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祖勝
1965年初,弟弟說村裡通電了。這是家鄉的一次飛躍!這個世界上1879年誕生的文明,終於照到我們家來,光明驅散了黑暗,「炳燭高照」已黯然失色,那些世世代代沿用的豆油、洋油燈盞只好退居收藏品行列。人們再也不用為灌溉費力勞神,電閘一拉,「嘩嘩嘩」滾滾水流哪裡需要就引到哪裡,月夜之下那悠揚的車水號子從此也終成歷史。村裡辦起了加工廠,糧食精細加工成了舉手之勞,那些伴隨祖祖輩輩功勳卓著的木壟、石磨、碓窩、碓咀之類,也都紛紛完成了使命,功成身退。突然,我覺著我們簡直就是但丁。
因為文革,我1968年畢業而推遲到1969年底才分配就業。此時,九年制義務教育已經開始實施,政府在離村不遠的崗地上建起了一排排嶄新的校舍,適齡兒童一律不得流學,放牛娃從此絕跡了,孩子們無需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為上學顛簸。村裡這時已開通了土公路,還在門口沖、後頭沖相繼開挖了一條貫通東、西眼塘的排水溝,並沿溝修建機耕路,既興修了水利,又拓展了交通,可謂一舉雙得。然而,也有不幸的事情發生,那棵世代引以為豪的風水寶樹不在了,早在所謂「自然災害」年代被無情地連根去除。老年人悄悄告訴我,那樹淌了好多好多血,紅紅的,村裡的狗都哭了。
我聽了也想哭……
我調回巢城工作,已是公元1985年。由於建築和修橋鋪路業興起,我們村除了向時的傳統手藝外,又有些人自發組織起來,利用塔子山現成的資源開辦了砂場、石場,村裡收入很快增長,經濟出現史無前例的活絡。於是,村裡不知多少年一成不變的格局,開始變動了。自打通電時起,村裡已經不再有人像我們兒時那樣露宿納涼,崗頭上那塊古老的空地,也不再作穀場使用,這就自然成了建宅的首選之地,越來越多的青堂瓦舍在崗頭上興建起來。崗頭上不夠用了,又往塔子山拓展。站在塔子山新宅回首楊家巷,那座青石壘砌的大門堂雖然姑且尚存,但它已失去了向日的威嚴,簡直比我們當年的倪老師還要衰朽。
20世紀末,村裡人的理念變了,人們不再只是面對黃土背朝天僅從土中刨飯,展農崗不再只是解放初期那樣一味單純地「發展農業生產」。
又是一次特大飛躍!村裡的副業生產多了起來,年輕人都不安分地紛紛外出闖世界,由近及遠,合肥、上海,廣州、北京,以致新疆伊犁、吉林延邊,連和我同齡相仿的兒時夥伴們也都加入了浩浩蕩蕩的走南闖北大軍。順其自然,電視進家了,黑白的——彩色的——純頻的,有線的——數字高清的不斷翻新,手扶拖拉機進村了,耕牛被迫逐步讓賢,村裡的樓房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高。
當然,農村人的天職,自然還是以農為本。村上人無論在外有多遠,哪怕春節不回,每到農忙時節也必定要返鄉搶種搶收。不過,步入新世紀,村裡人已無需多此一舉了。
今天農業生產,已非昔日的模式可比,它充分體現著現代科技的能量。區里有農科所,鎮上有農技站,村裡人種田講究起來了,要分析土壤,要測量溫度,還根據各自的需要,選擇不斷更新的優良品種。這裡應該肯定,農業生產新局面的形成,優良品種首先功不可沒。記得在我小的時候,作物品種是幾百年、幾十年不變而老化、衰退,每臨春種,村裡人筐抬籮挑,忙得不可開交,連我們小學生也不得不放忙假上陣助戰,其結果呢,無非是低效、低質、低產量。而現在,講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春種季節到了,人們先把除草劑往田地里一噴,再從農技站拎幾斤甚至幾兩種子到地里一播,或者育成小苗往田裡或撒或插,灌灌水,施施肥,除除蟲,等著收穫好了。方法簡便、快捷,產量大幅度提高。現在的油菜秸都沒過人頭,產量高,出油率更高;棉花就像小樹,一畝地900來株,渾身上下掛滿棉桃,夏秋之交,顆顆棉桃爭相綻放,一朵一大把,我們的村莊猶如鑲嵌在層層疊疊的白雲叢中,美不勝收。