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邊城》:最純美的愛,是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2019-10-19     麥穗小魚

文/麥穗小魚

題記:

小溪,白塔,墨竹,渡口,獨戶的人家……故事在靜美中拉開帷幕。這裡是悠然自得的世外桃源,這裡是民風淳樸的湘西邊城。

《邊城》是沈從文先生最負盛名的代表作,被譽為「文學史上最純凈的一個小說文本」,「小說中飄逸不群的仙女」。

一九九九年《亞洲周刊》評選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排行榜」,《邊城》名列第二,僅次於魯迅的《吶喊》。

如果把書籍比喻成飲品,那麼《邊城》無疑就是一杯涼白開,通透、純粹,喝起來無味,卻十分解渴。會讓我們浮躁的心慢慢安靜下來,也會讓我們帶著面具的生活慢慢卸下偽裝。小說中,鋪陳了紅塵男女的情愛、祖孫之間的親愛、鄰里人家的互愛,可以說是一部愛的大觀園。

各式各樣的愛相互交融著,純粹而自然。在這濃郁且淳樸的愛中,有一種愛卻用盡了一生的等候。不曾有過承諾,也不知道歸期,但她不在乎,只是等,等待那個「明天」就會回來的人。

一如,沈從文在《邊城》的卷首語:

「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一個老人,一個女孩,一隻黃狗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故事便從這裡開始。

管理渡船是老人一生的職業,從二十歲起他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船渡了多少人。恩怨情仇,生離死別,老人看的很開。那隻黃狗是他唯一的朋友,那個女孩是他唯一的親人。

女孩的母親,便是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和一個茶峒軍人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身孕以後,世風不容,這對痴男怨女便打算私奔。但男人覺得逃走違悖了軍人的職責,亦會有損自己的名譽;女人則不舍家中孤獨的老父親。

兩難之下,男人就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阻。」於是,便先服了毒。女人心疼肚中骨肉,只好羞活於世。待腹中小孩生下後,便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追尋心愛的男人而去。

遺孤在爺爺的拉扯下,轉眼間便到了十三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溫婉可人。爺爺便為這可憐的孤雛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翠翠"。

翠翠和爺爺相依為命

邊城不同於川端康城的冷靜,而是另一種平實。靜靜的如同世代在茶峒流淌的酉水,送走了一代代最樸實善良的人們,見證了一段段最平淡真摯的悲歡離合。

在那個風雲變幻、炮火連天的年代,這裡「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不管外面的人們如何水深火熱,茶峒里的人們依然悠然自得。可以說,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孕育了茶峒的靜謐安逸和淳樸風俗。

熱鬧充滿生氣的小河街,婦人聚集的吊腳樓,負責擺渡的老船夫,就連世俗最為不齒的風塵女子,也永遠那麼渾厚。她們可以為了生計,關起門來行魚水之歡,也可以把所有的眼淚和快樂牢牢地系在歸期不定的水手身上,大有古代女子「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勇氣和無悔。

一如,沈從文在《邊城》里寫到: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即便是吊腳樓里的女人,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她們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皆不許胡鬧"......」

吊腳樓里的女人,把眼淚與歡樂在愛恨得失間揉進了淡淡的生活里。「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絕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

情竇初開的少女會為一片雲、一顆星而凝眸

這樣的水土和民風也養育了翠翠的善良、純真和羞澀。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女孩子情竇初開,憧憬「愛情」的年華,翠翠自當也不例外。

她有年少無知時扮做新娘的懵懂,也有情竇初開後追看花轎的好奇。她會歡喜,會臉紅,也會愛上吊腳樓里傳出的纏綿歌聲,又會為一片雲、一顆星而孤獨凝眸。

一句輕罵,暗生情愫許一生

茶峒這個小山城,五月端陽甚是熱鬧。每逢端午節,城中男女老少便聚在一起觀看劃龍船比賽。爺爺便也帶著翠翠前去湊熱鬧,到了河邊卻找老友斗酒去了,把翠翠一個人丟在那裡。

茶峒端午賽龍船

天漸漸黑了下來,看賽龍船的人逐一散去,吊腳樓里亮起了燈,女人也唱起了曲兒,可爺爺還是沒來接翠翠。於是,翠翠就佇立在碼頭左等右等。此時,對岸游過來一個人追白鴨的男人。翠翠身邊的黃狗警惕性地「汪汪汪」叫了起來。

