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盛戎大師功底紮實,既是門裡出身,又是科班出身。但作為凈行,他的外型條件並不算好,個子不高,又瘦,尖下巴,臉都不好勾。坐科時雖是「科里紅」,出科後並不順利。
曾在上海給戲院當「班底」。這班底可與北京戲班的「底包」不同。上海戲院老闆外出約角兒,只約幾位主演,其他配角戲院自己解決。因此戲院有一個常備班子,其中不少人都具有「亞角兒」水平,什麼戲都能來,陪著誰都能唱。裘盛戎便是其中之一。
當時他對一位遊藝刊物記者說:「反正唱什麼都得聽人家的。上海的夜戲六點半開,夏景天兒,開場陪旦角唱《穆柯寨》,孟良、焦贊全來過,可倒好,帶著太陽就完事了。可是也有陪麒老牌唱大軸《打嚴嵩》的時候,散戲都快十二點了,有時候中場還能單挑一出。」這也是一種成長的鍛練吧。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正是京劇的黃金時期,凈行主要有三大流派:
1、金(少山)派,黃鐘大呂,寬音高嗓,銅錘正宗。
2、郝(壽臣)派,架子花,尤擅長「大面「,講究氣派,唱流水趕板剁字,寬音中帶沙音。
3、侯(喜瑞)派,講究工架,炸音為一絕,舉手頭足極為帥美,且能戲甚多。
彼時尚無「裘派」,裘老先生桂仙多年傍角,連三牌也掛不上,難說已自成一家。
「梅花香自苦寒來」,一名京劇演員要成為公認的表演藝術家,許多人先要克服天賦上的缺點,揚長避短,另闢蹊徑,方能別具一格。
眾所周知,程硯秋大師身高體胖,卻唱旦角。侯爺瘦小,卻唱大花臉。馬連良喉舌略有生理缺陷,卻創造了一個個優美唱段。
裘盛戎也是如此,他雖有一條六字半以上的好嗓子,但自知難比金少山的天賦,所以就悉心研究發聲方法。借鑑了崑曲中「抗、墜、吞、吐、豁、滑、顛、擻」的技法,形成了他自己的「帶著唱」、「甩著唱」、「摔著唱」、「扛著唱」等一套唱法,讓花臉運腔時不再直出直放,用崑曲的發聲技法,控制嗓音,不由得不拐彎抹角的轉悠。
他甚至吸收了一些老生的腔兒,開了花臉唱腔剛柔並濟的先河。當然,內行人不無微詞地說他「坤花臉」、「妹妹花臉」,但廣大觀眾歡迎他,說他唱得有味兒,他的 發聲確有獨到之處。
我於距今約六十年前第一次看裘先生的演出。那是在老開明劇場(後改為民主劇場,今不存),是一場義務戲,大軸是梅先生的《宇宙鋒》,壓軸是裘先生和譚富英的《捉放曹》,倒第三是趙燕俠的《辛安驛》。後來在他自己挑班的「戎社」里看過他的《普球山》、《鎖五龍》等戲,覺得他的唱法與其他花臉不大一樣。
當時年齡尚小,也不懂什麼流派,其實那正是裘派的初創期。
後來「戎社」與譚富英的「同慶社」合併為「太平京劇團」,譚裘除合作演出《將相和》等劇目外,二人輪流唱大軸。裘先生在「太平」唱大軸,裘派形成,其標誌是《姚期》、《鍘美案》的日臻完美。
譚先生表現了他高尚的品德,在前頭唱《桑園會》、《鬧府出箱》。裘的《鍘美案》劇中,幾乎全是唱,西皮的各種板式也近乎囊括。裘先生能在散板、搖板中創造悅耳的唱腔,尤其是拍著冬哥的頭,撫著他的臉唱的那句「千萬讀書你莫作官」,「千」字翻高,「莫」字帶著哭音,唱出了包拯不僅有鐵面無私的一面,還有深深的人情味。唱出了對那即將失去父親的無辜兒童的同情,也顯示出包拯自己悲憤的心情。
這一劇發揮得淋漓盡致,觀眾聽得盪氣迴腸,真是演出了人物,唱得餘音繞樑,久久難忘。
《姚期》則是唱、念、作並重,戲很足。
此後他們又新排了包公戲《鐵面無私清官譜》,《除三害》,整理重排了《鍘判官》。六十年代初,我聽他和李多奎老先生合作的《赤桑鎮》,堪稱精品,至今久演不衰。十句「漢調二黃」尤為悅耳。《趙氏孤兒》中雖也有漢調,但二者絕不雷同。包公的漢調是向嫂娘娓娓陳情,魏絳則為「如夢方醒」之自責。
裘派藝術如日中天之時,「紅浪」洶湧而至,可嘆裘大師未能逃過此劫,年未花甲,溘然長逝。如今凈行的「十凈九裘」已是大師身後之事了。
「十凈九裘」這種凈行的嚴重偏斜,令老顧曲者擔憂。我們的先人早在近兩千年前談到春秋戰國學術思想活躍時就提出了「相反而皆相成」的觀點,這其中包含著一種競爭的理念。如果象「十凈九裘」這樣偏斜,還有什麼競爭可言?我知道前些天有人給青年演員贈言,其中有唐代偉大文人韓愈的「行成於思毀於隨」一句,這話說得多好啊!現在大家都在「隨」,裘派就不會有什麼發展了。四大鬚生中馬連良早年宗譚,後來自成一派。程硯秋也曾拜梅,後來勇敢跳出,自成一派。如果他們一味「隨」下去,就不會有新的流派。現在的京劇大環境,別說創出新流派,保住原有流派不消亡全不易。試看毛世來、陳永玲逝後,筱派還有傳人麼?侯老晚年之愛徒袁國林逝後,擅長功架的侯派後繼乏人,這就是現實。
近年我因身體的原因,足不出戶,只能從螢幕上看戲了。從電視上看到的「十凈九裘」,演唱者多為「段兒活」,而且翻來覆去總是老幾段。真正裘派大戲卻少有人動。也許是我與世隔絕、孤陋寡聞,電視上很少見到裘派大戲。現在的《秦香蓮》後部,與《鍘美案》不盡相同。能稱得上精采的《姚期》,也久違了。至於《鐵面無私清官譜》連音配像全沒有。
我們呼喚裘派再傳弟子,別再只盯著那兩三齣戲,甚至幾個唱段,一定要全面繼承裘派的整體藝術。同時也呼喚凈行其他流派急起直追,在競爭中求發展,使京劇真正地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