我忽然精神起来,蹙眉问道:
“你说…是莫琼要你弟弟来的?他是指了名的要秦一行来雪桑谷么?”
秦一迟点了点头:“因为梵音铃只有我们秦家人会用。而我是城主,不便前往。所以他便找上了阿行。”
“若他是故意的呢?”我幽幽说道。
“什么?”秦一迟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回答他,而是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第一个发现莫琼…或者说莫英尸体的人,是谁?”
秦一迟想了想,说道:“是莫英。不…莫琼。而且彼时莫连声莫谷主已经病得非常重了。一切都是莫琼主持大局。”
秦一迟刚说完,还不等我开口,他便突兀问道:“你也怀疑…是莫琼害死了莫英?”
“也?”我看向秦一迟。
秦一迟叹道:“昔日老谷主中意的一直都是莫英。即便他天资不高,也不妨碍他成为未来的谷主。老谷主的偏爱谁人不知?若莫英还活着,哪里能轮的上他弟弟莫琼。”
我摇了摇头。
虽说我与莫琼当年算不得要好。但我总觉得单单是一个谷主的位子,倒不至于让他对自己的兄长痛下杀手。所以我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莫英的生辰…你还记得么?”我问道。
“他同阿行同月同日同时辰,我当然记得。何况当年…”
秦一迟话说一半,忽然瞪眼看着我:“不对啊…姜叶颂,你死了就算了,你连莫英的生日都忘了?”
我没理他,任由他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与秦一行同月同日同时辰,那么莫英便也是鬼月至阴时辰生人。
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辅以珍稀,施术炼制,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原来,练诡术的不是鬼,而是人。
【14】
虽说我高度怀疑莫琼出于某种目的在修炼诡术。但地府向来只管死人的事不管活人的事。对我来说,抓住莫连风才是最关键的。
想着,我沉了口气。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那我的呢?”我问。
“第一个问题,莫连风有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应该在这雪桑谷中。”我问。
秦一迟轻笑了一下:“这个问题莫琼已经回答过了。”
“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我又问。
秦一迟看着我,又笑了一下:“你为什么对我小师父这么感兴趣?”
我也笑了一下,但只是皮笑肉不笑,淡淡说道:
“如果我说这跟你弟弟的死有关,你会不会也同样感兴趣?”
秦一迟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秦一迟说道:“我答应帮你找出杀害你弟弟的人。作为交换,你也应该付出些什么。”
秦一迟眼底闪过一抹光,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说:“姜叶颂啊姜叶颂,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漠…绝情。”
“这么多年都没有变,不是很好么?”我迎上秦一迟的目光,漠然补充道:“还有,我现在叫林拂,袅袅林的林,拂生引的拂。”
“什么林?什么拂?”秦一迟微微一怔。
“不重要。”我抱臂看着秦一迟,问道:“秦一迟,我再问你一遍,关于莫连风,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你在隐瞒些什么?”
我认识的那个秦一迟并非一个心里憋得住事的人。昔日雪桑谷中我们几个整日厮混,他竟从未提到过莫连风的事,可见他根本就是有心要隐瞒的。
果然秦一迟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要隐瞒…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事说出来是好是坏,是对是错…还有…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你可以慢慢讲。还有,是好是坏、是对是错终究也不是由你决定。”
我说罢,便静静等着秦一迟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始说道:
“然后呢?”我追问。
秦一迟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小师父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他在找什么东西?”我问。
秦一迟欲言又止,上下抿了抿嘴唇,才说道:“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但我猜是药方…他每日都在药阁里不停折腾…比对药材…翻查藏书…一度达到近乎痴癫的地步。”
“药方…”我喃喃念叨,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我抬眼盯着秦一迟,沉声问道:“你说他翻查藏书?可还记得都是些什么书?”
秦一迟边回忆边说道:“什么书都有…大多是药书古籍,还有…族谱和家书。”
“族谱?家书?”我怔然张了张嘴。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问秦一迟道:“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为何要找那东西?”
秦一迟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过。而且可能是心灰意冷了…后来他便不再找了。”
“活着时候遍寻谷中也找不到的东西…都放弃了的东西…为何死后还要找呢…”
我喃喃自语,愁眉不展。
“你说什么?”秦一迟忽然愣了一下。
“没什么。”我敷衍道。
“你说…死了还要找。”
秦一迟明显是听到了。他眼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我,阴森森问道:“你问了这么多我小师父的事,却一句也没有再提莫英。那只鬼,不是莫英,而是我小师父莫连风对不对?”
