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新:奶奶走了,全村人都來為她送行

2019-11-11   丑故事

撰稿 / 張夢新

張夢新,1948年2月出生於浙江富陽大源鎮嶺下張村。曾任杭州大學中文系黨總支副書記、新聞系黨總支書記、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主持工作),後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黨委書記,浙江大學城市學院傳媒與人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

奶奶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卻經歷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

深秋,細雨綿綿,我又去了一趟那座魂牽夢縈的小山村。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的奶奶。村口、溪邊、山間小路、大樹腳下,仿佛到處都還能看到奶奶的身影。

奶奶離開已經46年了,可我總覺得昨天她還跟我們在一起,她的音容笑貌總是那麼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奶奶生於1879年,歷經晚清、民國和新中國三個時代,1973年10月27日以95歲高齡謝世。到今年,奶奶正好陰壽140歲。

01 敬胡公虔誠禮拜,修石橋喜得貴子

我奶奶樓氏,諱金珠,生於清光緒五年農曆五月初八(公曆1879年6月27日)。及笄之年,嫁到了富陽大源鎮的嶺下張村。

這是個偏遠貧窮的小山村,坐落在毗鄰蕭山雲石鄉的小黃嶺下。整個村子依山溪而建,解放初才四百來口人。當地有首民謠:

山里山,

灣里灣,

十八乘竹橋到嶺下。

天空只有笠帽大,

溪坑只有榼漏大。

地無三尺平,

人無三分銀,

十里不聽稻桶響。

民謠形象地道出了小山村山路崎嶇、無田無稻的貧窮面貌。

但是老天爺是仁慈的,嶺下張村四周漫山遍野長滿了青青翠竹。山里人靠山吃山,或是砍下青竹浸料做土紙,或是做篾匠,編籃織筐,或是砍下毛竹換錢。

據《富春張氏宗譜》,嶺下張氏的祖先是明朝嘉靖年間來自蕭山衡河的彬二公。為避戰亂,彬二公攜家小來到這窮鄉僻壤。

富春張氏宗譜

四百年來,彬二公的子孫後代繁衍成了一個村落。除了嫁進來的女人,全村人都姓張,同根同源。

我爺爺諱元悅,生於清同治七年(1868)農曆九月初三,比我奶奶年長11歲。

他是幹活的一把好手,非常勤快。曾聽奶奶說,我爺爺身強力壯,每天天蒙蒙亮就上山砍毛竹斫柴,等其他農戶吃完早飯出門幹活時,他已經從山上背回兩趟毛竹或柴火了。

奶奶和爺爺婚後琴瑟和諧,先後生了六個孩子,居然全是女孩。在清末民初,老百姓還是很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於是爺爺又從諸暨沙溪王家娶了我二奶奶。

二奶奶王氏比我奶奶正好小一肖,也是屬兔的,但是婚後一年,二奶奶的肚子仍不見動靜。

村頭有座胡公廟,供奉的是胡公菩薩。

當然我以後知道了,胡公廟供奉的是宋代清官胡則。胡則為官清廉,為民請命減免賦稅,又抵禦外侮,因而深受民眾愛戴,在其家鄉浙江永康和杭州、金華、富陽、蕭山一帶,百姓都建有胡公廟祭祀他。

幾經修葺的胡公廟

1959年8月,毛澤東主席的專列由廬山返京途經金華,接見部分地方領導時說:「永康不是有方岩山嗎?方岩山上有個吳公大帝,香火長盛不衰,最是出名的了。胡公不是佛,也不是神,而是人。他是北宋時期一名清官。他為人民辦了許多好事,人民紀念他罷了。」

我奶奶信佛,於是拉著爺爺去胡公廟上香。胡公廟建在山溪的對岸,沒有橋,善男信女進香要繞很大一圈。

為了表示對胡公的敬仰,爺爺奶奶出資購買了一批石料,僱人在胡公廟前修了一座石橋,方便人們過溪幹活和前往胡公廟進香。

修座石橋對富貴人家來說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我爺爺奶奶這樣的窮人來說,可是一大筆開支。

