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麥家的「病人」和他們的「紅字」
——論《人生海海》
文 / 翟業軍
在我的想像中,作為諜戰小說大師的麥家始終蹲踞於一片徹底的靜、絕對的黑。
捕捉每一絲異樣的電波從聲音之海中浮出,等待鎖舌的「咔嗒」聲輕輕又驟然地響起。
此時的他沒有視力,所以才能目光如閃電,劈開一個個劈不開的密碼;完全地非我、無我,所以才能抵達一個個鎖閉著的「我」。
這一次,麥家誓言:「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我的擔心有二:
1.離開自己駕輕就熟的諜戰、密碼,麥家能行嗎?
2.人心、人性何等詭譎,怎麼可能有密碼?
而且,如果真的可以循著一本密碼,譯出人心、人性的謎底,這種可譯的人生也許並不值得一過。
撕掉諜戰標籤的渴望竟是如此強烈,麥家毅然回到富陽老家,以此為地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破譯起「人心和人性的密碼」,寫出長篇小說《人生海海》。
他知道,這是一次押上所有職業信譽的賭博,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而他敢於孤注一擲的底氣在於他對自身才華的相信,他知道,他是行的。
在經過多年的深思熟慮之後,他終於穩穩地投下一枚險棋,也是好棋:
在上校(蔣正南)的恥部刺上一段無論如何都抹不去的羞辱文字,把上校和恥辱本身牢牢焊在一起。
於是,所有人,哪怕是同情他的人都想扒開他的褲子,看看那段不能看、看了就會弄髒雙眼,卻又因為不能看所以才一定要看、哪怕由此被冒犯被傷害的文字。
而他活著的唯一使命和動力則是死死捂住這個秘密,就算被誤認為是個太監,就算不得不割掉偷窺者的舌頭、挑斷他的手筋——只要沒有被說破、寫出,秘密就還是秘密。
目光也可以殺人,好奇心竟能泯滅廉恥。
被無數饑渴的看客環伺著的上校註定分有一份荒誕的命運,他必須全力以赴於一場絕望的抗戰。
詭異的是,越是被窺伺,上校越是能緘默起他的秘密,並在界線的另一端向這一端正在覬覦他的苦人們施以援手。
也就是說,只有不斷的攻擊才能彰顯他無法被攻擊的超能,只有無休止的驅離才能一勞永逸地讓他與驅離他的人們生活在一起——
也許是以接濟、救活他們的方式,也許是以被他們「嚼舌頭」從而填滿他們漫長、空虛的暗夜的方式。
上校的故事真是深奧啊,一團黑,海樣深,根本摸不著邊際;又是多麼的勾魂攝魄啊,聽眾被激發出不竭的創作衝動,在他的故事之上衍生出一個又一個新故事。
他的故事由此具有了不斷生長、更新的奇能。
就這樣,因為秘密之陰影的烘托,上校顯得無限輝煌。
因為故事如滾雪球般地增生,上校成了會變身的超能英雄,又因為傳說中根基處的空無,上校這才是真正的「滿噹噹」。
這樣的上校簡直就像他那套純金打造的手術刀具,幾十年的封存和黑暗決不能讓它們沾染半點歲月的塵埃,反而把它們「擦得更鋥亮」。
我想,我可以認定,麥家就是要從黑中熬制出白,一種來自於黑,所以比白更白的白;從不可能里生長出可能,一種來自於不可能,所以比可能更可能、更篤定的可能性。
這樣的白去人遠,離天近,是有神意的。
有神意的上校只能被仰望,不會被斫傷。
就算真的到了褲子即將被扒開的關口,麥家也會及時送上一份突如其來的瘋狂以及終將到來的死亡,讓他超越秘密和羞恥,讓他永恆地休憩。
海涅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上校之死,當作如是觀。
不過,問題隨之而來:上校如此完滿、超脫,那麼,「我」趴在「退堂」的樓板上、老保長「棺材屋」的氣窗前所偷聽到的有關他的駭人故事,就一定是傳奇、神跡,麥家怎麼可能由此破譯出人的密碼?