不得不说,秦一迟很聪明。虽说年少时颇爱撒泼打滚,然脑子的的确确是几个人里最好用的。
事已至此,再瞒下去,倒显得刻意。于是我点了点头。
秦一迟许久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缓声道:“你放心,你弟弟应该不是他害死的。”
“你知道凶手是谁?”秦一迟眼神如炬。
我没有说出我的推测,只是认真说道:“我不会妄下定论。一切还需要向莫连风求证。他自死后一直游荡在雪桑谷,也许知道干尸的真相。可是他现在躲起来了,昆仑的寻鬼术受药气影响施展不了。所以我要捏住他的命门,逼他现身才行。”
秦一迟狐疑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了让他放心,我便又道:“放心吧。不会让他魂飞魄散的。我是度他,不是害他。”
我如此腹诽。
我的话落地许久,秦一迟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何况我也想揪出害死阿行的罪魁祸首。可是…我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么多。”
不等我开口,秦一迟又补充道:“可我知道一个人,她应该很了解我小师父。只是这个人,你未必找得到。或者说,她是否还活着,我也不敢确定。”
“什么人?”我问。
秦一迟道:“文珠。”
“文珠?”我蹙了蹙眉。
秦一迟说道:“文珠姐姐是药阁的侍女,一直跟在我小师父身边。若说这谷里与我小师父最亲近的人,应该是她了。”
“那她现在何处?”我问。
秦一迟摇了摇头:“听闻当年她回家省亲,便再未回来。此事我小师父还托了我父亲去江湖上打听,可惜,始终没有音讯。文珠说的那个村子根本就不存在。”
秦一迟笑了:“是啊,鬼医莫连风,从不开口求人的。所以文珠姐姐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重要…重要…
秦一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是我先入为主,总觉得珍贵的一定是个物件儿。若莫连风要找的,或者说…要等的,不是个物件,而是一个人。
我呼了口气,对秦一迟道:“我出来很久了,苏温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说罢,我便转过身去。然刚迈出两个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秦一迟的声音:
“诶…姜叶颂!”
这一次我没有假装听不见,而是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
“万事小心。”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15】
这几日玉佩那边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阎王大人也不知道又去了哪里鬼混。自打鬼王回来,他便有意无意躲着鬼王似的。说不待见吧,当初还给人家鬼王办接风。说他怕鬼王吧,自打鬼王肃查地府,我也没少瞧见他偷偷翻白眼儿。所以我也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地府给我回消息的时候,苏温正巧回来。我端着那黄纸还来不及看,便瞧见苏温一瘸一拐,拐进了屋来。
“你的腿…”我蹙了蹙眉。
苏温把剑放在了桌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便倒便说:“可别提了…”
咕咚咕咚,苏温连喝了几大口早已冷了的茶,抹了抹嘴,继续说道:“雪桑谷的后山竹林深处有处石门,我好不容易施术进去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那里头有条狗!”
苏温咧着嘴,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
我想给他一杵子,但我怕他回去告我滥用职权打压下属。于是我只能强忍着,问他:“一条狗,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苏温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云淡风轻。
“它咬你了?”我咬牙问道。
苏温摇了摇头:“吓都给我吓死了。我是拔腿就跑,可能跑得太快…有点儿抽筋儿。”
“抽…”我额上三道黑线,一拳头锤在桌面上,不可置信得盯着苏温:
“一条狗?一条狗就给你吓回来了?!”
苏温一脸惊愕,对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它比人还高,比狮子还壮,有九个脑袋!”
说着,苏温伸出手指,比了个“七”。
“九个脑袋…”我微微愣了一下,即刻又问:“你有注意它的爪子么?”
“我正要说这个!”苏温宛如遇到知己,凑得又近了些,神神秘秘道:“那狗每只爪子上竟然有二十几根指头!二十…几来着…”
苏温在心里数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二十四…”
“对!二十四!”苏温拍了拍桌子。
“诶…?大人你怎么知道它是二十四指…”苏温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我没理他,沉浸在自己的惊愕之中,喃喃念叨道:
“nüè…”
苏温点了点头:“长得是挺虐的…”
我叹了口气:“是…我说那大狗的名字是。”
说着,我给苏温写了下来。
苏温看着那字蹙了蹙眉:“这破名字,该不会又是异诡阁起的吧?”
我摇了摇头:“谁起的我倒是不知道…但这东西一直守在袅袅林中,是袅袅林的最后一道关卡。”
苏温可是有理有据了,此时又拍了拍桌子,腰板儿也挺直了不少,振振道:
“你看看,袅袅林的最后一道关卡,我过不去是不是很正常?”