特別是水稻,前幾年還要人們手持鐮刀彎腰蹶屁股一株一株收割,一捆捆送到機耕路旁,再由手扶拖拉機運到穀場脫粒。現在,村裡人又大聲說「不」了,這一切繁瑣、勞累的工作均由收割專業戶包攬殆盡。「轟轟轟」收割機往田裡一開,大片大片的莊稼「唰唰唰」轉眼即被吞噬,你再看後面,黃燦燦的稻穀「呼呼呼」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淌進蛇皮口袋,那些稻草被軋成一短節一短節拋在田裡待作農肥。耕牛少了,燒火做飯不是使用煤炭就是液化氣,有的乾脆直接用電,稻草失去了昔日的效用,曬場也沒有用處了。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起,村裡人興起了對自己寓所的裝潢熱。琉璃瓦屋頂,瓷磚外牆,花崗岩客廳,竹、木地板臥室還要加帶紅櫸牆裙。室內陳設也與先前有所不同了,香火台、四方桌依舊,廣式沙發、海派床新添,音響要求成套,電視追求液晶,電風扇失寵了,空調已進了莊戶人家。假如要到哪裡去,一撥手機,機動三輪車就開到你的跟前,比城裡的公交車還便當。春節來臨,那些小伙子陸續返鄉,你穿李寧,他著勁霸,你蹬森達,他套老人頭,一個比一個帥氣;那些大姑娘也回來了,她們是穿紅著綠,佩金戴銀,精心打扮,一個比一個俊秀。近年來,村裡私家車在次第增加,小老闆們在城裡小區購買新房,比我的住所大且豪華。
在我花甲之際,弟弟宰豬過年,邀請我全家回鄉團聚。牽著小孫子走在村裡,兒時的場景一幕幕在我眼前湧現,是的,我們的有些樂趣,也許就跟那一個雞蛋也要留著交換咸鹽的時期被歷史永遠塵封,現在的孩子是再也體驗不到的了,但是,他們得到的畢竟遠比失去的多得多,當時,我們的家長大多只會給孩子起些「大禿子」「二呆子」「小狗子」之類的名字,而今天,作為毛病的禿子、麻子已經絕跡,這些喚作禿子、呆子、狗子們的子孫最土氣的名字也得叫作「滑鼠」「主機」「寶馬」了,發展好快呀,轉瞬又是嶄新的一代!我們落伍了。
我無意中走到六磨子家門口,他已經過世多年。現在村裡人環保意識強了起來,不但無人狩獵,就連孩子也不再去掏鳥蛋、抓小鳥了。是的,保護自然就是在保護我們人類自己。
我在村裡踱著,一家家挑出院外的柿樹枝頭,綴滿了一簇簇柿子,火紅火紅的,在這十冬臘月,暖得人心醉,引得小孫子手舞足蹈,非要我把他抱起來親手採摘不可。想當初,我們從青皮吃到黃皮,等到柿子紅熟,已是所剩無幾。如今可不同了,幾個大人一個娃,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比我們小時候可金貴多了,農家孩子們所歡迎的也同樣是巧克力、夾心餅乾、肯德基……那些掛滿枝頭的土產已經無人問津,任由它養在那裡喂鳥。
我轉到門口,曾給我們無限樂趣的門口溝已剛剛填滿了新土,那是因為繼門口沖開挖排水溝以後,水道改系,門口溝一汪死水逐年淤塞,已成為村裡的一大污源。現在真正是正本清源的時候了,在村裡的規劃圖上,這裡到明年底就會呈現一座曲徑通幽,讓人休閒、供鳥棲息的村邊花園。那傳說中所謂劉伯溫的傑作——大咀凹,將四圍駁岸,種植蓮藕,中建亭台水榭,再以曲橋勾連,成為一個賞心悅目、修心養性的去處。
春節一過,各家首先就要自行修整屋舍了,村裡將鋪設水泥路把各戶連成一體,這是實施規劃計劃的第一步。
依照上級規定,我們村要在三到五年內建成全區第一批花園式新農村。我的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黃豆燒肉,那是經典的土老財的滿足;「土豆燒牛肉」、「電燈電話樓上樓下」曾是井蛙的設計;而發展生產,優化環境,充分享受生活,小康才是零的起點,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展農崗人!
我想,放眼世界在橫向作比的同時,我們不妨作些縱向回顧,這會少些憤懣,多些激情!
最憶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