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歲的「梵谷奶奶」走了。
聽到這個名字,我想,大多人一定是陌生的。但若提及「摩西奶奶」與「安妮奶奶」,很多人一定印象深刻。
她們都是高齡畫家,酷愛生活,對未來充滿希望。
「梵谷奶奶」也一樣,她67歲執筆畫畫,畫山川河流、田園果蔬,及流逝的歲月。
陳丹青這樣評價她的畫:「她用純真無暇的眼睛,去觀察和感受生活的真諦。」
斯魯本看完「梵谷奶奶」的畫,也說:「常秀峰(原名)和我一樣,都不是用機器和筆展示藝術,而是在用心。」
但對於這些誇讚,「梵谷奶奶」卻不在乎,她總是對鏡頭說:「我是個農民,我不是畫家。」
她確實是土生土長的農民。
「梵谷奶奶」原名常秀峰。據說,這名字還是她自己取的,意思為,永遠優秀的登山峰。
後來她的所作所為,的確也印證了這一點。
在接觸畫畫前,常奶奶一輩子生活在河南小村,未上過學堂,也不識字,更不用說觸摸藝術了。
若要深究,她對畫作唯一的認識,大概就是每逢過年,家裡貼的對聯,與供奉的神靈了。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藝術來源。
但這一切在2003年發生改變。
那一年,常奶奶的老伴去世,兒子江華見母親孤單,邀她到廣州到居住。
當時,江華已成家,有一個3歲女兒。他自己是記者,妻子是美術編輯。
也是這次遠行,讓常奶奶開啟了新的人生。
據說,最初她是捨不得離開老家的,稱放不下家裡的稻田與姐妹。但經兒子極力勸說,最終不得不收拾行李,走向了陌生的土地。
那一年,常奶奶67歲。
初次踏入繁華的大都市,常奶奶怎麼也適應不了。
兒子家住4樓,出門便是鳴笛聲與高樓大廈,水泥建築高高聳起,道路出奇一致,路人行色匆匆,這一切,讓常奶奶有些不知所措。
最初,她會下樓走幾圈,但每次出門,總會迷路,到後來,也就不出門了,只悶在家裡。
幸好小孫女放假在家,有人陪伴。
常奶奶那時最喜歡做的,就是給孫女講故事。
她講老家的風土人情,門前的山楂樹,隔壁炊煙緩緩升起,左領右舍的互相幫助。
對於這些,自小在都市長大的孫女總是一臉懵懂,有一天,她問奶奶:「奶奶,你能不能給我畫出來?」
常奶奶聽到這話,愣住了,因為在她的大半人生里,從未拿起過筆,更何況畫畫。
她想了很久,順勢拿起小孫女的蠟筆,開始憑著想像,在畫板上描繪起來,大約半個小時,第一幅畫成型。
她畫的是幾顆草莓。
央視紀錄片:梵谷奶奶
小孫女拿去一看,欣喜不已:「哦,原來是這樣的啊。」
後來為了給小孫女講故事,她又畫了許多風景,全與家鄉有關。
如故鄉的秋天。
家裡的那幾頭牛。
院前的南瓜。
還有農作的鄉親。
以及小馬圖。
值得一提的是,這幅小馬圖現已被馬英九收藏了。
據江華回憶,母親作畫時,時常坐在一角,用鉛筆一畫就是一兩個小時。
「我以前問過她,畫畫的時候在想什麼呢,她說畫的場景、所有的東西都在眼前,仿佛回到了老家和過去。」
後來畫熟稔了,她也不用鉛筆描繪了,直接換上了蠟筆。
但對於常奶奶而言,在這些畫作中,她最愛的,是老家的房子。
央視紀錄片:梵谷奶奶
常奶奶介紹,這些景色早已不在,過去的茅草屋已然坍塌,但記憶是一生的。
後來他們搬家,終於住進瓦房,條件比之前好很多。
常奶奶感嘆:「真是感謝啊,真的不容易」。
多年後,江華將母親的畫作出版,在母親畫的房子那頁,寫下這麼一句話:生於斯,長於斯,眠於斯。
對於這個房子,很多人會發現,常奶奶用色極其艷麗,明亮得有些耀眼。但根據老奶奶的心路歷程,這有些匪夷所思。
有媒體就採訪過她:您的家鄉很苦,為什麼您用那麼漂亮的顏色來畫,老房子畫那麼重的顏色?