苏温话音刚落,神色却变了。他看着我,蹙眉问道:“袅袅林的凶兽,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能摇了摇头:
苏温想了想,说道:“既然是袅袅林里的东西,大人你应该知道怎么过关的。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被我一泼冷水给浇醒了。我幽幽说道:“你有所不知。这袅袅林里的和押魂使之间是有血契的,每个押魂使都有对应的一头,而那头也只听它契主的召唤。所以单独的一个押魂使绝不可能进入袅袅林,必须要五个押魂使一起,五头守着最后关卡的才会全部放行。”
苏温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五个,互相配合,也互相牵制。”
我“嗯”了一声儿,又道:“不止我们,历代的押魂使皆是如此。”
苏温蹙眉问道:
“可…现在地府的押魂使不是只剩下你和檀逢大人了么?”
我给苏温解释道:“虽说如此,可他们三个的血契并没有解除。若要进入袅袅林的最深处,还是需要他们的配合。不过…如今地府已经在选拔新的押魂使,等新官上任,原有的血契解除,他们便会有新的契主。”
苏温想了想,又说道:“可是…如果袅袅林只有五头,那这一头必然是你们其中之一的契兽。不若问问其他几位大人?”
“不。”我叹了口气:“离开地府前,我才巡查过袅袅林…那五头都在那里守着,这个,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
“那要不要再给异诡阁烧信问问?”苏温问道。
我摇了摇头:“先不用。如果那石门背后真有什么至关重要的,我可能要亲自回趟地府。”
说罢,我又问:“除了这个,可有别的收获?”
苏温老实说道:“鬼呢,是半只都没找到。”
我浑身一瘫,差点倒在桌前,对苏温这鬼小子,我就不该有所期待。
岂料,苏温大喘气儿,还藏了一手。只听他幽幽道:“但我打听到一件事儿,雪桑谷近十年来偶尔会有人失踪。我怀疑他们被抓去做了药引。于是我给地府烧信要了近十年的雪桑谷死簿,那几位,的确是血尽而死,且是至阴时辰生人。”
“厉害啊!”我看着苏温,笑了一下。
等等…失踪?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死簿还在你手里么?”我问。
苏温点了点头,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张纸,平放在了桌子上。
我仔仔细细看了过去,一遍又一遍,却没找到文珠的名字。
“大人你在找什么?”苏温问道。
“还记得后山的药阁么?”我抬眼瞧着苏温,压着嗓子问道。
苏温又点了点头:“莫连风生前常去的地方,之前也都布过苦陀铃的。”
“我觉得他就在那儿。”我说道。
在苏温疑惑的神色下,我给他重新讲了一遍从秦一迟处打探来的消息,关于莫连风,也关于文珠。
我以为苏温会关心莫连风翻遍古籍究竟在找什么,再不济也会关心文珠是谁?为什么失踪?
可苏温的关注点却异常清奇。
“大人…你露馅儿了…?!”他非常真挚,又略带无语地看着我。
“我…”我嘎巴了两下嘴,也反驳不了他。只能剜了他一眼,道:“我说了我是昆仑的人,这怎么说也不算彻底露馅儿吧。”
苏温撇了撇嘴:“大人,他既能猜到莫英早就死了,也能猜到那鬼是莫连风。你觉得…他会信你的鬼话?”
“我…鬼…”我伸出手指,支吾了许久,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苏温这鬼小子,干啥啥不行,说话倒是一个顶仨。回到地府说啥我也给他整到谈判队里去。下回再跟九重天交涉,放出我们苏温,一定咬得他们哑口无言。
“咳咳…”
想着,我挑了挑眉,露出奸笑。
“大人!你还有脸笑!”苏温蹙眉。
“我…脸…”我一拍桌子,怒目圆睁:“苏温,我给你脸了是吧!”
这才几日,苏温这鬼小子竟然丝毫不怕我了,称呼也从您彻底变成了你。此刻他掏了掏耳朵,极其敷衍得安抚我道:“大人,我只是提醒你,小心那个秦一迟。”
我正气极,苏温跟个没事鬼一样,接着说道:“如大人所说,过几日便是莫连风的冥诞,那么,莫连风的生辰便不是鬼月至阴时辰…他不是死于诡术,他可能真的如莫琼所说,是病死的。那那个文珠呢?为何突然就失踪了?难不成…她也成了干尸了?!”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桌子上雪桑谷十年死簿。说道:“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苏温忽然抱起胳膊,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毛,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害羞。
苏温这鬼小子,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若放在以前,九重天与地府不合那几年,送去和亲也是极好的。
想着,我又露出奸笑。
“大人…大…人…大人!”苏温忽然大喊,吓我一跳。
还是别送去九重天了。就他这大嗓门儿,在清净的九重天,不到三天,就得被送回来。
“怎么了?”我问。
“你手里的那一团是什么?”苏温问道。
我蹙了蹙眉:“什么一团…是信!你回来时候我正要看地府的回信。”
“哦…”苏温笑了一下:“可是地府的信马上就要让你揉碎了…”
说着,苏温指了指我紧攥的手。
我低头一看,好家伙。好好的一张纸,让我给揉成了团,中间还露了几个窟窿。
看着那信,我微微张开了嘴,喉咙一哽:“看来…我必须回趟地府了。”
苏温好奇凑了过来。那异诡阁的骆无极吝啬言语,纸上只写了断断续续的一行字:
苏温见字,骤然严肃起来,皱眉望向我:“大人,你问了什么?”