下大雨時會有山洪,所以造橋也很是不易。爺爺奶奶硬是千方百計克服困難,造成了一座漂亮的石拱橋。從此村民們到溪對岸幹活,或者去胡公廟燒香,都變得很方便了。

說也奇怪,修造石橋後,兩個奶奶先後懷了孕。小奶奶於民國八年(1919)正月十六生下一子,即我大伯正祥;我奶奶於民國九年(1920)正月初八生了我父親麟祥;同年十月二十日,小奶奶又生下我小伯芝祥。

當年我奶奶41歲,在那個年代絕對稱得上高齡產婦。

02 遭變故力挽狂瀾 葬夫君嫁女育兒

兩年時間連得三子,爺爺奶奶真是喜出望外。

但是一家十多口人的住房矛盾也隨之更顯突出。為了解決全家的安居問題,爺爺決定建造新屋。

嶺下張村平地甚少,一條山溪由北而南流貫全村,溪坑兩邊的房子鱗次櫛比,幾無空隙。

嶺下張村

爺爺選擇到村北的鴉雀窠造房。這是當年全村地勢最高之處,顧名思義,「鴉雀窠」就是老鴉、鷹雀做窩的地方。

爺爺選中的房基地緊挨山崖,需要挖掉大片岩石。往往忙活一個白天挖出一塊平地,晚上山體滑落,石頭泥塊又覆蓋了剛挖出的房基地。

就這樣挖了塌,塌了挖,爺爺奶奶毫不氣餒,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奮鬥不止。

奶奶雖是小腳(那可是真正的三寸金蓮),但也手提肩挑,燒水送飯到工地。

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經過幾個月的不懈努力,一塊平整的宅基地終於被清理出來。

又歷經寒暑,壘石砌磚,立柱築牆,上樑蓋瓦,一幢三間二弄、總面積達280餘平方的兩層樓房終於拔地而起。

「鴉雀窠」

新房子北近「將軍帽」(此山因山頭似一武將的頭盔,故村民稱之),東對小黃嶺,西枕青山,南臨碧溪,黛瓦白牆,美輪美奐,風景獨好。

可能是又要造房子又要忙農活,過度的勞累透支了爺爺的精力,他病倒了。

舊中國的農村原就缺醫少藥,嶺下張村地處窮鄉僻壤,農民們大都沒文化。據奶奶說,爺爺是因為本應服用止瀉的藥而誤服了導瀉的藥,病情突然加劇惡化,又得不到及時搶救,竟於民國十一年(1922)七月廿八日子時溘然離世,享年僅五十四歲。

爺爺的突然去世猶如晴天霹靂,使得原先幸福美滿的日子驟然變得充滿悲涼,兩位奶奶更是悲痛欲絕。

當時我奶奶四十出頭,二奶奶剛三十歲,九個孩子中最大的不足二十,我大伯三歲,我父親二歲,小伯才一歲多。這樣一種家庭狀況,任誰也都要叫皇天。

在這突遭變故的危難時刻,奶奶顯示了她剛毅堅強的本色,挺身而出,主政持家。

她首先操辦了我爺爺的葬禮,在親友們的幫助下,帶領家人把爺爺安葬在村南頭的琴塢山腳。

前幾年,我曾在堂妹夫張海校的陪同下,前往爺爺墳頭祭奠。爺爺的墳在琴塢山,西向而立——那正是我家祖屋的方向。奶奶希望爺爺在天之靈能望到家人和他的兒女們,並庇佑他們。

