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國慶來說，1989年是他的命運轉折點。
當時他已從北大畢業，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和中央書記處當了2年研究員，加上大學2年，前後4年發表專著論文500多萬字，政治前途一片光明。
但就在此時他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在哪。是繼續留在體制內搞研究，發揮光和熱，還是離開體制，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最終，狂傲的他選擇了後者，決定下海經商，成就一番事業。
這樣的選擇放在他身上，一點也不奇怪。
在北大，他是出了名的狂人，但有狂的資本。
1964年10月1日出生在北京；中學期間獲得「北京市優秀共青團員」和「北京市優秀學生幹部」稱號；1983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社會學系，連續3年被評為校級三好學生，擔任過校學生代表大會會長、校學生會副主席。
說他在當時的北大呼風喚雨可能有點不妥，但基本上就屬於這一類風雲人物，恃才傲物，從不畏懼權威，最喜歡為同學出頭，曾當著校長的面，跟總務處長叫板。
從小他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被誇著長大，成年後理所當然要楷模。
某次在談到老崔時，李國慶說「崔健對我的性格塑造有很大影響。我被他害了。 總想著改造社會，從我自己做起，給社會樹立一個榜樣。 」
李國慶說「被崔健害」當然是開玩笑的說法，但崔健的出現確實讓他找到了精神方向，明確了這輩子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楷模。
一個正派的，思想進步的，以改造社會為目標的楷模。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待在金字塔尖的李國慶，一直有著江湖兒女的匪氣。
因為在他看來，這種匪氣是進步青年應該有的精氣神：真實不虛偽、不懼強權、個性解放。
這是李國慶的性格底色，決定了他後來20年的人生起伏。
同樣是1989年，吉林省延邊第二中學有一位其貌不揚的學生退學了。
他叫羅永浩，經常在學校惹是生非，氣得老師牙痒痒。
因為他生性狷介，不服管教，覺得老師教不了他，上課完全是浪費時間，於是他輟學在家，研讀經典。
當時他已經在全國主流刊物上發表文章，立志成為一名詩人。
成長就是認清現實的過程。
老羅很快意識到，當詩人，這輩子都沒戲。
為了活下去，他在建築工地干體力活，擺地攤，倒賣中草藥。
慢慢他也明白了，想成為靠文字出名的作家，自己也沒那個天賦。
但他很不服氣，一直堅信自己以後一定能成事。
他從小思維敏捷，與眾不同。
如果生在大城市，可能他很快就能得到才華的施展，和李國慶一樣穩紮穩打地步入金字塔。
但在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和龍縣這樣的小地方，老羅長期不被理解，曲高和寡，過的十分壓抑，只能通過閱讀、與書中人對話排遣。
他在輟學10年後的1999年，終於抓到了「英語教學」這根稻草，飢不擇食地選擇從0基礎開始學GRE，堅持一年，大功告成，成為了新東方老師。
如果說李國慶是一個想要通過理想主義的方式成為楷模的時代精英，那老羅就是一個懷抱理想主義的草莽鬥士。他這輩子從未想當誰的榜樣，他只為自己而活，只想變牛逼後給傻逼們看看。
1999年，李國慶的事業也剛好起飛。
從1989年離職算起，他在圖書出版業整整摸索10年後，終於成立噹噹。和馬雲的阿里巴巴誕生在同一年。
很快，他便順利獲得第一筆800萬美元的巨額融資。這些錢都是來自響噹噹的大牌機構：IDG、SOFTBANK、LCHG等。
從此，他開始走上成為成功企業家的奮鬥之路。
又是一個10年。2010年，噹噹在美國紐交所上市，發行價16美元，當日開盤價24.5美元，大漲53%，全公司一片歡騰。
在旁人看來，李國慶成功了，修成了正果，但當時他卻乾了兩件匪夷所思的事。
第一件就是在上市當天，高調邀請初戀女友參加紐約的上市敲鐘儀式，並且贈送親友股，受到了當時網際網路圈的揶揄。
按照普通人的理解，這不就是典型的企業家式的作秀嗎？而且還拿八卦說事，很low。