“我问了文珠是否已经死了…地府有没有她的消息…”我忽然有些恍惚,冰冷之感骤涌于头顶。
我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苏温道:
“编号0577,文珠是名鬼差。”
【16】
彼时,看着那回信,我十分震惊。
苏温看着我,眼睛微微睁大,指着那信,冷幽幽问道:“地府的鬼差犯了错大多降职,重一些的革职投胎,即便去玉露池都是罕见。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要去灵幽台燃烛三百年?”
我叹了口气:“灵幽台有去无回。我必须立刻返回地府想办法见她。我走的期间若有人找我,拖着些便是。”
于是,我回到了地府。
灵幽台虽说不属于什么禁地,但地府诸鬼一般也都不会去那儿触霉头。
我徘徊在灵幽台外,按理说这里由鬼卫负责,我应该直接去找他们。然自打鬼王肃查地府,原有的情面是统统没有了。用檀逢的话说,那就是:
我正琢磨着,忽然有个鬼差喊我名字:“可是林拂林大人?”
我点了点头:“你找我?”
鬼差谄媚得笑了笑:“是异诡阁骆大人找您。他说见着您,便告诉您他在异诡阁六层等着。”
骆无极这老贼,是摸准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行了我知道了。劳烦了。”我提剑拱了拱手,便抬腿往异诡阁去了。
异诡阁的第一层,九九八十一根檀香,终年不断香火,供奉诸佛。
一群鬼,整日烧香拜佛,你敢信?就连那九天外大慈大悲的佛祖估计都不敢信。
“林大人,好久不见了。”
“为什么找我?”我其实有点儿明知故问。
骆无极说道:“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找我。”
我盯着他,问道:“骆大人知道如何进灵幽台?”
骆无极笑了:“灵幽台如今你是进不去了,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发发善心告诉你也说不定。”
“你知道文珠的事?”我依旧半信半疑。
骆无极手中摆弄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口中幽幽说道:“文珠以前在异诡阁当差,你说我知不知道?”
我蹙眉打量着骆无极,此刻他正翘个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瞧他那模样我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想干什么?”我眯了眯眼睛。
“帮你啊。”他笑道。
我哼了一声儿:“我是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要你帮我个小忙很小很小的小忙。”骆无极眼里透着精光。
“您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啊。”我假笑着。
骆无极敷衍得拱了拱手:“过奖过奖。”
“说吧,什么忙?”我问。
骆无极道:“不急不急,你先应下,等雪桑谷一事完结,你再帮我。”
我狐疑得看了他一眼。虽说我总觉得事情没他说得那么简单,然我倒也不信他骆无极敢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
“我答应你。”我说道。
骆无极伸出手,笑看着我。极不情愿得,我走过去与他击了掌。而后便问道:“掌也击过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么?文珠当初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骆无极伸了个懒腰:“当年异诡阁的卷宗有一部分的誊抄本遗落在外,她是去销毁誊抄本的。”
我愣住了:“誊抄本?地府的东西为何阳间会有誊抄本?”
“押魂使?”我大惊失色:“你是说地府的押魂使在阳间修炼诡术?”
“就在雪桑谷中。”骆无极点了点头。
“胆大包天…”我喉咙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为我的胆子已经够大了,虽说整日吵吵着让那些鬼魂飞魄散,然真正这么做的,三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几次。这个押魂使真的可以用胆大妄为来形容了。
“那头…”我忽然反应过来,说道:“苏温在雪桑谷后山看到了一头,似乎在守着什么东西。所以那头,就是当初那个押魂使带走的契兽。”
骆无极点了点头:“大概是吧。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也只有文珠知道。可她的嘴很严,很多事直到她被送去灵幽台也没有说。”
“他…”我盯着骆无极:“谁?”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骆无极咧了咧嘴角:“莫连风。”
骆无极道:“昔日那个押魂使只留下了一半药方,都是些阳间能寻到的。不好找,可终归是找得到。可有一副不寻常的药引她没有留下。少了这味药引,本可相安无事,可文珠泄露了出去,将埋下的祸根彻底拔了出来。”
“药方…药引…”我喃喃重复着。
骆无极鬼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三凶煞拂生引》…那个押魂使当年从异诡阁誊抄的走的…是愈生还阳之术…”
“不错。”骆无极点了点头:“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这个药引那个押魂使没有留下,可文珠背叛地府,扰乱了阳间秩序。你觉得她难道不应该被送到灵幽台么?”
