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现实主义短片,是社会的切面

2022-05-18   24楼影院

原标题:这部现实主义短片,是社会的切面

5年前,媒体人出身的黄广明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流浪汉之死》,收到读者积极反馈后,他决定将小说改编为一部短片。

2020年10月,短片终于投拍,第二年制作完毕。截至去年年底,这部短片已经在十个国际电影节入围或得奖,其中包括戛纳电影节短片角入围、柏林独立电影节最佳短片、世界独立短片电影奖主竞赛最佳剧本和最佳男演员入围、蒙特利尔电影奖入围、奥地利国际电影节入围……

短片《流浪汉之死》海报。

影评人、国际电影节选片人李葛对导演黄广明进行了专访,以下是访谈内容。

李葛:《流浪汉之死》是你的导演处女作吗?

黄广明:严格来说算第二部作品。这部开拍前4个月,我还拍了一部5分钟左右的短片《体面》,这是我第一次同专业团队与专业演员合作。在2013年初,我还拍过一部全业余团队合作的短片,或许那部才可以称为我的处女作。

李葛:截至目前《流浪汉之死》已经在十个国际奖项入围或得奖,包括入围戛纳短片角、摘得柏林独立电影节最佳短片,作为新导演,这个成绩是否超出了预期?

黄广明:确实超出了预期,要感谢所有合作者,特别是制片人与投资人刘宇鹏,还有《单读》与主编吴琦,如果不是小说在《单读》公众号发表并收到读者一些积极反馈,我可能不会想到把它拍出来。

李葛:你之前的经历能谈谈吗?

黄广明:我的经历比较简单,1997年大学法学专业毕业,在内地机关报待了两年,然后在《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做了12年记者编辑。2013年正式离开媒体,自由职业,主要是写小说、剧本和拍片。2020年创业,影视方向。

我想先说明一下,目前为止我只拍了两部短片,履历与成绩都非常有限,应该保持充分的谦逊。另一方面,我也是多年的观众与行业观察者,从这个角度出发,谈到电影与行业现状时,可能会奔放一些。这是我们这次聊天的基调。

导演黄广明(左1)与制片人刘宇鹏(左3)在片场。离开报社后,他拍摄的短片在多个国际电影节获奖。

李葛:为何要从写作转型导演呢?

黄广明:兴趣还是第一位吧,有表达的欲望,这种欲望已超出了写作、编剧。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导演,想全流程地把控自己作品的品质。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这个产业内有N道环节决定项目生死,一部电影能拍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我写的剧本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所以就决定自编自导了。

归根到底,这是精神产品的非标准化属性带来的,对同一部作品,不同人的评价可能差别很大,甚至霄壤之别。创作者必须无条件接受这个现实。很多时候,不排除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相信这个故事,只有你一个人相信这个剧本是成立的、有价值的,是可以拍出来的。

李葛:由媒体人转型编剧、导演,如何跨过专业门槛?

黄广明:自学,以及找人合作。还是那句老话,“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李葛:短片改编自你的同名短篇小说,故事的创意从何而来?

黄广明:灵感来自一个我真实碰到的流浪汉。2010年左右,我在报社上下班,经常在洛溪大桥人行道上看到一个流浪汉,身穿一件胶布“披风”,看起来有些精神障碍,但也有些波希米亚风和艺术气质,让人想戏谑,又让人同情,你会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后来他不见了,我竟有些怅然,希望他好运。

几年后又想起这个流浪汉,我给他虚构了一死亡结局,并为他的死因设置了一个谜团,通过“我”——一个有些精致利己的城市小中产的视角展开,揭示出流浪汉令人唏嘘死因——一个与我们时代大势报纸衰落关联的真相,一个失意者强大的精神世界。

流浪汉(周宏峰饰 )与黄之瑜(徐凡 饰)剧照。

李葛短片对小说作了哪些改动?

黄广明:最大的改动是将小说中的“我”,也就是叙述主体,由一个相对超然的旁观者,改变成了深层参与者,其人设也改成了一个患有抑郁症的报社编辑。故事的结构也变了一个CP档模式——一个抑郁症试图自杀的编辑与一个偏执失忆的流浪汉间的互动与救赎。

李葛:过去二、三十年中国经济突飞猛进,新旧疾速更替,“成功学”是社会显学,而这是一个关于时代失意者、边缘人的故事,很有人文温度,我看完还是蛮感动的。一份即将闭刊的报纸关联起两名落魄的主角,这个设置很巧妙,企业也好,人物也好,都是时代的失意者,这是一个关于失败者人性光辉的故事,这个主题是如何确定的?