同時,奶奶又請人打理家裡的竹山並耕種山地,以解決一家人的生計。

就這樣,奶奶以柔弱之軀挽狂瀾於既倒,成了張家名副其實的當家人和頂樑柱。

奶奶先後操辦了幾個長成的女兒出嫁,據《富春張氏宗譜》記載:「長適蕭山尖山下姜關金,次適姚村章月大,三適史家山樓伯順,幼適蕭山斜爿塢俞阿祥。」

奶奶自己不識字,但她從爺爺的猝死深深感受到文化的重要性。她讓我大伯、父親和小伯三兄弟都在村小讀書認字。

聽我父親說過,當時家裡很窮,書根本讀不起。好在村裡人都是彬二公的後裔,而彬二公又是私塾先生出身,所以村裡頗有耕讀傳家之風,而且相處和睦,互相幫助。

村小的教書先生見我奶奶孤兒寡母拉扯幾個孩子很不易,就允許我父親他們哥仨跟著其他孩子一起讀書,沒有收他們一分錢,甚至連他們的課本還是教書先生送的。

年輕時的父親

也許冥冥之中祖宗庇佑,抑或是受到慈母的鞭策和鼓勵,我幼小失怙的父親學習很有天分,他讀書悟性高,記憶力強,不怕吃苦,又很用功,所以很快在小夥伴中脫穎而出。

村小的先生也愛才惜才,主動找到我奶奶,說麟祥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讓我奶奶好好培養他讀書。於是我奶奶毅然賣掉了山上的許多毛竹,又求親靠友借來了學費,讓我父親到杭州太廟巷小學(即現在的紫陽小學)讀書。

我父親深知到省城杭州讀書的機會來之不易,因此非常珍惜,學習特別用功。不但高小順利畢業,而且再接再厲,考上了蕭山的湘湖師範。

湘湖師範創辦於1928年,最初叫浙江省立鄉村師範學校,後於1933年改名為浙江省湘湖鄉村師範學校,1957年定名為浙江省湘湖師範學校。

湘湖師範學校雪景

由於是經省教育廳批准的省立師範,當時湘湖師範學生的膳食費用是省政府撥款的。我父親家庭貧困,能就讀湘湖師範已是他最好的選擇。

更幸運的是,他不但讀了個好學校,還遇到了許多好老師。偉大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的高足金海觀先生於1932年出任湘湖師範的第六任校長。他主政湘師的25年里,很好地踐行了陶行知先生的教育思想,注重生活教育、生產教育、科學教育和社會教育,四方招納賢才名師來湘湖任教。

金海觀校長是諸暨人,與他同邑的俞公達先生二十年代末畢業於上海大夏大學(今華東師範大學的前身),此前擔任過諸暨縣教育局局長和松江縣立師範的教導主任,為人正直,辦事公道,金校長就聘請俞公達先生擔任學校的生活指導部主任。

1937年「七七事變」後,日本開始了全面的侵華戰爭。「八·一三」淞滬戰役打響,日軍飛機轟炸上海、杭州等城市。為救亡圖存和民族振興,中國的許多高等院校紛紛西遷。

當年11月,浙江大學、湘湖師範等校都開始遷往浙西南山區,湘湖師範在金海觀校長的帶領下西遷到了麗水松陽,俞公達先生擔任了湘師古市分部的主任。

當時還在湘師讀書的我父親跟著湘湖師範的西遷師生一起到了松陽。

湘湖師範全體師生在松陽市合影

「梅花香自苦寒來」,我父親來自富陽的小山村,深知讀書的來之不易,他每天起早貪黑地學習,成績也比較好。這個眼睛明亮、五官清秀的年青學生引起了俞公達先生的關注。

作為湘師古市分部的主任,他查閱到了我父親的相關材料,有意地找我父親談話。通過多次交流,俞公達先生漸漸了解了這位學生,同樣出身貧苦農家,同樣想通過勤學苦讀改變命運(公達先生也是先考上杭州第一師範,再考上上海大夏大學的),又同樣為人正直善良。

俞公達先生喜歡上了我父親,並把自己正在湘湖師範讀書的胞妹俞純璉介紹給了他。我父親比俞純璉高兩屆,兩位年輕人由相識、相知到相愛。

1940年,父親從湘湖師範畢業,母親送給父親照片留念

1940年和1942年,他們先後從湘湖師範畢業。1943年,兩人舉行了婚禮。

1939年,浙江大學在麗水龍泉創辦了浙大龍泉分校,我父親經過努力,於1941年考上了浙大龍泉分校師範學院的國文系,成了嶺下張村第一個,也是解放前唯一的大學生。我舅舅俞公達,則是他家鄉諸暨次塢文水塘村的第一個大學生。

喜訊傳到富陽老家,眾鄉親齊相慶賀,我年過花甲的奶奶止不住熱淚縱橫。

03 巧手持家度時艱,辛勤撫育第三代

我兄弟四人,大哥夢雄生於1944年6月;我是老二,生於1948年2月;老三張明生於1950年國慶節;小弟張朋生於1959年11月。

四兄弟中,只有我是奶奶親自接生的。1947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期,解放戰爭正在進行,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當時在外教書的母親正懷著我,為了能安全分娩,她回到了婆家嶺下張村。