“难道莫连风也在练诡术么…可是分明是…”我实在想不通,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可分明是莫琼,是么?”骆无极好似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点了点头。
骆无极道:“据文珠所说,莫连风因为始终无法狠下心去取人性命,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诡术。”
我想了想,又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至阴之血而已,取便取了,定要取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么?”
“因为这味药引才是这诡术的重头戏,少量的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骆无极边说着,边搓着手里那块早就被摸得光华的古怪石头。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石头上转移出来。
我叹了口气:“那昔日那个押魂使,只留下普通的药方,而没留下这最重要的药引,也是因为觉得太过残忍么?”
骆无极笑了:“残忍?昔日她从地府逃走,躲在雪桑谷修炼诡术,多少人死在她的手里。她怕地府发现,滥用押魂之术,使那些鬼魂被封于雪桑谷中几十年,直到她身死,才得以往生。临终前她虽销毁了那个药引的记载,然不过是想为后世子孙累积福报。这点儿善意,本就是残忍的一部分。”
“等等…”我眉头紧锁,一眼不眨得盯着骆无极:“你刚刚说'身死'?她不是押魂使么?”
“不然你以为她修炼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紧接着,骆无极阴沉沉道:“还阳之术,那个押魂使,成功了。”
“不可能…”我打了个寒战:“这世上,谁都不可能逆转阴阳。”
骆无极懒散道:“没什么不可能。我异诡阁的卷宗,没有一份是假的。何况…这诡术,在她之后还成功过一次。”
我心里一沉,想到一个人。
“那个皇帝…”我喃喃说道。
苏温说过,三千年前有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我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骆无极哼笑:“所谓传说,皆是打着虚幻幌子的真实。林拂,你做鬼差三千年,做押魂使也有七八百年。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紧接着,骆无极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那个押魂使叫什么名字么?”
“什么名字?”我问。
“殷如惜。”骆无极说道。
殷如惜…
我心头一紧,这名字听着,倒是有些耳熟。可我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到过。
骆无极看着我,问道:“你还记得她么?”
我盯着骆无极的眼睛,幽幽道:
“她做押魂使的时候我只是个小鬼差,按理说我应该没见过她。或者说,我应该记得她么?”
骆无极点了点头,古怪得扯了扯嘴角:“你会记起她的。”
于是我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莫连风,他究竟是不是在等文珠。他知道文珠是鬼差么?”
骆无极道:“他不知道文珠的身份,不然也就不会到处托人去找了。但他究竟是不是因为在等文珠而不肯走…就要你自己参悟了。毕竟…莫英也没告诉我。”
“莫…”我震惊得张了张嘴:“你说莫英?他死后来过你这儿?”
骆无极极其无语地看着我,说道:“不然你以为我异诡阁是如何延续至今的?那可有一大部分是我们一点点一点点从那些鬼的嘴里抠出来的。”
“低级…”我十分嫌弃。
真没想到,堂堂异诡阁,竟靠这种方式挖消息。
等等…再等等…
我抬起头,阴森得看向骆无极:
“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那鬼就是莫连风。”
“那又如何?”骆无极毫无愧意。
我气得攥了攥手中的剑:“那你不早说!我和苏温白费了多少工夫你知不知道?!还有,地府还要拉着张大脸去问录命司,你有没有心?!”
我如此激动,骆无极却异常平静。他轻轻笑了一下:“林拂,你是傻了么?你该不会忘了,异诡阁的规矩是不问不答。即便是阎王,也不例外。”
“规矩…异诡阁都是鬼才,都是鬼才啊!”我插着腰,气得点了点头。
“过奖过奖。”骆无极再一次敷衍得拱手致谢。
我伸出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骆无极。
“还有。”骆无极笑了一下,十分神秘得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张黄纸,说道:“恭喜你解锁一个新任务。”
“什么?”我怀疑我是糊涂了,出现了幻听。
骆无极笑道:“鬼王大人说了,若你来问文珠的事,便要你一并将她未完成的任务也给结了。销毁誊抄本,全部。”
说罢,黄纸自他指尖飞旋,飘到了我面前。
我接下黄纸,几乎已经按捺不住撕碎鬼王的一颗躁动的心,咬着牙道:
“鬼王大人为何要把任务下给你,而不直接给我?”
“哦…”骆无极相当淡定:“可能他不想见到你。”
【17】
骆无极笑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猜…誊抄本可能就在那里面,莫连风…可能也在那里面。”
我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想销毁那个誊抄本,抓住莫连风,就必须得那头放我过石门才行?”