黄广明:故事是因为某种触动、凭直觉写的,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没有过多考虑主题意义。写作中逐渐发现,这是一个关于两个失败者互相救赎的故事,精神力量超越了阶层和生死。

我自己作为读者和观众也好,作为作者也好,对作品的复杂性是有诉求的,并不热衷于主题过于一目了然的作品,对意指丰富、有层次感的作品更有兴趣。

李葛:这个男编辑有你的影子吗?你抑郁过吗?

黄广明:有一点,多少也抑郁过。抑郁似乎是一个时代病症。

《流浪汉之死》剧照。

李葛:在媒体的经历对你的创作会有影响吗?

黄广明:肯定有。对现实题材会多一份关注,虽然我个人兴趣比较广泛。呈现复杂性和深度是我做新闻时追求的目标,也是我与制片人刘宇鹏做电影追求的目标。

这里也顺便聊下现实题材创作的空间问题。现在观众、官方与业界都在呼唤现实题材作品,但真正的现实主义必然要表现人性、社会、历史的复杂与一些领域的阴暗面,如果没有这种创作空间,最终的结果可能是一种伪现实主义,而这种呼唤也只是叶公好龙。

李葛:我们经常说“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流浪汉之死》的剧本也提名了世界独立短片电影奖主竞赛单元,是全球四千多部参赛影片中惟一提名的华语影片,剧本写作方面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

黄广明:很遗憾我写的几个剧本,虽有入围获奖的,但到目前只有我自己掏钱找钱的两部短片拍出来了。所以告诉大家一个业内最大的秘密,把剧本拍出来最快的途径就是自己找钱、自编自导……

剧本写作永远是困难的,绝不敢说自己有多高水平,要谈个人感受,大概是技法很重要,但三观是比技法更具决定性的因素。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具新意,技法是创作中的肌肉与武器,而三观才是灵魂。

李葛:具体来说呢?

黄广明:你不可能创作出三观(认知、哲学)之外的作品,如果你有现世主义世界观,你会写出通俗剧;如果你有存在主义价值观,你会写出《局外人》《恶心》这样的作品;如果你符合主流价值观,那么你的作品可能获得官方奖项……

三观对应的是创作、构思中的首要环节,有形或无形地决定了题材的选择、主题的方向与呈现的调性,这是创作最重要的前提。三观不同,哪怕你们写的是同一个现象题材,呈现出的面貌都会迥异。

李葛:你的短片《体面》是一个爱情婚姻题材,这是个最常见的题材,丈夫面对妻子出轨作何选择,给我的感觉是视角、剧情都不落俗套,似乎可以佐证你刚才讲的。

黄广明:有个说法挺传神——男女主迈入婚姻殿堂,是通俗文学的结局,却正是严肃文学的开篇。

面对同样事件,比如分手、离婚、出轨,不同个体、不同文化中倾向于不同处理方式,相对于揭露隐私、攻击人格,诉诸道德批判,一些文化中更理性、更冷静,更体面,更诉诸法律。现实生活的底色毫无疑问是通俗剧,但人们的选择可以更体面、多一点文学性,生活中也没有绝对的黑白分明,这是我想表达的。

李葛:听起来你的创作方向比较偏作者表达、文艺电影?

黄广明:我对商业电影、文艺电影和艺术(实验)电影都没有偏见,好的类型片与作者电影都喜欢,它们在不同层面带来审美愉悦。而且这些分类其实没有严格界限,一部电影完全可能既好看又深刻,例子不胜枚举。当然,要达到这个层次,肯定不容易。

我们现在开发的院线电影剧本、网剧剧本,以类型片为主,包括悬疑、喜剧与爱情片,希望在尊重类型的基础上,寄寓个人表达与思考。

李葛:《流浪汉之死》拍了多长时间?总投入有多少?

黄广明:总共拍了10天,第一次8天,后来又补拍2天。总投资具体不说了,作为一部短片肯定不少,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算。其中原因包括经验不足,前期筹备有些仓促等。最大的因素,还是我们选择了制作一部体量较大、时长30分钟、相对复杂的短片,以及我们按市场化的方式制作了一部电影。

李葛:编剧与导演工作方式差别很大吧?