更有趣的是，在當年《每日經濟新聞》的採訪中，妻子俞渝主動背鍋，表示這個想法是她提出的。
很明顯，她的目的是想降低此事對李國慶的負面影響，從而讓噹噹股價不受牽連。
還有一件事更離譜，李國慶竟炮轟幫助噹噹上市的美國投行摩根史坦利。
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公司上市後大漲53%一定是好事，證明市場看好噹噹。
但李國慶不這麼認為，他直接在微博吐槽，「公司上市，股票價格比定價漲跌超過40%就是投行的低能或品行低」。
之後開始在微博大面積炮轟，寫了一首所謂的搖滾歌詞，爆粗口大罵無良資本。
如果邀請初戀女友配合作秀只會落下話柄，那手撕投行就真的讓他和噹噹成為網際網路圈的大笑話了。
不過這還沒完。後續摩根史坦利的某員工看著不爽，與李國慶展開了來來回回的撕逼大戰，史稱：李國慶VS大摩女。
李國慶不知道，網絡罵戰講的其實不是道理，而是人心。
你一個剛上市成功的CEO，遭對手覬覦、路人嫉妒，再有道理也只能處於輿論下風。
路人會覺得他的這些罵戰就是了利益，覺得他不知足，想錢想瘋了。
其實完全不是這樣。
他就是嫉惡如仇。
要是真為了錢，李國慶大可關起門來，私下談判，然後做好外部公關，讓股票一路張漲漲，這才是上上策。
作為一家上市企業CEO、形象代言人，李國慶像潑婦一樣打口水戰，對他自己，對公司沒有任何好處。
這麼多年，你看過馬雲、馬化騰、李彥宏何時像這樣撕過逼嗎？
而李國慶則不一樣。
同樣作為一名企業家，他竟就是這麼一路罵過來的。
如果再回到他的人生目標，其實這些奇葩行為一點也不奇怪。
他要成為一個正派的，思想進步的，以改造社會為目標的楷模。
高調請初戀女友來現場，還送股票，不就是想成為那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嗎？
手撕投行是因為看不慣他們那些不道德、不職業的運作手段，李國慶非要將他們的醜陋行徑曝光於世人才罷休。背後就是他想做一個正派之人的價值觀在驅使著。
總之，他以為乾了這兩件很正派的事，結果都成了反面教材。
噹噹上市後，老對手、凡客誠品CEO陳年公開說 「李國慶很二」。
當時妻子俞渝接受採訪時笑了笑，告訴記者「國慶這個人的確挺二，做事很直。」
李國慶一直不明白，他再也不是北大的進步青年，他是公眾人物，是著名企業家。
如果你只是進步青年，那憤世嫉俗和敢作敢為是英雄形象必備的；
但如果你是著名企業家，那講講勵志雞湯，做做慈善，吹吹牛逼，才是楷模應該呈現給大眾的樣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企業家罵罵人也不會傷筋動骨，畢竟做企業才是本職工作，只要公司發展順利，李國慶的江湖地位就一直都在，沒有人敢看輕他。
只可惜噹噹非常不爭氣的輸了，輸給了李國慶以前沒放在眼裡的京東。
李國慶有兩點失誤：一是牢牢把控住公司股權，把所有行業巨頭都拒之門外；
二是採用保守經營，面對京東的補貼大戰不但不採取措施積極應對，反而嗤之以鼻。
前者讓他失去了更多用戶，不管是亞馬遜、騰訊還是阿里巴巴，當時都找過李國慶。但他非常倔，總認為自己不需要，覺得沒有他們噹噹一樣能領跑市場；
後者讓他失去了本來的用戶。當年京東砸錢野蠻補貼，不僅單價比噹噹便宜20%，還可以無理由退貨。如果你是用戶，你會怎麼選？
而這種燒錢搶占市場的模式，在中國簡直百試不爽。後來的滴滴、摩拜、ofo、拼多多、抖音、瓜子二手車、瑞幸咖啡全都是這麼起來的。
因為中國人口規模巨大，企業用戶擴大之後容易形成網絡效應。
老老實實遵循用戶價值，按照商業本身的規律經營的公司，全部被補貼模式打趴。
中國現有的商業世界就屬於野蠻人。
當年網約車的先驅易到用車看到後來者滴滴瘋狂補貼，把市場搞的混亂不堪，非常鄙視，認為他們這是在自殺。但後來滴滴贏了。
2019年春節，抖音8天就花了5億美金做營銷，平均一天砸4.4億人民幣。從那以後，快手的用戶量被徹底甩開。
總之，不想受外部力量控制以及不參與違背基本商業邏輯的補貼大戰，這兩點讓噹噹被時代無情淘汰。
仔細一想，這完全就是李國慶的做事風格。
你讓他去向行業巨頭卑躬屈膝，成為別人的戰略工具，他不可能做到；
你讓他當一個野蠻人，不考慮投入產出比，他更是看不上眼。
李國慶想要成功，但他更渴望像個紳士一樣，體體面面的成功。
對於金錢觀，他說：「財富並不能改變我的生活狀態，只是改變了人們對我的看法。」
他不是不在乎人們對他的看法，相反，他太在乎了。
他內心從小給自己的人設，就是一個受人尊重的榜樣。
再回想他說的「是崔健害了他」那句玩笑話，似乎非常正確。