“那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我劝你还是试试别的。”骆无极说道。
“为什么?”我蹙了蹙眉。
“为什么?”骆无极道:“我说过,当初的那个押魂使还了阳,如今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那契兽早就易主,现今那血契在谁身上,异诡阁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是殷如惜,你如果要留那凶兽为你看家护院,你会把新的血契缔结在谁的身上?”
“如果我是她…”我思量着,口中喃喃:“我的孩子…或者说…后人。”
“不错。”骆无极点了点头:“结合文珠三缄其口的状态,我觉得现今那的契主,应该是莫连风。”
“这不是个死循环么?”我微微摇头:“如果莫连风在石门后面,如何能让他出来,召唤凶兽,打开石门。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骆无极扬起嘴角,说道:“我的猜测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办法就要你自己想了。”
我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沉着声音问道:“如果没有血契…降伏的可能性有多大?异诡阁有什么方法么?”
骆无极笑了一下:“我在地府这么久,从未见过有谁能够绕过没有血契的,进入他们所看守的地方。”
我攥了攥拳头:“那岂不是…永远也进不去那石门了?莫连风怎么会蠢到自己走出来,再领我们进去?这次的任务…分明是那…是那…”
分明是那鬼王给我下的一个绊脚石。
我如此腹诽,嘴巴开了又闭,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边骆无极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轻笑了一声儿,而后微微仰起头,幽幽说道:“总之,没有人能够降伏没有血契的。”
说罢,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眯了眯眼睛:“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是几万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地府还不叫地府,而叫冥府。曾有一只鬼徒手斩杀了三头看守重犯的,虽说身受重伤,但的确是做到了。”
“谁?”我问。
骆无极看着我的眼睛幽深透亮,一字一字沉沉说道:
“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龙阁帝鸢。”
“帝鸢…”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骆无极笑了一下:“所以我说,劝你试试别的办法。”
骆无极说罢,伸了个懒腰:“话已言尽,也到了骆某休息的时候了。林大人,慢走不送。”
说着,冲门口比了个让的手势。
我转身出门前,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于是停下来,回过头看着骆无极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
骆无极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开口。
“那个还了阳的押魂使,死后去了哪里?”我问道。
“投胎去了。”骆无极说道。
骆无极笑道:“她还了阳,就是凡人。以凡人之躯身死来到地府,又如何再以押魂使的身份去惩罚她呢?地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哼了一声儿:“又是规矩…”
骆无极幽幽道:“话虽如此,可是她的后人一直都在受着责罚,也算是她背弃地府,逆转阴阳的代价吧。”
“后人…”我蹙眉念着,忽然好像明白了:“雪桑谷…她在雪桑谷修炼诡术,她是雪桑谷的人。”
骆无极点了点头:“那押魂使就是雪桑谷第一任谷主的夫人,殷如惜。”
【18】
他很像我从前认识的某个人。可那人烂在记忆的最深处,千年而来,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不清不楚的轮廓。如今,随便的什么人竟都能与他相似了。
坐下后,苏温给我倒了茶,我喝了一口便开始讲在地府打听到的那些事。
一席话听罢,苏温蹙着眉,冷声说道:“不行。那帝鸢是什么人,你拿什么和她比?”
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她能做到的我未必做得到。”
“错!”苏温有些凶狠地盯着我,说道:“你是一定做不到!所以别去送死!”
我愤怒之余,有些感动,然感动之余,还有些无语。
“苏温,我是鬼,已经没有办法再死了。”我半开玩笑道。
可是苏温似乎很严肃。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我的双眼间,就那么看着我,微微闪烁,仿佛带着某种莫名的…恐惧。
“苏温…”我抿了抿嘴唇:“地府的差事,谁都拒绝不了,无论是我还是你。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苏温喉咙一哽:“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坚决打断了苏温的话,沉沉道:“我意已决。”
许久,苏温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几乎拍案而起:“我尚没有胜算,你去了,便真的是自绝后路。”
“苏温你…”我不解地看着苏温。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无比陌生,同这些日子来我认识的那个苏温完全不同。
“引出来?你想怎么引…那…”
我对苏温道:“你说的对…引出来…如果莫连风真的是为了文珠才留在谷中。那么只要文珠回来,他便会现身。”
苏温淡淡道:“可真正的文珠回不来了。”
“没错…”我十分赞同得点了点头:“但是只要同地府要来画像,我们便可以有一个假文珠回来。”
“大人…你…”苏温的脚不安分得动了动,似乎想要逃跑。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眯着眼阴森森道:
夜凉如水,冷风嗖嗖。苏温打了个喷嚏,因深感是自掘坟墓,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19】
苏温好信儿,凑过来看。
“好看么?”我抬眼问。
苏温笑了笑:“没有大人好看。”
我看了苏温一眼,冷笑道:“不用讨好我。凭你夸烂了你的嘴,媚瞎了你的眼,今日你也得给我扮成文珠。”
“不是…”苏温忽然像是浑身散了架子:“大人,我堂堂一个男鬼,你怎么忍心让我扮成个女鬼?”