常奶奶聽聞,雲淡風輕:「老房子的顏色,代表心裡的苦。」
她出身極為坎坷。
在20世紀30年代,社會經歷很多變遷,加上天災人禍,常奶奶的一生並不太平。
她在出生不久,便鬧饑荒,稍微長大後,又遇上旱災,每日為吃飯發愁,成婚了也不得安寧,再次為孩子們的學費日夜難寐,中年又患上偏癱,等條件好了,老年老伴也去世了,一生從未被安妥對待。
因為太窮,她還將自己最愛的妹妹弄丟了。
那一年,常奶奶5歲,因為沒錢吃飯,父母便帶她與1歲的妹妹,逃荒到老河。
中途要是餓了,她便端著木碗去討飯,每一次 ,常奶奶都將討來的飯給妹妹吃。
可很不幸,他們遇上大雪,都生病了。
母親無奈,指著妹妹,與父親商量:「給她找個家吧,討個活命。」
最後,妹妹在極其虛弱的情況被人抱走,臨走前,她一直抱著媽媽,嘶啞著哭喊。
多年後,常奶奶向河南電視台講起這段往事,眼淚仍在眼眶裡打轉:「為了活命,沒有辦法。」
後來會畫畫,她憑著想像,將妹妹畫進畫里。
這也是常奶奶生前最後一副作品。
她說:「想起我妹妹我心裡就疙瘩了。」
在生命最後幾年,常奶奶終於離開了廣州,回到女兒江霞家。
女兒家在南陽,但距離老家還是很遠。
不知為何,那段時間的常奶奶,總是很想回家。
「我想著我回去了,沒事擱家裡坐坐「。
她去問女兒,女兒斷然拒絕,理由是母親年紀大了,在老家沒人照顧,怕出事。
常奶奶聽到女兒的話,顯得局促不安,站了很久,她轉身回了房間。
另一旁的兒子江向見母親這樣子,跑過去安慰,稱有時間就帶她回去。
常奶奶面色凝重:「你們每天要上班,哪有時間呢?」
一句話,令所有人語塞。
她也不吵了,不再提回去的要求,只要覺得落寞,便去畫畫。
那段時間,她的畫里,全是回憶。
孩子們的小時候:
家裡飄了很久的那場大雪:
以及年輕時,一整個村子的人,都在為掙工分拼搏。
常奶奶感慨:「好些事你都離開了家鄉了,你都不了解,想想那些人,應該給他們做事的,都畫進去,老了,弄啥也心想著那兒,做不到了,就這個意思。」
與家人僵持了很久,江向與江霞最終還是決定帶常奶奶回家。
那一天,常奶奶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坐在車上,只說了兩個字:「舒服。」
車駛過公路,剛進入村口,常奶奶就看到了老熟人,她們是她一同熬過苦難的姐妹。
姐妹們看到常奶奶回來,一直拉著她的手,久久不曾分開。
常奶奶對記者說:「就那樣想,心裡太想了,你看我那個妹妹,那個七弟,兄弟媳婦,那哭的,還有我那四嫂,我那三嫂,都是心裡想得太狠了,太遠了,在家裡時候都是左右不離的,有時間都是跟那親姐妹一樣,到一塊坐坐,湊時間就坐一會兒,說說話。」
後來她回南陽,將這些牽掛已久的人,盡數畫進畫里。
那時她們還很年輕,穿著單排扣襯衣,在田裡比拼勞作。
北風輕拂,每個人都對明天充滿期待。
天很藍,白雲很遠,似乎苦難就要到頭了。
可如今,這些都回不去了。
時光荏苒,當初的那片稻田早已荒蕪,那些一起拼搏的人,也被歲月染上了白髮。
回憶,只能是曾經。
與姐妹們聊天時,常奶奶坦言:「最想去老伴的墳前看看。」
可江霞聽聞後,堅決制止,理由與之前如出一轍,稱怕母親身體受不住,會出事。
最終,常奶奶被同村的三嫂拉了過去。
常奶奶有些退縮:「不讓你去,又該怪你了。」
姐妹們依然拉著她前往墓地。
大概,只有共經滄桑的人,才能感受對方的苦楚吧。
到了墓前,常奶奶在老伴墳前,長跪不起。
她說:「想,心裡太想了,生活幾十年,風裡來的雨里去的,過一個家,養一干孩子,不會忘掉他。」
上墳回來,她又與老家親戚一起吃了頓團圓飯。
在很久以後,常奶奶又將這個場景畫了下來。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又回憶起那年春天?