「崔健對我的性格塑造有很大影響。我被他害了。總想著改造社會，從我自己做起，給社會樹立一個榜樣。」
2013年，首屆Ti創新者大會評出了5位最不靠譜CEO，李國慶毫無疑問高票入選。
羅永浩也在其中，而且最後還拔得頭籌，成為最不靠譜CEO大獎。
很有意思，羅永浩也是崔健的頭號粉絲。
他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叫《無情地讚美崔健》，崇拜感爆棚：
崔健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音樂家。崔健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惡俗時代和犬儒社會裡最可寶貴的性格。崔健是在音樂戰線上，代表全民族裡牛逼的大多數，向著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裡面所用的讚許之詞，也是他的價值觀所向。
他一直渴望成為崔健式的文化英雄，證明自己的才華。
1999年之後，老羅用了10年時間成了網際網路風雲人物。
2010年的他出版勵志自傳《我的奮鬥》，併到處演講，算是為他忍受了幾十年的不被理解報了一箭之仇。
再後來，他怒砸西門子，手撕方舟子，成了打假鬥士，正義的化身，讓他的名聲進入鼎盛期。
但他完全不滿足於當一個沒有作品的網紅。
網友評價帶給他的成就感，遠比他真正干出一番事業要小很多。
他開始做牛博網，後來又做英語培訓機構和錘子手機。
2016年，在錘子科技看起來還不錯時，他說過：「在不嚴重依賴天賦的領域裡，我覺得我基本上做什麼都能成。」
「基本上」這個詞用的很好，給殘酷的現實留了一絲餘地。
現在我們都知道，他做手機也失敗了，而且是非常難堪地慘澹收場。
和李國慶相比他是一個極度容易妥協的人。
李國慶從大四開始接觸圖書出版，到現在不管起起伏伏，都還在這個行業里，一直堅持底線和原則。
而老羅從退學開始算，這20年嘗試做好的角色包括：詩人、作家、英語老師、網站站長、英語培訓機構老闆、手機公司老闆…
除了他看不上眼、純粹為了賺錢而當的英語老師，其他都失敗了。
老羅這輩子要不正在打臉，要不就走在打臉的路上。
老羅的這種妥協不是為了任何利益，最終目的是成事，是為了贏。
他想要站著把錢掙了，然後給傻逼們瞧瞧：爺這樣的人可以成功，理想主義可以成功。
而李國慶最不缺的就是成事，大家都是聰明人，他要是不顧一切想贏，噹噹絕對不會可能輸，他和老婆俞渝也不會鬧成這樣。
最近俞渝無底線爆料了李國慶混亂的私生活，尺度非常之大。
10月25日李國慶對俞渝的反擊中，他說真相只有一個。
我不在乎誰是誰非，也對那些八卦不感興趣，但有一個細節意味深長，值得分享。
在開頭和結尾，李國慶都表達了一個態度：你無底線曝光我的私生活，但我不會按照江湖規矩以牙還牙，我還是要和你講道理。
開頭他說：「念家庭舊情，我就不再爆俞渝黑料了，讓各位失望了。」
結尾他說：「我的錯誤我承認，請大家放過我的家人。對於俞渝無底線的爆料，我繼續保持克制。」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李國慶依然想呈現一個社會榜樣應該做出的謙和與克制。
別看他罵人、摔杯子，那些都只是他表達方式的表面形式。
罵人是為正義出頭，採訪摔杯子是為了克制情緒，讓自己平靜下來。
而如果當時換成老羅，你就想想他和王自如辯論時的樣子，就能知道他會如何處理這種口水戰了。要不他不打，要打一定會把對方打趴下。絕對是口不饒人，快意恩仇。
而李國慶絕對不會，他只會老老實實講道理，在鏡頭前，用他那套過時的，甚至有點可笑的直男思維為自己辯解。
都是熱愛崔健的理想主義，都是嫉惡如仇的搖滾青年，都是智力超群的聰明人，因為出生環境不同，李羅二人的性格天差地別。
現在李國慶名譽掃地，成了一個失敗的企業家，失敗的丈夫。
擁有好的出身，好的成長環境，好的大學，好的事業起點，但最終還是一敗塗地。
一把好牌打得稀爛，令人唏噓。
而老羅也好不到哪去，不但離開錘子科技，前段時間被誤解懟周杰倫、懟前公司，口碑一落千丈。
每個人都在承受自己生而為人的責任，遭遇難以掙脫、不被理解的困境與宿命。
你我都不需要同情李國慶和老羅。
就算再失敗，他們也是這個時代1%的成功人士。
不過我對這種困境與宿命感到恐懼，尤其是寫完李國慶和羅永浩的現在。
或許在這迷失的季節里，中年人不配談理想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