我們不妨拿麥家所鍾愛的《英國病人》來作一番比較。
電影《英國病人》劇照
那一場沙漠絕戀衝決了人倫的禁忌,因為她早已「羅敷自有夫」;突破了正邪、敵我的界限,因為他為了救她竟不惜以身事敵。
這樣的愛情必須被詛咒、被剿滅,他們在詛咒聲中觳觫、驚懼,他們是萬劫不復的罪犯。
他們又因為逾矩而獨立而純粹並因而獲得大歡喜,他們還是最痴絕、潔白的情人。
如此一來,他們的眠床就只能是火海,火焰將焚盡他們的罪孽,並由此煉出愛的真金。
愛的真金由死亡和罪孽煉成,這樣的真相陰邪得燙人,唯有由燒至枯萎的他用冰冷的唇送出幽微的聲,譫語般地說著,旋即消失於義大利夏日的晚風。
這樣的愛正是麥家所要的來自於黑的白,凡人哪配擁有,凡人如果一定要飛蛾撲火地愛的話,就一定會脫離常軌,成為罪人。
我想,「英國病人」的「病」,指的正是凡人脫離常軌時的快意和恐懼。
而人生來就應該大「病」一場,不得「病」,毋寧死,則是麥可·翁達傑勘測出的「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與「英國病人」相反,上校健碩似虎,完滿如神,理所當然地與一個個豐腴的肉體交媾,卻絕不為任何一具肉體駐留。
不可勝數的占有仿佛只是為了證明他的不可占有,他怎麼可能有「病」?一個沒「病」的人從來就不是一個精彩的「人物」。
上校確實太炫目、完滿了,用篤信耶穌的小爺爺的話說,他就是耶穌:「世上有耶穌才出這種大好人,他是不信耶穌的耶穌,你對他行惡就是對耶穌行惡……」
在人裡面尋找耶穌,在鹽裡面創造鹽中之鹽,《人生海海》當然跟《解密》《暗算》一樣好看,卻與麥家破譯人心的寫作初衷漸行漸遠。
不過,如果我們能夠抵抗、掙脫上校的魔力,去打量那些試圖斫傷他的可惡又可憐的人們,就會發現一個往往被忽視的重大事實:
斫傷他的力量一定會反過來斫傷那些斫傷者,斫傷者才是「病人」,各有一段自己手造的無法癒合也無處申說的創痛。
他們是世界的基數,是麥家真正的主角,正是從他們這裡,麥家提取到了「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比如,爺爺。爺爺是生活智慧大百科,道德守護神。
爺爺說,「驚蟄不動土」,因為驚蟄是蛇蟲百豸甦醒的節氣,土裡窠著各種胎卵,動土就要了它們的命。
哪怕是害蟲,也應該讓它們投胎活一世,「這是做人的起碼」。
這樣的爺爺就是秩序本身,「爺爺說」天經地義得就像第三章一再出現的「報紙上說」。
不過,不管爺爺把世界塗抹得多麼秩序井然,總會殘留一些抹不掉的「刺點」,順著「刺點」撕開,一下子裸呈出他以及世界骨子裡的愚蠢和自私。
或者說,正因為生存的第一要義是自利,他才口口聲聲說道德,正因為活得如此盲目,他才言必稱智慧。
他一定要用加粗、加黑的「有」,去遮蓋空無一物的「無」。
於是,當村子裡瘋傳上校是個雞姦犯,跟他兒子是「一對」時,他生命里最大的「刺點」就凸起來了,挫不平、繞不開。
他的選擇只能是把靈魂交給魔鬼:出賣上校,就像猶大出賣了耶穌。
這位假扮成使徒的猶大至死都理解不了的是,他的致命傷在於他妄想以肉身之暗扛起秩序之明。
生命總有成片的幽暗是無法被秩序化的,想做秩序中的完人的凡人不過是「病人」,爺爺正是其中「病」得最重的一個。
作為小說家,麥家的職責在於:
明明看穿這個世界經不起試驗,偏偏把無解的難題扔給看起來最經得起試驗其實早已「病」入膏肓的傢伙。
並由他必然的潰敗一舉揭下蒙在世界表層的光滑的膜面,膜面之下原來空空蕩蕩。
也如,林阿姨。
林阿姨愛上校,愛得一往無前,愛得要麼全有,否則全無,最終把上校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占有欲令人發狂,甚至直通毀滅,這是人性常見的症候。