男人爬上岸,問道:「你是誰?為什麼這麼晚還回家?」

翠翠答道:「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我等爺爺來好回家去。"

男人:「這裡等也不成。到我家裡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以為男人要她去吊腳樓,心想此人肯定是個輕薄之徒。本來從不罵人的她,覺得被欺侮了,就輕輕的罵道:"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男人笑著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裡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燃了一個火把,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她。此人是二老家的夥計,是二老專門安排送翠翠回家的。而翠翠並不知道二老是誰,一番言語之後才知曉二老就是剛才挨自己罵的那個人。其實,二老的真實名字叫儺送。因為上面有個哥哥,又是大戶人家,家境顯赫,便人稱二老。

想到這裡,翠翠心裡又吃驚又害羞。吃驚的是,一面之交的男人竟會記掛擔心自己;害羞的是,自己竟然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好感。

翠翠和二老儺送

時間一轉眼過了兩年,雖然這兩年翠翠也都會去看賽龍船,但是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美。那個男人已經落入了翠翠的心坎上,滋生了情愫,暗許了芳心。

而翠翠不知的是,有另一個男人對自己也動了心。這個人就是大老,儺送的哥哥天保。天寶生性豪爽,心直口快。某日,在坐爺爺的渡船時張口就說:「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緻,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閒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翠翠與天保、儺送之間情感的萌動,像悄然無聲的春雨,潛入泥土。生死別離已然發生,故事中的人唯有承受。那琉璃般透明的「純粹的美」和「清潔的魂」,帶給人們恆定而久遠的感動。

大老終究還是太忙,於是他選擇了「走車路」,就是請媒人去翠翠家提親。提親的結果自然是失敗的,因為翠翠壓根兒就不歡喜他。書中只用了一段話就闡明了這種情感:

「翠翠弄明白了,人來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從容」二字不動聲色地表露了翠翠內心的想法。因為對大老沒有那種特殊的感覺,所以能夠從容面對。

二老對翠翠的愛是含蓄的亦是勇敢的,當知道自己的親哥哥也喜歡翠翠時,他直截了當地去向哥哥表明自己的心跡。更重要的是,他顯然比大老更了解翠翠的心意,因為他選擇的是「走馬路」,就是為翠翠唱三年零六個月的情歌。二老是成功的,他的歌聲讓翠翠在睡夢中都能感覺到甜蜜。

書中是這樣描述翠翠聽到二老歌聲後的感受:

「我昨天就在夢裡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得真有趣!」

這寥寥數語,卻把一個沉浸在對愛情美好幻想中的女孩形象勾勒出來了。他們三人之間的愛情放在今天說就是「三角戀」,劇情絕無當地電視劇中,兄弟倆為一個女人爭得頭破血流。《邊城》里把這份情愛寫得平靜而又激盪。

實際上,大老何嘗不想車路不通走馬路,只是自己沒有唱歌的天分。況且在二弟表明了喜歡翠翠的心意後,便想成人之美。但弟弟卻出了個主意,兩人輪流對著翠翠家唱歌,算是公平競爭。翠翠應了誰,誰便勝利了。

大老和二老公平競爭

結果,不必說,自然是弟弟二老勝了。前文已經描述過翠翠聽到二老歌聲的感受——「睡得真好,夢得真有趣」

沈從文在《邊城》里幾乎無一處華麗的辭藻,卻每每讀起來引人入深,代入感極強,仿佛讓人回到那馬放南山、情愛飛揚的歲月。

「不哭過長夜,不能語人生。」我想沒有經歷過青春的甜酸,沒有體會過塵世的涼薄,大概也不能懂《邊城》。面對塵世間鋪天蓋地的灰土,面對無處不在的窒息感,不再被小心翼翼保護著的自己,越發懷念起茶峒清澈見底的流水,桃杏花里耀眼的紫花布,溫柔的黃昏帶著薄薄的淒涼。