年輕時的母親

1948年2月2日,正是農曆丁亥年臘月廿三小年夜,家家戶戶拜祭灶神的時刻,母親在奶奶的幫助下,順利地產下了我。

當時環境艱苦,所以母親親自為我哺乳,我其他三個兄弟都是請奶媽哺育的。

新中國成立不久,媽媽就帶著我回到杭州,1950年在下城區的迎真小學(後來叫慶春路一小)恢復了她的教師生涯。

奶奶也一起來到了杭州。五十年代,我家住在下城區菜市橋邊的錦衣一弄。


1954年秋的一天,爸爸、媽媽和奶奶帶著我們哥仨(當時小弟尚未出生)去附近的「就是我」照相館拍了一張全家福。

照片以西湖和保俶塔為背景,身穿西裝的父親和穿著小花點中式外衣的母親站在後排,奶奶和我們小兄弟仨坐在前排。

照片中的奶奶身著傳統老式對襟衫,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臉帶微笑,面容慈祥,眼神明亮。

攝於1954年秋的全家福

這是我保存的照片中奶奶和我們唯一的全家福。我想,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個瞬間,時已75歲的奶奶心中一定充滿了兒孫滿堂的幸福感。

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自己的兒子媳婦都在杭州做了受人尊敬的老師,這該是多麼值得驕傲啊!

六十年代初,國家遭受天災人禍,物質非常匱乏,買什麼都得憑票:糧票、油票、布票、肉票、糖票、香煙票、豆製品票、煤球票……

買菜則每戶一本購菜卡,每人每天可購買一分錢的蔬菜,也不是新鮮的青菜,而是硬邦邦的花菜葉子邊皮。

我家四個男孩,除了小弟張朋剛蹣跚學步,其他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特別能吃,每月二十多斤定量供應的糧食遠遠不夠。

父親已調到杭州師範任教,家也搬到了文二路的下寧橋宿舍。奶奶就帶著我和我弟弟張明來到文二路西溪河邊。

我的父親

那時的西溪河邊遠不是現在這樣高樓林立,河的東面是大片的桑園、荒地和池塘,野菜長得十分茂盛。

奶奶教我們一一認識了薺菜、馬蘭頭、醬瓣草、苦菜、蕨菜、草紫、胡蔥、木耳菜、貓耳朵、水芹菜、狼雞頭等許多野菜。

我們所在的文教區下寧橋宿舍,都是浙江大學、浙江教育學院、杭州師範、幼兒師範、杭州商校、外語學校等學校的教工宿舍,他們都不認識這些地里的寶貝。

奶奶帶著我們,一會兒就挖了滿滿兩大籃。回家後,奶奶把野菜洗乾淨,又用開水焯一下,薺菜、馬蘭頭可以炒炒當菜吃,醬瓣草、苦菜、蕨菜可以煮稀飯或者燒菜飯。奶奶燒的菜粥、菜飯香噴噴的,特別好吃。

我在讀初中,作業不多,每天下午一放學,我就回家拿了竹籃直奔河邊去挖野菜,每次都滿載而歸。

就這樣,在奶奶的巧手安排下,我家平安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的饑荒,還省出少量糧票支援富陽老家的親戚。這可都是奶奶的功勞啊!

奶奶深明大義。大躍進年代,父親要把家裡的一張鋼絲鐵床捐給學校煉鋼鐵,奶奶只是嘆了口氣,卻啥也沒說,讓父親把鋼絲鐵床拿走了。

1966年文革發生時,紅衛兵來學校家屬宿舍破四舊,我家所在單元樓上共五戶人家,其餘四家都被抄了家。

父親因解放前曾在學校讀書時參加過三青團,被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但我們家沒被造反派抄家。因為有奶奶在,那年她已是88歲高齡,造反派也害怕出現意外鬧出人命;另外,我家也是實打實的貧農成分,他們不好亂來。