林阿姨只是無數「病人」之一,並不比白先勇的玉卿嫂來得更加決絕。
她的光華在於,玉卿嫂的終點才是她的起點,她要用一生的苦行來贖罪,把自己由一個有著「一顆黑暗之心,飽含罪孽之淚」的罪人「渡」成一個「活觀音」。
這是一場何等酷烈的修行。
面對失智如孩童的上校,她是愛人,更是母親。
可以設想,她是幸福的,因為她終於可以如此無間地與他廝守在一起,又是疼痛的,因為她廝守的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就像攏著一堆灰燼烤火,只會讓她感到徹骨的冷,讓她無望地思念著再也不會燃起的火焰。
更殘忍的懲罰是,這個罪犯整日照料著受害者,卻連一聲「對不起」都說不出口,因為受害者早已忘卻了她的加害。
請注意,不是原諒,是忘卻,被忘卻的加害永遠不會得到原諒,她只能把「紅字」深深烙進自己的胸口,羞愧到死。
更有意味的是,麥家不僅看到修行的酷烈,更看到當她心甘情願地投身於這一場修行時,酷烈竟然也可以是纏綿的,銷魂的。
他說:「沒有人會忘掉自己的寶貝藏在哪裡,也沒有人會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穿心箭才是心頭寶,穿得越深、越透,越是刻骨銘心,越是愛之若命。
於是,這個罪犯的臉色時時由蒼白轉為潮紅,她才是最繾綣的情人,她還要用死亡永遠地封存起她對他的愛,終極的愛情,死才不死。
就這樣,她用日復一日的酷烈的修行把「紅字」改寫成豐饒和驕傲。
就像《紅字》里的海絲特·白蘭太太死後終於跟心上人葬在一起,墓碑上寫道:「一片墨黑的土地,一個血紅的A字。」
電影《紅字》劇照
林阿姨酷烈而銷魂的修行為麥家開啟出一套獨特的辯證法。
在麥家的辯證世界中,只有「心有雷霆」才能「面若靜湖」;愛就要「愛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生不如死的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看清生活真相之後依舊活下去,才需要勇氣;你們所說的「消磨、笑柄、罪過」,不過就是他的英雄主義……
辯證法的高潮,是小說結尾一小瓶麻醉藥(寧靜)把林阿姨送進死亡的深淵(酷烈),她與他在深淵中永遠地交融在一起(無上的歡暢),他這才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辯證法又催生出奇異的美學效果:上校的來自黑的白、絕對的白、極致的白仍有諜戰趣味,我們從諜戰中就是要獲取不可能的可能性。
到了林阿姨這裡,黑白既彼此對峙,又交織、融合出一個黑白之「間」。
有了「間」的一再綿延,黑與白越顯瑰奇。
在黑與白的映襯下,「間」則不再是可以一筆帶過的過渡地帶,而是「複雜圖案和色彩」,巨大而深邃的存在,人之密碼就埋在那裡,等待著有心人去開掘。
至此,我可以總結:從諜戰小說一路走到《人生海海》,麥家的寫作發生了根本性的位移。
他把筆觸從上校(神)挪到了爺爺、林阿姨(人,因為是人,所以又一定是「病人」)的身上,從刀鋒一樣的黑白兩極切入了浩瀚的黑白之「間」。
這樣的位移不是簡單的取材上的變更,而是美學立場的刷新、飛躍,其意義就好像是中國小說從未央宮、花果山、水泊梁山來到了西門大官人蕪雜、喧騰的宅院。
我們每個人都分有的人性的愛恨貪痴嗔,成了真正的主角,我們終於可以在文學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拘拘束束的苦樂和忘不掉的愛恨。
我想,我已經附帶著解釋清楚,上校為什麼養了黑白兩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