那樣的世界,在素淡中自有明澈的光輝,質樸中自有蘊藉雋永之致,只能存在於過往,存在於夢中,存在於記憶。翠翠身上有我們最想抓住的潔凈和自由,有著情篤初開的女孩對愛情的嚮往與執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哥哥天保自知弟弟早已打動翠翠的芳心,決定駕家中的新油船下駛,離開茶峒。怎知風浪無情,出了意外丟了性命。自此,二老的心中充滿了對祖父的怨恨,但對翠翠的愛卻割捨不下。所以,每當有人問起:「你要渡船(做老船夫的孫女婿),還是碾坊(繼承家業)?」他仍然會說,我牽掛的是渡船(翠翠)。

這種「可得而不能得」的矛盾情感折磨著他,他不想放棄那份純美的愛,但心中的惡魔卻時時跳出來告訴他:「你大哥的死與翠翠家有關。」於是,二老做了「癮君子」,他遠遠地避開了自己的家鄉,避開了自己魂牽夢繞的翠翠。

而翠翠想要的,不是富貴的家業,不是顯赫的地位,她所期盼的,不過是自己喜歡的人能為自己唱三年零六個月的情歌,而自己能在歌聲的伴隨下,在美麗的夢境里遨遊。

在祖父去世後終於從旁人口中得知了二老的想法,亦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曾明白的事情。話說,女人總會在一夜間長大,於翠翠亦是如此。

有人說:「每一個女子的生命中都會有兩棵樹。一棵白樺木,一棵菩提榕。」

白樺木是,我愛的那個人;菩提榕是,愛我的那個人。

白樺木留有餘地,菩提榕萬死不辭。

翠翠心中有自己的菩提樹

白樺木和菩提榕,長在翠翠生命里,變成了沉默秀拔的儺送,和豪放不羈的天保。愛上同一女子的兩個漢子,換到古代,該血染山河兵戎相見一場;換到現代,該勢不兩立各謀生路一回。換到世外桃源湘西邊城裡的親兄弟,只好情義兩難,九死一生。

他死了,他走了。

一如,《邊城》的結束語: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月華靜夜涼如寞,一寸相思一寸淚。」天保帶著遺憾去世,爺爺帶著未了的心愿去世,儺送懷抱愧疚和無奈遠下桃源,單純的、孤苦的翠翠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長大了的翠翠選擇了獨自堅守在渡口,等待著沒有歸期的愛情。不曾有過承諾,也不知道歸期,但她不在乎,只是等,等待那個「明天」就會回來的人。守望的姿態那麼蒼涼美麗,守望的距離也非遙不可及。

因為愛,所以等

要怎樣的一份情感,才值得用一生去等待呢?

我從中間讀出了諷刺的意味:翠翠因為長大了,懂得了什麼是愛,所以選擇守候;而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人因為「長大了」,懂得了什麼是現實,所以選擇逃離。

讀完《邊城》,悵然傷神。這也許是一個悲劇,天保和爺爺的相繼離世,儺送的出走,翠翠日復一日的等待。可我卻覺得,這是一部幸福的小說。因為,所有的人心中都被愛填滿。他們帶著愛生活,帶著愛逝去,帶著愛離開,帶著愛等待。

因為愛,他們選擇了不同的人生軌跡;

因為愛,他們留下了悵然神傷的過往;

因為愛,翠翠的等待被點綴上期待幸福的紋理。

《邊城》留給我們一個綿綿的想像,留給翠翠一個長長的明天。

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最純美!

沒有結局,自不必掙扎。我們仿佛可以看見獨守渡口的翠翠,在對儺送的碎碎念中將一個個日子過下去;看見風乾的記憶,在等待的過程中變得鮮活和美好;看見很多很多的事情,在時間的延伸中都變得雲淡風輕。

翠翠為何會為「不曾有過承諾,也不知道歸期」的愛情獨自堅守呢?

作者沈從文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

「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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