說起我家的貧農成分,也歸功於奶奶。

四十年代有一年連降大雨,山洪暴發,爺爺奶奶在胡公廟前造的石拱橋也被沖塌了。村裡族人要出錢修造,奶奶堅決不同意。她說這橋當年由我家出資修建,現在垮了,理應仍由我家出錢來修。

那時我父母都在外地教書,薪水不多,也很少寄錢給奶奶。奶奶不顧眾人的勸阻,毅然把僅有的一座毛竹山賣掉,換錢修好了石橋。

恰恰因為唯一的毛竹山賣掉了,土改時我家田無一分,地無一壠,毫無疑問地被劃為貧農。正應了那句老話:好心有好報。

奶奶曾經捐的石橋幾經修葺,已不是當初的那座橋了

04 毅然離杭回原籍,孫子得返嶺下村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在一篇報道的編者按語中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全國出現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高潮。

我和弟弟張明於1969年3月6日,一起去了黑龍江同江縣青年莊。

同江地處黑龍江東北端,冬季氣候寒冷,最低可達零下40多度。

我和弟弟還算幸運,我們下鄉的青年莊,老鄉都是闖關東的山東人,豪爽大度,對知識青年很關照。我是66屆高中畢業生,下鄉當年就當了民辦老師和大隊會計。弟弟與十多名知青去林場乾了半年,其餘時間參加大田勞動。

我(左)和弟弟在黑龍江下鄉

1970年1月大隊年終決算,我和弟弟扣除了預留的口糧款,還分到了一千多元現金。

這是兄弟倆生平掙到的第一筆收入,我給杭州家中匯了800元,又給了弟弟200元,讓他回杭州看望父母和奶奶。

我媽媽收到匯款後給留在東北過年的我來信說:這是她這輩子拿到過的最大一筆現金。一直記掛著我們的奶奶也稍稍放了心。

1971年,弟弟張明因身體不適應東北氣候,經老家親友幫忙,戶口遷回了富陽嶺下張村,並於次年招工進了新建公社供銷社當職工。

弟弟有了正式工作。知青點的「插友」們有的回城,有的當兵,有的投親靠友離開了同江。我也在父母親的要求下動了回南方的念頭。

但杭州是絕對回不了的,唯一可行的辦法是重走弟弟的老路——回富陽老家。

但回富陽老家也要個理由呀。奶奶決定,把她的戶口從杭州居民戶口遷到富陽老家農村。

奶奶已是94歲高齡,可謂風燭殘年,但是為了我這個孫子能從北大荒調回南方,竟然主動放棄杭州的安逸生活。

於是我以老祖母年老體弱,身邊無人照顧為名,打報告要求把戶口從黑龍江同江青年莊遷到富陽。

經過8個來月的努力,經同江縣知青辦和青年莊同意,靠著嶺下張村大隊幹部和鄉親們的幫忙,靠著我奶奶和大伯、小伯家在村裡忠厚善良的好名聲,也因為我父親這個解放前全村唯一的大學生曾經幫過村裡的忙,嶺下張村接受了我,把我的戶口落實在第二生產隊。

生產隊長承德伯,是大隊黨支部委員,也是我堂妹幼雲的公公。

就這樣,我於1972年10月回到了嶺下張村。這也是奶奶為家庭、特別是為我作出的犧牲。

嶺下張村老宅

回到故鄉後,我和九十多歲的奶奶朝夕相處。

奶奶愛說疊字,夏天的老南瓜吃在嘴裡,奶奶會說「甜蜜蜜」「甜津津」;深秋的竹蓆睡上去是「涼咻咻」「冷絲絲」的;形容冷是「涼哇哇」、「冷冰冰」,形容熱是「熱烘烘」、「熱騰騰」……

奶奶生活經驗很豐富,說:「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早上太陽很大,彩霞漫天,我去生產隊幹活,奶奶讓我帶上雨具。晌午老天爺果然變了臉,下起了陣雨。