“你不扮谁扮?”我斜眼问。
苏温吭哧起来,眼神闪烁:“那您…您…您自己…不成么?”
入了夜,我跟这苏温来到后山。为免有人打扰,我在竹林外设下了鬼障。
石门之外,我侧耳听了听,却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大人,你真的确定莫连风在里面?”苏温问道。
我压着嗓子道:“骆无极那老鬼,虽说瞧着不着调。但他的猜测,从来不是无根无据。他既这么说了,没有十成可能,最少也有八成。”
苏温点了点头。
“开石门。”我说道。
苏温问道:“大人,你真觉得这样有用么?”
“如果他真的在里面,就一定会出来。”我说道。
苏温没再说什么,掌间运气,专心对付起那石门来。
莫连风出来的时候我与苏温已经等了许久。久到苏温酝酿好的感情都已经快要消耗干净了。
“文珠!”
莫连风脸上的欣喜因为远处灼目的火光而骤然消失。他忽然停下脚步,警惕得看了眼四周。
彼时,假文珠,也就是苏温,早已被我困在火圈之中。而我已然躲在暗处。
“不要过来!”
苏温大喊。
莫连风眼露急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文珠,不要怕!我来救你!”
“不要过来,昆仑的人在引你上钩!”苏温又是一声儿大喊。
苏温这鬼小子临场发挥是真不错。莫连风此鬼极其狡猾,不演得逼真一些,他恐怕不会放下戒心,轻易相信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人会忽然出现。
“如果你过来,我就死在这儿!快回石门后面去!”苏温泫然欲泣,明显又开始给自己加戏。
莫连风身子微颤,眼里映着火光,攥了攥拳头。口中喃喃:
“昆仑的人,能奈我何?!”
他动作极快,虚影一般向苏温冲了过来。就在他刚刚接近火圈,我也准备好了随时出手的时候,他却忽然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
“你不是文珠!你究竟谁?”莫连风冷目灼灼,声音冰涩。
“我是文珠啊。”苏温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撒谎…文珠只有一个梨窝,而你是两个!”
说着,莫连风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要往石门跑。
靠!我就说不能随便加戏!苏温这小子没事儿表演什么喜极而泣!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有骆无极那个老贼,枉他号称天下第一聪明鬼,地府的大脑,异诡阁的心脏。就连人家文珠是几个梨窝,他都弄不清楚!我算明白了,这俩鬼完全就是我林拂攒修为之路上的绊脚石。
此刻苏温已经追了过去。但眼见着他那小碎步,就没可能追上头也不回的莫连风。
如果莫连风躲回石门后,再想让他出来,基本就不可能了。于是我阴森森眯了眯眼睛,从身侧悄然抽出了佩剑。
【20】
“莫连风!”
彼时,我大喊了一声儿,右手运气,砰然关上了石门。左手扬手一个飞剑,眼见着那剑笔直向莫连风后脑勺追去,莫连风回头猛得一躲。
此时我一把抓住了抛在半空的佩剑,又紧紧握回了手中。莫连风盯着我手中的剑,咬牙道:
“你不是昆仑的人,你是地府的鬼差!”
屁!我最恨别人说我是鬼差。
“在下地府押魂使林拂!”
说着,我腾然而起,自半空中向下将剑死死直插入莫连风的头中。
“大人!”苏温忽然大喊。
我微微侧头,眼珠儿却盯着莫连风,回应苏温道:“放心,这点儿力度要不了他魂飞魄散。可再深半寸,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咬着后槽牙,冷眼盯着莫连风,一字一顿道:
尽管莫连风极其不情愿,但他终究还是眨了眨眼。
我心中哼笑。阎王大人说得对,人之所以好控制,就是因为欲望,难以割舍的欲望。
“第一个问题,莫英和莫琼的事你知道多少。”我问。
莫连风道:“我知道莫英死了,莫琼顶替了他的位置,以他的身份活到现在。”
“哦?”我追问道:“那你应该在莫英死后见过他。他是死在他弟弟莫琼手里,对么?”
莫连风看着我,说道:“你既已经知道,又为何还要问我?”