那時大兒子結婚,整個村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飯,大人聊過往,小孩們在暢想未來。
回去後,常奶奶將老家取名為《江家老屋和古樹》。
回程的路上,她忍不住說:「我心裡還是想著這個家,住習慣的家,人老歸根,這樹老了還落葉呢。」
大約畫了半年後,家人愈發發覺了老人的天賦。
尤其是江華,他開始將母親的畫傳到自己的博客上,並寫下其畫作背後的故事。
時間常了,關注的人也越來越多。
2006年2月13日, 《南方都市報》大篇幅報道了老人的經歷。
自此,前來採訪的媒體不計其數。
同年6月、11月,常奶奶兩次被魯豫請到《魯豫有約》。
在採訪過程中,魯豫指著她畫的向日葵,與梵谷的《向日葵》,問:覺得這兩幅畫怎麼樣?
常奶奶不假思索:「這個叫梵谷的人一定很不開心,他的向日葵不伸展,畫得苦。」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要我說,梵谷的那幅畫我看不懂,可梵谷畫的向日葵沒有我畫得好。」
這話一出,網友們紛紛稱她是「梵谷奶奶」。
但常奶奶卻不太喜歡這個稱謂,「我心裡想著,這個梵谷奶奶,我總是覺得彆扭,跟梵谷素不相識,咋會是梵谷奶奶呢?」
雖有不悅,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創作。
一年後,香港某舉辦方看中了常奶奶的畫,力邀她到香港舉辦個人畫展。
起初,常奶奶怎麼也不願去,覺得「畫得不好」。但舉辦方親自來接,她也就去了。
那一天,總共展覽了100副畫。
有記者前來採訪:開畫展是什麼感覺?
常奶奶沒有任何驕傲之色:「這些東西都是畫一片紙,咋做展覽的,是不是,不像個畫。」
2009年,江華又將她所有的畫作,與故事全部出版,書名為《梵谷奶奶的世界》。
江華說,書上市當天,母親特意穿了一件紅毛衣,反反覆復把手沖洗,等到覺得差不多了,她才戴上老花鏡,用手觸摸每一頁紙。
翻開最後一頁,老人眼眶泛紅:「眼睛有點酸了。」
對於常奶奶來講,這或許並非僅是一本畫冊,而是一生的記憶。
夢裡花開花落,往日不可追,斯人再無歸返,逝去的成了永恆。
在書籍最後,江華講過這麼一事。
因外界總稱她為「梵谷奶奶」,他試著問母親:「你知道梵谷嗎?」
常奶奶語氣有些執拗:「不懂梵谷,就是不懂。」
頓了會兒,她又看了看梵谷的畫作,說:「這個《向日葵》,沒有我畫的好,向日葵要種到地上,要有水,才能活。」
「插到花瓶里中不?」
「它會死掉。」說這句話時,江華發現,母親的眼裡,竟是自己看不懂的深遠。
如今,常奶奶帶著這份惦念,安然長眠。
但願天堂也有畫筆。
但願她留下的溫暖與故事,能照亮這不太好的人間。
作者:池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