夏天雷雨很多,閃電也多,奶奶說:「東閃風,西閃空,南閃火門開,北閃有雨來。」

這種憑著觀察閃電的方位來預測天氣的辦法,我曾經屢試不爽。

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奶奶教我做人的道理。

因為父母硬性要求,我回老家後沒有馬上去公社當民辦老師(文革期間像我這種1966年畢業的老高中生真不多),父母要求我在生產隊勞動。

我每天跟著社員們上山伐竹砍柴,挑擔種地,很累。在黑龍江幹活都是一馬平川的黑土地,而富陽老家都是山,砍下毛竹後還必須把毛竹從山上背回村裡。

山路崎嶇,空手上山下山都戰戰兢兢,提心弔膽,還要背毛竹、挑擔子。別的壯勞力一次可背4株大毛竹,我只能背2株小的,所以工分很低,內心不免消沉。

奶奶看在眼裡,給我講爺爺當年起早貪黑勤奮幹活的故事,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古訓激勵我,一邊悄悄給我增加營養,變著法子給我做點好的。她自己經常吃番薯,讓我吃白米飯。

奶奶常說,「梅花香自苦寒來」,鼓勵我多看書,向父親學習,爭取將來也成為大學生。

老宅的樓梯

看到我在樓上靜靜看書,奶奶很欣慰,會悄悄地給我端來一杯茶水。

父母親按時給我和奶奶寄來生活費,奶奶很節約,一分錢也捨不得亂用。但是親友們若有事相求,或是需要借錢救急,奶奶總是慷慨解囊。

她常說做人要樂於助人,要學會感恩,爺爺去世後她孤兒寡母艱難度日時,親友、鄰里都熱情伸出援手,所以能幫人時一定要幫。

奶奶待小奶奶王氏就像親姐妹,倆人數十年間一直以姐妹相稱,從未紅過臉。

奶奶與我大伯、小伯的關係也十分融洽,視如己出,對我的堂弟堯新、堂妹幼雲、杏照、杏芳都疼愛有加。他們也都非常敬重奶奶,奉為家長。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奶奶一生忠厚善良、樂於助人,她的待人處世,就是給我們最好的教育。

1973年春天,我在表哥史培基先生的推薦下,被招進新建中學當了一名民辦教師。

奶奶很高興,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好好教書,做個耐心、細心、有愛心的好老師。

05 九五高齡辭人世,五天預測准如神

新建中學在公社的所在地虹赤,離嶺下張村有近10里地。

1973年10月下旬,我回到嶺下張村看望奶奶。平時奶奶總在樓下堂前閒坐聊天,但那天我沒看見她。

小伯、小嬸嬸告訴我,奶奶說她有點不舒服,休息去了。我上樓進了奶奶的房間,只見她躺在床上,面色有點蒼白。

我問奶奶哪裡不好。她說小毛病,只是肚子有點不舒服。我說送她去公社看醫生,奶奶不肯去,說自己一大把年紀了,不想折騰。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一早要回到虹赤新建中學上課。臨行前我去看奶奶,再三請她和我一起去公社衛生院。

奶奶這時和我說,讓我給爸爸媽媽拍一封電報,叫他們回來一趟。我急了,問她還有什麼吩咐,奶奶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指搖了搖,說不要緊,她還有五天好活。

我拿出幾片藥請奶奶服用,奶奶搖搖手,竟是不肯。

我心急如焚,離家直奔公社。我向學校請了假,到公社郵政代辦所給父母拍電報,電文只有六個字:

「祖母病危速來。」

父母當天晌午收到電報,馬上分別向單位請了假,直奔富陽。

父母先後換乘了三輛車,才趕到富陽縣城,但午後到達汽車站時,開往常綠公社的客車已經開出。

父母趕到中埠準備改乘渡輪,卻被告知,到春江的渡輪當天已經停運。父母萬般無奈,只得回到富陽縣城,在旅館住了一宿。

第二天,父母一早乘車先到虹赤,再步行10里路,才到了嶺下張村。

奶奶見到我父母,很是歡喜,精神也突然好了很多,拉著手說長道短,似有說不完的話。這一天是星期二,是二十四節氣中的霜降。

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奶奶在史家山的女兒,在蕭山尖山下、斜爿塢和常綠姚村的外孫、曾外孫,以及各地的親友,紛紛聞訊趕來看望奶奶。