“那我换个问题。”我冷冷问道:“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莫英是至阴之血,秦一行是至阴之血,雪桑谷中无故失踪的人也都是至阴之血。然既你当年已经放弃这诡术,为何又会被莫琼知道。”
莫连风道:“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
我眯了眯眼睛:“莫连风,文珠因为你而受灼魂噬魄之苦,而这雪桑谷每添一缕冤魂,便多增她一分业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莫连风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你说什么?文珠她怎么了?你真的见过文珠?!”
我看着莫连风,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里来的画像?不妨告诉你,昔日文珠为了你背叛地府,惹下天大祸事,如今去了一个比炼狱还要炼狱的地方。”
“地府…她是地府的人…”莫连风发疯了一般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她并非一个普通人…能找到那药引的…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想救文珠,我劝你跟我合作。”我说道。
“你要我做什么?”莫连风狐疑地盯着我,然眼神之中是难以掩藏的焦虑与担忧。
我问道:“我想知道当年那个誊抄本,还有文珠给你的药引誊抄本,现在何处。”
“你想做什么?”莫连风似乎很谨慎。
我说道:“我奉地府之命。一是抓你回去。二是了结文珠未完成的任务,销毁誊抄本,终止这场人间灾祸。”
莫连风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着:“如果你完成了。那文珠她会离开那个炼狱一样的地方么?”
“不会。”我如实答道。
我很想告诉他,会。可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许多年前,有人曾告诉我,虽身处幽暗,然应心向光明,只要心中有所坚守,便坦荡而无所畏惧。他那样的人,即便过了千年,可以依旧在人族的历史记忆中鲜活灿烂,一如当初。我曾一心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惜千年来不过学到了皮毛。
良心,可能是他唯一教会我的,而千年来仍没有被我忘记的东西。
许久,我才渐渐缓过神来。看着莫连风,我缓缓说道:“虽然她不会离开那里。但是至少她的业障不再增加,不会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过得更加痛苦。”
莫连风乌青的眼眶中溢出泪水,包裹着若隐若现的红血丝,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与他就这样僵持着。我没有再开口逼迫,因为我相信为了文珠,他一定会说。
果然,过了一会儿,莫连风终于开了口。
“石门。”他说道。
“石门?”我蹙眉看着他:“你说誊抄本在石门后面?”
莫连风摇了摇头:“只有一半在里面。文珠给我的那部分被我随着那场大火给烧了。”
“你放那场火…是为了销毁关于药引的记载?”我犹疑问道。
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排场实在是有些大了。
莫连风叹息道:“昔日我为了找到药方,查遍古籍医书,写了很多笔记。我以为…”
莫连风欲言又止,话锋明显一转,说道:“总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文珠也没有。”
我盯着莫连风,沉声道:
“我不知道。”莫连风脸色很难看,缓缓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已经毁了文珠给你的那部分,为何不将剩下的誊抄本一并销毁,而是将它留在石门后?”我问道。
我眉头一紧:“刻在墙体中?那石门后面究竟是什么?”
“莫家墓陵。”莫连风一字一字说罢,沉沉叹了口气。
“原是莫家的墓…”我兀自念叨着。
忽然,莫连风一个抬眼,眼神中古怪的锋芒让我莫名怔了一下。下一秒,他冷幽幽问道:
“石门后面,那主墓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像。林大人想看看么?”
我淡淡回道:“不想。”
莫连风一顿,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没有好奇心。片刻,他轻轻笑了一下:“那我换个问题,三千年前,林大人身在何处?”
“地府。”我冷冷道。
“是么?”莫连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是在人间么?”
“胡言乱语。”我冷眼看着莫连风,毫不客气。
莫连风古怪得笑了一下:“是不是胡言乱语,只有林大人心中才有答案。”
他的这句话,我听得不清不楚,直到我随他进入石门,在那主墓的墙壁上见到那幅人像,才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明白了他为何最初见我便眼神怨怼,为何言语之中透着强烈的、难以掩饰的埋怨。
那怀抱琵琶,安静端坐,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无比冷淡的女子,竟是我自己。
【21】
盯着那画像,我许久没有说话。我在回忆着过去几千年漫长的时光中,究竟是否有这样的一瞬,我怀抱琵琶,静静端坐,望着那正画着我的某个人,强装着笑意,眼中却暗暗压抑着刺骨的冰寒。
其实我想到了一个人。
可是莫连风忽然开口,声音幽幽,打断了我的思绪。
“吾莫家先祖,莫镜云,林大人可认得?”
“谁?”我忽然看向莫连风,心中一震。
莫连风重复道:“三千年前楚国的虎林军统领,雪桑谷第一任谷主,莫镜云。”
我盯着莫连风:“莫镜云是你家祖上?”
我心中一沉。莫镜云…惜娘…殷如惜…原来是她,是他们…
莫连风眼角一颤:“看来林大人还记得。”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淡得说了三个字:“怪不得。”
节选|知乎《秋后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