黄广明:一个国外的作家和编剧曾表达过他不想做导演的原因,大意是说,他写作时一支笔一张纸就可以指挥千军万马,而一个导演的工作却要考虑无数因素——拍摄日天气好不好、演员情绪高不高、制片人警告超了预算……

编剧主要是项目的前期工作,案头工作,经常是一个人关起门写作,而导演的工作涵盖了前期、拍摄与后期所有阶段,要跟各工种无数人沟通,有大量的决策要做。

我会坚持编导一体的模式。我不认为导演比编剧的工作更难,故事、剧本永远是这一行最具原创性和最具智力含量的环节。具体到国内环境和氛围下,我认为导演的作用被拔高了,而编剧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

导演的工作性质更综合,担负着文本阐释、指导表演及视听呈现多重责任,要回答大量问题、做大量决定,对脑力体力都是很大挑战。审美能力(或风格)这个词听起来很虚,但在电影创作中又是实实在在的,会影响大大小小很多具体的决定。如果你从头至尾参与过一部片子的拍摄制作,这种实战带来的经验、教训比纸上得来的要深刻得多。

李葛:你能举几个例子吗?

黄广明:比如片中有一场戏,流浪汉挨打、报纸被抢,这是全片为数不多的“武戏”,因为拍前没有画分镜,剪辑上下接戏也没有完全想清楚(主要是我的原因),所以在片场花了不少时间想怎么拍,而且费尽心思拍了好几个用不上的镜头。后来看到奉俊昊说的一句话,他说不带分镜去片场,对他而言就像光着身子上街,我就完全能领会其意思了。

当然也有意外之喜。片中有一镜流浪汉提着袋子放松的舞步,本是演员排练时的即兴表演,摄影师谢卓良抓拍到了,效果挺棒。

李葛:拍摄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黄广明:制作中突发情况很多,开拍第一天,我们的原本选好的一个重要拍摄场地——桥底流浪汉的家,突然说不让拍了,只好选择替代方案。

任何项目,我觉得迈出第一步是最难的。这个剧本2017年就写好了。但各种原因,包括拖拉、资金、勇气、疫情等,直到2020年10月才正式开拍,好在最终我们决定做了。

徐凡获世界独立短片电影奖最佳男主角提名(剧照)。

李葛:主演徐凡得到了世界独立短片奖主竞赛最佳男演员提名,可以说说表演吗?

黄广明:徐凡是广州话剧艺术中心的专业演员,得知他提名我也很高兴,这是对演员的鼓励,也是对导演的鼓励。

两个主要角色,一个是深度抑郁企图自杀的编辑,一个是失语失忆的流浪汉,都很有表演难度,他们的状态戏大于动作戏,我给他们提的总的要求是收着演,甚至是“没有表演的表演”,这样少数爆发的时刻反倒更显张力。

与片子的视听风格一样,我希望表演也是朴实与自然的,力戒浮夸。

我查看了不少抑郁症患者自述和科普资料,其中一个表述让我印象很深,“抑郁的反面不是高兴,而是活力”。你劝一个抑郁症患者高兴一点、想开一点是无效的,他们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觉得困难,连起床漱口都觉得困难,甚至自杀本身都觉得困难。

演流浪汉的周宏峰是一个非专业演员,他身上有种难得的放松感,片中有一段他跳舞的即兴表演,给了我们很大惊喜。为了拍这部片子,他将头发蓄了半年多。

当然,片中大小角色的表演,依然有相当的提升空间。大部分应该由我来负责,包括经验不足。

李葛:决定屏幕上表演水准的因素很多,演员的表演只占了一部分,有时甚至不是决定性的。

黄广明:是的。这是舞台表演与影视表演的一个重要区别,相对来说,舞台剧直面观众、“一镜到底”的表演方式,决定了演员表演的权重相对于影视剧中的表演更大。

观众经常吐槽影视剧中的一些表演做作、虚假,用力过猛,其实有很多是剧本和导演的问题,演员可能也有问题,但背了太多的锅。表演喜怒哀乐哭泣咆哮都没问题,要看动机是否合理充足,情境是否准确。另外导演要求、后期剪辑都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决定成片中表演的水准。

李葛:你的前两部短片收获了不少国际电影节奖的肯定,关于短片的创作有什么要同大家分享的?

黄广明:拍短片成本可控、有利于积累经验。长片创作者几乎都是从短片起步的。最关键的还是要迈出第一步,多拍。很多时候,勇气是才华的代名词。

短片的精髓恰恰在于短。现实中,高投入、大制作、强卡司但品质扑街的电影例子太多。正如有人所说,制作一部结构紧凑有力、风格突出、主题与细节浑然一体、令人信服的5分钟短片,这永远比制作一部粗糙的、对细节失控30分钟影片更加可取。

短片与长片,在制作上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长片场景更多、拍摄制作周期更长。二者最大的区别还是故事、剧本、叙事节奏上的。好的短片更加凌厉利落,结构鲜明,人物更少,直切主题,不容许漫长的铺垫,往往是结尾反转后戛然而止。短片是生活的切片,接近于一个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