奶奶和他們一一打著招呼,謝謝大家的探望,還和我姑媽她們聊起了陳年往事。

父母讓奶奶好好休息,少說話,但奶奶變得像個任性的孩子,全然不聽勸阻。

星期六午飯後,學校放了假。我和堂妹夫張海校拉著一車大米、油鹽醬醋、蔬菜豆腐、還有在公社供銷社工作的弟弟設法買來的豬肉,從虹赤回嶺下張。

海校長我一歲,是新建中學的負責人。他推著獨輪車,我在前面拉。

從虹赤到嶺下張村,是崎嶇不平的鄉間小道,全是上腳路,300多斤重的米和菜,累得兩個教書先生汗流浹背,路上歇了好幾回。下午三點多,我們才到達「鴉雀窠」。

奶奶12年前生過一場病,後來不治而愈,只是堂前養著的兔子死了一隻。奶奶屬兔,同住在祖屋的大伯、小伯和小嬸嬸都說,奶奶心地善良,所以那隻兔子抵了奶奶一命。

12年過去了,奶奶已是95高齡,可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保夕。我內心充滿了憂慮,因為五天前,奶奶曾親口告訴我,她還有五天。這一天,正是奶奶和我說過的第五天。

晚飯時,我和父母端著一碗薄薄的米湯到奶奶床前,要她喝。

奶奶不肯,在我們的再三勸求下,喝了兩小口。

我與父母還有姑媽等環守在奶奶床前,又聊了好一會兒天。奶奶出奇地冷靜,要求我母親和姑媽幫她洗了臉,換上一身新做的藏青色的布衫和長褲,又幫她把一雙她親手做的新鞋,穿在小腳上。

這時已到了三更天,她對周圍的親人們說:「你們陪了好幾天,都累了,謝謝你們,大家都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奶奶用那雙總是那麼明亮的眼睛慈愛地看了看我父母和大家,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不一會兒,奶奶就安然離開了我們。

奶奶走了,走得那麼從容,那麼安詳。

老人家知道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就像知道一盞油燈即將耗盡最後的一滴油一樣,預測得分毫不差。

這一天,是1973年農曆十月初二,陽曆10月27日。奶奶走的時刻,天上沒有月亮,星光慘澹,山風陣陣,溪水嗚咽,像是老天爺也在為她送行。

第二天我們就送奶奶上了山。奶奶的墓穴是她生前就選定做好的,就在小黃嶺下的茶園家。

奶奶的墳墓西南朝向,正對著我家的祖屋。從那裡望下來,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家的祖屋。

出殯回來的中午和晚上,親友們聚在一起吃豆腐飯。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奶奶一生忠厚善良、品德高尚、樂於助人,而且高壽,來吃豆腐飯,既是對逝者的敬重,又能分享福氣。

長者們有的講起了我奶奶的兩次出資造橋,有的講起了奶奶培養出了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也有的提起了奶奶曾給予的幫助。

奶奶贏得了廣大村民的敬重和愛戴。哪怕是最後離開人世,她也要施人恩惠,給人快樂。

奶奶去世一年後,我父親落實政策,重新當了教師。母親於1975年光榮退休,根據當時的退休抵職政策,我於1975年的10月進杭州武林中學當了一名公辦教師。

1977年恢復高考,我有幸考上了杭州大學中文系。

在古代文學課上,我讀到了晉代李密《陳情表》中的句子:

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

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

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

我不禁引起內心深深的共鳴,潸然淚下。

是的,如果沒有奶奶含辛茹苦培養我父親去外地讀書,父親就不可能認識我母親,也就不會有我們兄弟四人;

我出生時,如果沒有奶奶親自為我接生,母親生我就不一定會那麼順利;

困難時期,如果沒有奶奶的巧手安排,我們兄弟四人很可能早就瘦得皮包骨頭,沒有現在的良好身體;

文革中,如果不是88歲高齡的奶奶在家,我家也很可能難逃被「造反派」抄家的厄運;

如果不是93歲高齡的奶奶放棄安逸的杭城生活,把戶口遷到富陽農村,我就不能從東北遷回富陽,後來也就未必能順利參加高考……

真是:「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 我受了那麼多奶奶的恩澤!

奶奶從小就教育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誠實為人,勤勉做事。

我沒有讓她老人家失望。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成了家鄉第一個大學教授和浙江大學博士。奶奶地下有知,當含笑九泉。

金庸先生來訪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如今,我也已年紀七十,成了兩個孫女的爺爺。含飴弄孫,撫今追昔,不由更加懷念奶奶,回想起奶奶昔日的諄諄教誨和親切垂訓,內心百感交集。

我與董建華先生

今天我寫作此文,既是告慰先輩,也是為了寄託深情與哀思,讓子孫後代追遠懷親,傳承善良、淳樸、勤勞和樂於助人的家風。

歷經百年風雨,嶺下張老家的祖屋日趨破敗。我們幾個兄弟商量後,決定對老屋拆除重修。

我要經常回到這裡住。呼吸著山里清新的空氣,我格外滿足。這是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和兄弟們的家。

我生於斯長於斯,我人生最美好的情感和回憶在這裡,我的根在這裡。

修葺前的老宅

醜醜·後記

張老師:助人為樂,自得其樂


張夢新老師是木木(林煜)的大學老師。

常聽木木講,張老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一生嚴謹治學,愛學生如子女。

如今,木木已人到中年,亦常常念叨張老師為師為人的點點滴滴,人品師品都是我們的榜樣。想起,便打電話給張老師。

於是,深秋時節,張老師背著雙肩包從杭州城西輾轉兩趟地鐵,一個多小時趕到城南的「丑故事」。

張老師已是古稀之年,依然筆耕不輟,到處奔忙,助人為樂。

看到張老師寫奶奶的文章,我們都感動不已,終於知道,為什麼張老師會長成今天的樣子。為什麼,張老師這麼樂於助人,原來皆因家風淵源。

我們提出,想去張老師的富陽老家看看,拍一些照片。

周日,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氣溫驟降。張老師推掉所有的工作,一大早坐地鐵趕到城南,早早地等在地鐵口和我們匯合。

嶺下張村,張老師出生成長的地方,四面環山,一條溪流穿村而過。

窄窄的道路兩旁都是高大的鄉村別墅,車子行到盡頭,一轉彎又是一方開闊天地。山重水複,柳暗花明。

張老師說,這個村民風淳樸,路不拾遺,自建國以來,沒出過一起刑事案件。

到了真正的路盡頭,再沿著長長的台階爬到高處,就是張老師的家。房子背靠將軍嶺,面對小黃嶺。小黃嶺那邊就是蕭山地界了。

張老師的弟弟正好從杭州回來住幾日,聽說哥哥要帶學生回來,在廚房裡忙了半天,燒了一大桌菜。

張老師拿出剛剛修訂過的張家族譜給我們看,厚厚一疊,可見張氏一族枝葉繁茂。

1947年,民國三十六年仲夏,族人推舉張老師的父親張麟祥為族譜寫序。

張老師父親張麟祥作序

六十年後,族人又推舉張夢新老師為族譜寫序。

張夢新老師作序

張老師說,父親曾告訴他,八個字世代銘記:助人為樂、自得其樂。

張老師和弟弟們也是如此行事,兄弟姐妹相親相愛,互敬互讓。鄉里鄉親,遇到誰有困難,他們總是義不容辭盡心盡力幫忙。

村民看到張家門開著,常常摘了菜送上門來,表達自己的感謝。

我們去拍奶奶曾經捐過橋的地方,張老師領著我們在雨里上坡下坡,給我們講每個地方的故事。他深愛這方山水,並以此為傲。

張老師治學嚴謹,學識淵博,一生成就斐然,卻謙遜低調,淳樸善良,廣行善事,處處樂於助人,而不張揚。

回杭路上,張老師執意不要我們送他,只要我們把他放在路邊,讓他自己坐地鐵回去就好。

我們怎麼好意思就把他扔在路邊,自作主張徑直把車開到了城西。

快要到張老師居住的小區了。張老師又開始念叨,反覆要求我們把車子停在馬路對面,他自己穿過馬路進小區就得了。

我們還是沒有聽張老師的,左拐把車子停到了小區的正門口。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

這回,張老師執意要下車自己走,再也不肯讓我們送他進去。張老師就是這樣,寧可別人麻煩他,也不要麻煩別人。

這是祖輩相傳、發自肺腑的淳樸、真誠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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